胸腔內翻涌的那股子血氣怎麼也上不來,下不去,喉間忽然一緊,彷彿那股子窒息憋悶的痛楚隨着熱流忽然噴涌而出,耳邊是刺耳的尖叫聲,哭喊聲,她渾渾噩噩的暈了過去,夢裡是潑天的血色,她彷彿回到了那扇門前,將她對他說的那番話,做的那些事重新演繹了一遍,她還記得關上大門的那一刻,他無望破碎的眼神,心便這樣顫巍巍的碎了一地,她說,“溫錦懿,去你該去的地方,下輩子,祈禱老天不要把你生的這麼好看,也祈禱你永遠不要從這扇大門裡走出來,希望你永遠掙扎在無邊的血海中不得解脫!”
這些話聲聲入耳,寸寸撕心裂肺,如一炬烈火將五內生生燒成了灰,她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刻,麻木的站在門前,推開門,屋內空蕩蕩的冷清,什麼都沒有,沒有溫錦懿,沒有他,再也不會有他了。
她緩緩走了進去,大門轟然關閉,她孤零零的站在房屋中間,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這閉塞充滿血腥味和腐臭的空間內,人的感知會緩緩擴大,會清晰的聽到心臟跳動的聲音,聽到血液嘩啦啦的流淌,聽到那些血與淚的控訴與悽楚,她緩緩蹲下身子,蹲坐在地上,蜷縮成了一團,那些被遺忘的記憶此刻紛至沓來,她與他的初相識,他說,“她要什麼藥,給她配,記在我的賬上。”
他說,“沒事,你玩,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
他說,“我叫溫錦懿。”
他說,“孩子需要一個父親,而你需要一個男人。”
他說,“不知道哪裡好,只覺得阿舒是世間最好的。”
他說,“阿舒,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時的樣子,那時候的我,並沒有想到現在你對我是那麼重要。”
他說,“阿舒,我後悔了。”
他說,“阿舒,以後我們生個女兒好不好。”
“……”
那些被仇恨淹沒的記憶從深埋的心底氾濫而出,成災成難,他對她的援手,救她於蔣府危難,替她隱瞞假懷孕,爲她保胎,送她去往武漢,幾乎她說什麼,他便應什麼,從未說過一個不字,她說回錦縣,他便給她名分留在錦縣,她把俊逸交給他,把整顆心袒露給他,這哪一件不是她自願的!哪一件不是她心甘情願無知無覺的落入他的陷阱!他從沒有強迫過她!
他在毗陵山上爲她擋子彈,在爆炸的時候護她入懷,揹着她翻山越嶺,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將所有能吃的藥草都給她吃,告訴她如果撐不下去了,就吃了他活下去。
真真假假的記憶浪潮中,至少那些生死相依是真實存在的,他捨命救她的情分是存在的,他會徹夜不眠的照料病重的她,會爲了她一丁點小傷口擔心的一整夜睡不着,總是起夜查看她的病情,會在她發高燒的時候寸步不離的守着她,水是不是燙了,衣服是不是薄了,營養是不是攝取充足的,他都會親力親爲的爲她把控,他把她的俊逸照料的那麼好,這些發自內心的呵護哪裡摻得了半點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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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是這樣,盡心盡力的照顧身邊的人,又有誰照顧他呢?他把自己照顧的那麼好,把身邊的人照顧的那麼好,那他呢?
她被仇恨矇蔽了雙眼,被失去俊逸和家人的痛楚侵蝕了理智,被巨大的悲愴衝昏了頭腦。
可是溫錦懿,你是故意的,你故意挑起我的仇恨,故意撩撥起我心底仇恨的心絃,故意作踐我,糟蹋我,故意讓我對你拔刀相向,你是故意的。
你便是這樣折磨我的,通過折磨我,間接折磨寒洲。
你讓我們都不得善終,讓我們都能體會你痛苦絕望的人生,讓我們三人都掙扎淪陷在無邊的深淵中不得解脫。
你是故意的。
停雲於昏迷中拂去醫護人員的手,淚溼滿巾,低聲呢喃,“你是故意的,你是故意的……”
她不停的流淚,渾渾噩噩的遊離,顧閏之和萬麗將她緊急送往革命志士醫療救助中心,她持續低燒神志不清的說胡話,巨大的悲哀和創傷籠罩着她,將她的思維與現實硬生生的分離,連血帶肉的從心上剜除,眼淚便愈發的洶涌而出,最深的夢境裡,她抱着腿縮在那間小屋的角落裡,沉默的掉淚,“你是故意的……”
彷彿有誰在黑暗中輕輕摸着她的頭,帶着溫柔的憐憫,小心翼翼的說,“阿舒,你不要哭,我不活了。”
心臟驟然炸裂,怎麼能不哭呢!你以爲你不活了,事情就完了嗎?是你先招惹我的,是你招惹我的!
