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納特波利這個地方一年中至少有十個月是夏天,氣溫通常都很高,這樣的天氣總是很容易讓人感覺口渴,總是能讓人有些懷念那狂風帶來的暴雨和陣陣清涼。
一間封閉的小黑屋裡,徐行安靜等待着。
“今天會是什麼課呢?”每次新課程開始時,徐行都會有些好奇,今天也不例外,面對着這個相貌奇特的中年人,不停猜測着他的職業。
手指上有酸蝕鹼侵的痕跡,臉上也有同樣的疤痕,十指修長而且靈活,目光冰冷。
“不必猜了,我是杜爾夫!”他淡淡地說道,彷彿這個名字已經街知巷聞。
徐行點點頭,他確實也知道這個名字,在資料中,它和一連串爲世間不容的實驗緊密相連。
“跟我來!”杜爾夫身後那堵牆突然無聲無息地打開。
沿着過道向下走,直到二十米的地下,杜爾夫才停下來。
面前是一座正在慢慢升起的鋼門,裡面居然是一個極大的酒窖。看着四周一排排的酒架上擺數萬瓶的美酒,徐行開始感到有幾分醉意,但也有些奇怪,資料中說杜爾夫是個科學怪人,可沒有說他是個酒鬼。
“世界上的酒有幾百萬種,酒窖也有幾百萬個,而這樣的酒窖全世界不會超過五十個,因爲這裡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酒就超過一百種。你有問題麼?”
“有點口乾!”徐行老實回答。
“條件反射,這是身體降解酒精時的固有反應,你喝過酒?”
徐行猶豫了一下,慢慢答道:“很小的時候,過節喝了一小杯的白酒,身上變得很熱,口也很乾,喝了許多茶纔好一點,後來睡了一整天。”
“看來你的身體記憶十分強,這麼多年過去了還記得住喝過一小杯酒,你還記得什麼?”
“沒有了,就是一點點感覺。”徐行仍是慢慢地答道。
杜爾夫點點頭,沒有再追問下去,接着說道:“伏特加酒可分爲純酒精伏特加和調香伏特加兩大類。”
徐行靜靜地看着那高高的酒架,那些記憶真的已經消失在他的腦海裡了麼?還是什麼時候會被浪捲到岸邊,讓他偶然間想起........
杜爾夫帶着徐行在酒架間慢慢地走着,隨口介紹着各種酒類和起源,看來他對酒的瞭解並不亞於對人體的瞭解。
“龍舌蘭酒則以墨西哥特有植物龍舌蘭爲原料發酵蒸餾而成,這三種蒸餾酒爲少數國家獨特生產,不帶普遍性。”
“比如這一瓶百齡壇。”杜爾夫隨手抽出一個黑色古樸的玻璃瓶,“全世界僅只一瓶,拍賣價格至少三十萬美元。”
徐行看着那些瓶子和裡面貴比黃金的液體,心裡卻在懷念小時候喝的鹽汽水。
“再比如這一瓶路易十三,看似普通,其實相當珍貴,這是一八四三年份的酒,那一年整個干邑地區的葡萄感染了病毒,唯有一家果園倖免,當年所有的出產就只有一桶酒。這就是其中的一瓶。”杜爾夫把百齡壇放回,又抽出一個酒瓶。
徐行點點頭,目光從杜爾夫的臉上掃過,落在他手中的水晶瓶上,這瓶身雕有百合花徽,帶着些高貴氣質。
看到徐行盯着酒瓶,杜爾夫開口說道:“這種法式巴卡拉水晶酒瓶是由人手雕出來的,十分優雅輕柔,非常精確地詮釋了歐洲文藝復興時期風格之精髓!”
杜爾夫手中突然多出兩個杯子,他輕輕往兩個杯子裡各倒小半杯,一杯遞給徐行。
自己拿着酒杯輕輕晃動着,暗紅色的液體在水晶杯中像最好的綢緞般旋開,在杯壁上伸展開來,他把杯子湊近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氣,又慢慢地呼了出來,接着緩緩地說道:“你試試!”
