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幺申請了去美國念法學碩士, 最近剛拿到入學通知,開始每日掛在BBS上研究簽證事宜,時不時的, 也會把發現的趣事津津有味地念來同大家分享。
這一日, 她又發現了一則, 便繪聲繪色地講給大家聽:“這篇講一個人帶着老婆攜籤, 簽證官問:你們戀愛幾年了?他們答:從小學時開始的, 十幾年了。簽證官一聽嚇壞了——青梅竹馬呀!頓時肅然起敬,趕緊就給簽過了,別的問題問都不問!”
老幺一口氣唸完, 擡頭四顧,才發現伊露面色尷尬, 而老大正一個勁地衝她擠眉弄眼, 到最後卻又讚許地衝她豎起了大拇指。老幺順着她的眼色看見賀千回坐在電腦前悵然的背影, 才自知失言,趕緊低眉順眼地把話題胡亂岔開了。
賀千回當然聽見了這個段子。她假裝沒有多心, 盯着屏幕的目光卻已迷離。青梅竹馬的確是太難得的緣分與真情。兩個人要修過幾世才能換來這一遭呢?可爲什麼她與生俱來卻不懂得珍惜?
《不羈的風》並不長,她已經看完,並且明白了伊露想要對她說的話。她所愛上的或許並不是張璟這個人,而是初初戀上一個人時那種天崩地裂乾坤變色的感覺。而迷戀這種感覺未必不是如同被毒品囚禁一樣地危險。即使現在選定了張璟,天長日久之後, 又怎能總有那種初相見的激情呢?難道她這一生, 都要向這份軟弱投降, 永遠在情海里浮萍一樣的逐流、或者說, 浪蕩?
而何方宇未必沒有給過她這種一見鍾情的震撼, 她只是已經忘記罷了。誰知道呢?也許二十來年前的某一日,電光石火迸放在她從襁褓裡睜開眼睛的那一剎。尚未被塵世污染分毫的心靈, 就那樣完完整整地給了一個人。連上天都被感動了,才爲他們保留了如此深刻的情緣。兩個人一起走了這麼久,她竟真的忍心不要他了嗎?
賀千回慢慢回想起過去幾年的心情,是那麼惋惜地,覺得自己在一切才該剛剛開始的時候就已走到了末路,前方沒有浩瀚神秘的無邊無際,而只是鐵板釘釘的盡頭。可是,她所能看得見的同何方宇在一起的未來,都是清清楚楚的幸福。女孩子,爲什麼對這也要不滿呢?你到底想要什麼?你到底想要多少纔夠?換一個人,換一個看不清的未來,生活新奇刺激充滿懸念,如同一場精彩的戲,但你的生活到底是秀給別人去欣賞感嘆,還是過給自己來苦辣酸甜?
又是晚上了。這天系裡有活動,老大和老幺代表她們宿舍去參加了,伊露則在學校的就業中心做兼職,宿舍裡只剩下賀千回一個人。熬得渴了,提一提每一個水壺,卻都是空的。賀千迴心下歉然,這段日子,真是難爲了姐妹們,把她該打水的那份活兒都包攬了,只爲成全她這份不尷不尬的蟄伏。
她決心從此刻開始要勇敢起來,便打開抽屜拿了水票,索性一把把四個壺都提了,下樓往開水房而去。
打了四壺水出來,走到半路賀千回就已經覺得吃力。太久沒有試過,加上這段時間又實在瘦了太多。賀千回有些沮喪。她從不是弱不禁風的女孩子,也不願假裝是,從前一口氣打四壺水並不是很難的事情。這些日子,活得真是矯情!
可要怎樣才能不矯情呢?
眼看宿舍樓已在眼前,賀千回卻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手指離開壺提手,勒處痛得都僵了。她小心而艱難地曲起手指來揉一揉。
剩下的這一段路,要怎麼走得完呢?賀千回發愁。她忽然想起那天自己惡作劇的提議:不然,我就在這裡大喊一聲——快來救我,誰先到我就選誰!