溫錦懿,我恨你,我艾停雲這輩子最恨的人就是你!你不愛我,我亦不愛你,可我就是恨你,恨入骨髓,恨入血海,我恨不得將你從地獄拉扯上來大卸八塊,這輩子最恨的人是你,下輩子最恨的人也是你,恨極了你!
溫錦懿,我恨你。
我恨你,恨死了你。
溫錦懿,你聽到了嗎?
溫錦懿啊。
……
眼淚於黑暗中大顆大顆的掉落,明明沒有眼淚了,明明恨極了他,這個殘忍性格惡劣的男人,對她做了那麼殘忍的事……
“混蛋……溫錦懿,你個大混蛋,徹頭徹尾的混蛋……”停雲悶悶的恨聲,她忽然站起身,狠狠擦了把淚,用力將門拉開,外面陽光燦爛,鳥語花香,她彷彿看見那如畫少年坐在院子裡的門檻上,哄着妹妹睡覺,停雲快步走了出去,想要觸摸那幻影,可是影像瞬時間煙消雲散,什麼都沒有,她猛地轉身,屋內空蕩蕩的蕭索。
“出來……”停雲忽然大聲喊了句,“出來,溫錦懿,你出來。”
迴應她的只有呼嘯的風聲。
“你出來啊。”停雲衝進屋子裡,似是在找尋什麼人,拍着門,拍着牆壁,拍着窗,喊道:“出來啊,溫錦懿,我們一起離開,你出來啊,我求你了,出來啊。”
“我求你了,出來好不好,出來啊……”
她的哭喊聲驚嚇到救助的醫護人員,他們紛紛從值班室裡跑了過來,顧閏之站在病牀前,向着醫護人員抱歉的笑了笑,“夢魘了,沒事。”
主治醫師走過來翻起停雲的眼白看了看,說,“按理說昏迷這麼多天應該是醒了的,怕是怒極攻心,患者主觀意識作祟,不願意醒來。”他轉臉看向顧閏之,“顧同志,你是怎麼打算的。”
顧閏之想了想,說,“既然沒有生命危險,就這麼上路吧,去上海與陳先生匯合。”
“現在就上路?雲姐姐病的這麼重,怎麼能一路顛簸。”此時,萬麗正拿着手巾幫停雲擦臉,傻妞抱着俊逸在樓下的院子裡玩耍,那名瘦骨嶙峋的小姑娘蹲在一旁望着他們,志成守着她們的安全。
顧閏之看向萬麗說,“舒小姐如果昏迷一年,我們一年都要在這裡耗着嗎?”
萬麗一時語塞,瞪着眼睛望着這個人模人樣卻清高的沒有人情味兒的男人,憋着半晌,說了句,“那你打算什麼時候上路!”
顧閏之說,“可以的話,今天就想走,鄧軍長他們打起來了,我們不能繼續在這裡拖下去。”
“貪生怕死的上海小男人!”萬麗小聲嘟囔了一句。
顧閏之轉身出了房間去安排車輛,擇了毗鄰山的山路,前往奉天,又從奉天轉火車輾轉到上海。
彷彿經歷了一場前世今生的浩劫,停雲醒來的時候,是一個晚光昏黃的午後,她躺在一間裝修別緻的歐式房間內,窗外的陽光透過斑駁的天藍色窗簾在牀上灑下了一片憂鬱的藍調,依稀可見窗外林立的別墅羣,道路兩旁高大的法國梧桐。
夢境深處的記憶起伏着不安定的情緒,她又想起了關上門的那一幕,靜靜的睜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她明明在夢中去過無數次那個地方,卻沒有一次遇上他,她明明在那裡待了那麼久,他卻不願意現身見她,溫錦懿,是你不願出來,你不願從那扇門裡走出來。
我艾停雲,再也不會爲你流一滴眼淚,你不成全我,我怎會成全你。
你是世上最殘忍的混蛋,你便是這樣報復我的。
溫錦懿啊。
她看着天花板上奢華的蓮花燈紋路,面無表情的掉眼淚,耳邊傳來孩子歡愉的笑聲,她惶惶然環顧了一圈,最後目光落在俊逸快活的眼角上。
只見俊逸正坐在沙發旁邊柔軟的地毯上與那名小姑娘玩積木,他飛快的將積木拼湊搭建起來,造了一架工整的小房子,愉快的向那名小姑娘炫耀,小姑娘忽然伸手,將搭建的積木推倒,順便推了俊逸一掌,導致俊逸忽然往後一揚,撞在了沙發堅硬的腿腳上。
停雲虛弱的喚了聲,“俊逸……”她趴在牀邊向俊逸伸出手去,
俊逸剛憋起嘴想哭,忽然聽見停雲呼喚的聲音,眼眶上掛着淚怔怔的看向牀上的停雲,待看見停雲坐起了身,俊逸大大的眼睛閃過一絲迷茫,隨後忽然閃閃發亮的向着停雲撲去,“媽媽!”