徐行打量着杯中的暗紅色的液體,有種奇怪的酒味,不算好聞,也不算難聞,爲什麼杜爾夫會如此沉醉。
“品嚐路易十三,就像經歷一段奇幻美妙的感官之旅。”杜爾夫輕輕說道,“你可以感到十三種果香,……”
“把鼻尖靠近杯口,濃烈的酒香直沁心脾。鼻子從口腔裡感受到的酒香,比從杯子裡聞到的氣味,更香、更醇、更濃。”杜爾夫輕輕嗅了一下,閉上了雙眼。
徐行微微閉上眼,將酒杯靠近鼻子,輕輕一嗅,皺起眉頭。照着杜爾夫所言,他應該嗅到十三種果香,但其實只有四種花六樣水果和香菸盒的味道……不,是雪茄皮的味道........,果然,美來自人的想像。
“最後是最令人滿足的部分,入口品嚐。輕吸一口紅酒,使它均勻的在口腔內分佈,充分接觸味蕾,以便品嚐和評判它的細微差別口味。然後,淺淺喝上約零點三盎司左右的一口,千萬不要急於下嚥,把口腔裡的空氣向鼻腔裡擠壓。”
杜爾夫輕輕地抿了一小口紅色的液體,閉上眼睛。
直到好久好久之後,杜爾夫才慢慢睜開眼,望着徐行,緩緩地說道:“喝酒的樂趣,主要是欣賞酒的顏色,聞酒的香氣,品酒的味道,而不在於追求酒精刺激的興奮。”
“那種一口一大杯,甚至抓着酒瓶往嘴裡倒的喝法,嘴巴僅僅起了通道的作用。幾千元上萬元一瓶的干邑,與兩三元一斤的劣質白酒,在嘴裡流淌的感覺,恐怕不會有太大的差別。”杜爾夫的臉上出現了一個充滿嘲諷的笑容,淡淡說道,“至於要大醉一場,那弄點酒精注射靜脈,也完全可以達到目的。”
徐行深有同感地點點頭,不過他想的是如果僅僅是爲了那種愉悅的感覺他看天上的星星也是一樣。
“你怎麼不喝?”
徐行抿了一小口,他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將用全部身心來體驗這純粹的豪華和濃郁風味,
“待酒精逐步揮發,鳶尾花、紫羅蘭、玫瑰、樹脂的清香更令人回味。”
徐行臉上開始出現了一種淡淡的笑意,就像一汪靜水起了漣漪般慢慢化開,然後整個臉皺了起來,味蕾居然已經失去控制,變得興奮而活躍,舌頭已經變得大了起來........
“撲!”一口酒就這樣全部被徐行噴了出來!
這是什麼酒,怎麼像是辣椒水?他擡起頭,一臉的不可思議,狼狽地看着杜爾夫。
杜爾夫的眼裡有一種嘲弄,他的語氣更是充滿了嘲笑:“是不是感覺反差太大?”
徐行點點頭。
杜爾夫輕笑了兩聲道:“所以不要以爲別人說的都是真的,那都是廣告!”
這課上到現在,徐行幾乎要把它當成是一堂品酒課了,不過在卡那特波利上,所有理所當然的事都有可能是錯的。
“你現在大概在想,今天是一堂教你如何品酒的課!”
徐行微微點頭。
“也許我這種教法會讓另一個傢伙很不高興,”杜爾夫聳聳肩,“但我需要這些東西,它們是我的重要教具。”
只是教具麼?徐行可不相信。
杜爾夫輕輕轉動着酒杯,淡淡地說道:“有人把它叫作穿腸**,你可知道爲什麼?”
不等徐行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酒精同時具有極性與非極性的特徵,即可以溶於油又可以溶於水,是一種重要的溶劑。”
徐行心中動念,低頭望向杯中那淺色的殘酒。
“進入身體後,它即有對神經的刺激作用,也有擴張血管的作用,如果配合一些常見的藥物,往往可以致人死命,所以被稱爲穿腸**絕不爲過!”
徐行點點頭,望向身邊的這些巨大的酒架。
“你看,這是一片常用的降壓藥,每個藥房都可以買到。”杜爾夫的手上突然出現了一顆小藥片。
“當我把它加入酒裡,”杜爾夫把藥片丟進酒杯,抄起那價值萬金的XO淺斟半杯,“它可以讓人馬上休克。”
“知道人類是什麼時候開始學會喝酒的麼?不知道?很有意思,我經常也在想這個問題,無論那些挖土刨坑尋章摘句的傢伙怎麼找出證據來證明酒在某個年代出現我都只會認爲這玩意出現其實只是一個巧合。咱們想像一下……在遠古時代,人們爲了生存到處尋找食物,但缺少貯藏手段的人類發現他們在冬天就會面臨着食物匱乏的困境,於是他們努力想在平時收積食物保存起來,這方面他們可以學習的對象很多,狗熊可以多吃點把食物變成身上的脂肪,松鼠會把橡子埋進地裡,倉鼠會在自己的洞穴裡開出大大的倉庫。都是很好的辦法,對不對?人類向動物們學習,雖然自然界也開了不少的玩笑,但卻是有趣的玩笑,酒應該就是食物在貯存時變質時的產物,我可以想見那第一個人聞到這種刺鼻氣味時的可愛表情,他肯定很困惑爲什麼這玩意長了毛還變得這麼臭,但不浪費一點裡食物的信條讓他們開始嘗試那東西還可不可以吃,於是酒就出現了。當然了,我覺得開始去嘗這東西的人肯定是部落裡的死囚,但等到發現這玩意能讓世界變得美好,讓人進入迷幻境界時,酒就應該成爲了酋長,或者是巫師們的專屬,他們覺得喝了這東西可以和神溝通,而且說起胡話來簡直像通了靈一樣……是不是很有趣啊?”