停雲將俊逸抱入懷中,淚如雨下,她的孩子,是了,她還有她的孩子,俊逸還在,她的孩子還活着,她的手從頭到腳將俊逸摸了一個遍,心更疼了,像是被誰的手一把捏住,俊逸還活着,這是她的命,她的人生,他還在,讓溫錦懿那個混蛋見鬼去吧!她再也不要爲他流一滴眼淚,再也不要,她要把這個人忘得一乾二淨,就讓他在地獄裡掙扎吧,既然不願意出來,隨便他怎麼沉淪吧!跟她有什麼關係!她再也不要爲他浪費眼淚,混蛋!
“媽媽……”俊逸本是快活的,彷彿被停雲悲傷的情緒影響,笑着笑着就哭了起來,從憋着嘴變成了大哭,小傢伙擦去停雲臉上悲傷的淚水,哭着說,“媽媽,俊逸好想你,爸爸說死過一次,就不要再死了,媽媽要活着呀,俊逸好怕,好怕沒有媽媽了。”
停雲的心都碎了,柔軟如春水的浪潮沖刷着她的身體,她彷彿這一刻,才從失而復得的巨大歡喜中醒轉過來,記憶連接着那一日暈倒前的一幕,緊緊的將俊逸抱在懷裡,恨不能揉進身體裡,母愛摻雜着悲愴讓她顫抖的落淚,卻又不能在孩子面前太過悲痛,只得極力剋制,扯出一絲淺淡的笑容,擦去不斷涌出的淚水,“嗯,活着,爲了俊逸,媽媽也要活下去啊,媽媽若是走了,俊逸要怎麼辦呢。”
俊逸破涕爲笑。
屋裡的動靜將一樓大廳裡的人引了上來,開門的是萬麗,萬麗驚喜萬分的跑了進來,“雲姐姐,你終於醒了!”
“雲姐!”志成也欣喜的喚了聲。
再往後,傻妞和傻蛋憨笑的站在原地,她的身後,緩緩出現長恩的身影,大寶和二寶幾個孩子站在長恩的身邊。
停雲怔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那般,緩緩睜大了眼睛,她愣了許久,似乎認清了他們,忽然捂住臉,身體輕輕顫抖起來,他們還在,大家都在,他們都好好的。
長恩拉着大寶他們緩步走了進來,心疼的微微顫抖,“小姐。”
停雲捂着臉不敢看他,她以爲他們都不在了,以爲她對溫錦懿做了那麼殘忍的事情,那些殺手早就對長恩下了毒手,幸福又苦澀悲愴的情緒撞擊着她的胸腔,讓她的情緒不能自已,明明前一刻的夢境裡,她哭的彷彿失去了全世界,醒來的一瞬間,發現失去的東西通通都回來了,人生到底還可以戲劇化到什麼地步。
“小姐,是傻妞帶我們來的。”長恩顫抖的伸出手想要去撫摸她的頭,渾濁的淚水淌了下來。
“媽媽,我們被溫叔叔送去租借那邊的學校上課了,說是到處在打仗,都不讓我們出來找你呢。”大寶說。
二寶三寶四寶站在一旁悄悄的擦眼淚。
長恩的手還沒摸上停雲的頭,停雲忽然掀開被子鑽進了被窩裡,將自己嚴嚴實實的捂上了,她太害怕了,害怕這一切是做夢,幸福怎麼來的這麼突然呢,剛剛還那麼痛苦,怎麼就忽然感覺到無以復加的喜悅幸福了呢,無論外面的人怎麼喚她,甚至萬麗伸手想要拽開她的被子,她始終將自己藏在被子下,不肯露出臉來。
哪怕俊逸一直喚着媽媽,她也不肯見她們。
大概是大喜大悲的情緒顛倒的太快,讓她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悲喜交加的情緒太過複雜了,平生出膽怯的情緒,像是一個孩子那般縮在被窩裡,不敢見任何人,這便是近鄉情怯的感受了。
開心嗎?開心壞了。
幸福嗎?幸福的想要落淚。
悲傷嗎?悲傷的肝腸寸斷。
屋子裡似乎站滿了人,有人笑話她,有人擔憂的喚她,還有人來拉扯她的被子,她一聲不吭的藏着,像是蝸牛那般縮進了殼子裡,聽着被子外面的鬨笑聲,她緊緊捂住嘴巴,不讓自己顫抖的哭聲被他們察覺,果然……他們都回來了……
屬於她的幸福……真的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