“當然了,酒其實是一種毒品,不過人總是要死的,有人覺得泡在酒裡死比較有趣,上帝保佑這樣的傢伙擁有一缸福爾馬林水!”杜爾夫在胸口飛快地劃了個十字。
“用糧食來釀酒在很多時期都是非法的,因爲這違背了一些道德準則,有些人在捱餓,而原本可以用來裹腹的大米卻被製造成了酒,知道這個過程浪費了多少能量麼?嘿嘿,我也不知道,所以我會把酒分成道德的和不道德的兩種,用水果製造的,前者,用糧食釀造的,後者。”
“當然了,你要學的其實是人體對不同酒的反應,我總結了一下,大概有這麼十萬八千種,你背一下。”
........
“可能要變天了!”身後傳來傑克的聲音。
徐行頭也不擡地雕着手中的石塊。
“還是她?”
“嗯!”
“這些年來,你已經雕了不下一萬個了!能不能換一個題材?”
“不能!”徐行冷冷回答。
傑克聳聳肩,這是他意料中的回答。
傑克無聊地望了望天空,那裡正有隻巨大的皇家信天翁在海風中滑翔,羽毛潔白如玉,只有翼尖和尾端略帶黑色。它緊挨着海浪掠過海面,一下子直上雲霄,轉眼又急墜而下,或在空中繞着巨大的圈子。
“這傢伙怎麼會到這裡來,莫非最近有船到過這裡?”傑克吶吶自語。
信天翁突然向這邊俯衝下來,消失在崖下。
徐行突然站起,走到崖邊一躍而下,傑克一呆,衝到崖邊,向下望去,只有怒海狂濤,還有紛亂的海鳥。
徐行卻從另一側翻了上來,手中抓着那隻信天翁,不知他用了什麼手法,那巨大的鳥在他手中一動不動。
“午餐?”傑克好奇地問,“你該不是想嚐嚐來自新西蘭的美味吧?”
徐行充耳不聞,隨手抽出一條項鍊,一扯兩斷,先從石雕後的圓洞中穿過,再圈成環,往信天翁的脖上一套。
“去吧!”徐行一揚手,信天翁應聲而起,遠遠地飛了出去,在空中長。這種鳥的飛行能力極強,能夠毫不費力地隨風起舞,在狂風巨浪中如閒庭信步般滑翔,也能夠在一個月內飛越大洋,如果它們願意的話。
有些人喜歡在樹下埋下許願瓶,給自己留下一封信,多年之後再挖開,重讀過去。而有些人喜歡在大海中放下一個漂流瓶,那裡面裝着給陌生人的信息。前者是怕遺忘過去的自己,後者是怕被世界遺棄。
而徐行,只不過是放飛一個希望,儘管它是那麼地渺茫。
傑克默不作聲地看着這一幕直到信天翁遠遠地飛離了視線,他才長長吸了口氣,看着巖下的怒海。
“多美!”
“是很美!”徐行輕輕嘆了口氣,留戀地看着那信天翁消失的天邊,只是他還有功課要做,無法再欣賞這美景。
看着徐行慢慢走下崖頂,消失在樹林中。
傑克突然拿出一柄黑色的刀,從光滑的地上斜劈起一片石塊,低着頭,飛快地刻了起來。
一封遲來的信,也遠比永遠不到的好。
“爸爸!”
他衝着大海大聲喊着,然後用力把石片拋了出去,呆呆地看着它劃出一道長長的弧線,消失在大海中,然後彷彿耗盡了力氣般跪坐在地上,痛哭失聲。
........
徐行停住了腳步,卻沒有回頭,只是狠狠地一拳砸進了身旁的樹幹,眼眶卻有些發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