她當然不能真的像個小瘋子那樣大喊大叫,於是只在心裡小聲嘀咕了一句:快來救我!嘀咕完了,自己又覺得:真是白癡啊!
“妞妞,怎麼一口氣提這麼多水?累壞了怎麼辦?你這麼不會照顧自己,要我怎麼放心得下?”
賀千回大驚失色地循聲擡頭,看見何方宇已彎腰將四壺水都提在了手裡,注視着她的目光裡滿是痛惜之色。他剛刮過鬍子,發白的臉上有些泛青。賀千回的心絞扭地翻滾起來。她心疼死了,心疼死了!這些日子,怎麼可以那樣對他?她愣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眼淚忽然山崩海嘯。
何方宇回過頭來看見,趕緊把手裡的壺放下,衝過來緊緊抱住她,一迭聲問:“怎麼了妞妞?受什麼委屈了?”
賀千回死死環住他的腰,泣不成聲,緩了半晌才抽抽噎噎地問:“方宇哥,你,你不躲着我了嗎?”
何方宇聽見她這麼說,又酸又甜的感覺霎時從心懷間滿溢,惹得他也差點失態地哭出來。穩住了自己,他安慰地撫着她的長髮說:“原來是我讓小妞妞受委屈了,該打,真該打!”他托起她溼淋淋的臉頰,又說:“可是,妞妞,我以爲躲着一個人的前提是,那個人還會找我。但你一次也沒找過我啊……妞妞,你連讓我躲着你的機會都不肯給,我好沒面子啊!”
賀千回想要笑,抿了抿嘴卻笑不出來。她想不出該說什麼話來回答,只繼續嚶嚶地哭。何方宇攬着她慢慢走到樓下,揀了一塊清靜的臺階,將自己的外套除下墊在地上,再扶賀千回坐下。這是何方宇纔會有的體貼。而不見得愛她更少的張璟,賀千回不能想象他也會做出同樣的事。並不是不可或缺,但何方宇這麼做的時候,賀千回那麼喜歡,並覺得這纔是生活應有的樣子——唯一應有的樣子。何方宇說得對,她的心一直都在他那裡,在他的模子里長大定型,已經再也變不成別的形狀,無法在別的地方好好裝上。
何方宇一邊替賀千回擦着眼淚,一邊緩緩地說:“妞妞,我今天是特意來找你的。我媽媽已經開始在歐洲和北美註冊公司,希望我去經管一處。”
賀千回驚恐地睜大了淚眼望他。原來他是來說再見的嗎?他是來通知她,好吧,我們就此分手,各走各的路,祝你幸福,也祝我幸福——在她剛剛發現那麼愛他、絕不能沒有他的時刻!
賀千回握住他的手不自覺地痙攣起來。她該怎麼反應?是要當場崩潰,用真實得竟顯做作的悲痛欲絕來乞求他最後一次心軟,還是要誓死力撐,用僞裝的堅強來維持自己向來高傲的尊嚴?
賀千迴心亂如麻,越是焦急,就越是理不出頭緒來決定。決定,選擇,選擇,決定……她已在這樣兩難的局面裡困了多久?人的生命力怎麼可以這麼頑強,她竟然還能這樣活着,而沒有從中劈裂,散成兩段!
耳朵裡嗡嗡地響起了小蟲聲,好像滿天的星斗都化作了隔夜的螢火蟲,紛紛墜跌死去。何方宇的聲音就從這宇宙大毀滅的嘈切聲中忽遠忽近地飄來,像幽靈一樣無法抓住——他已死了麼?她已死了麼?這個世界都已死了麼?
“妞妞,我決定不走。我要留在你的附近等你。我怕有一天你要找我卻不能馬上找到,更怕有一天我要找你卻再不能找到……妞妞,沒有你同我一道,我哪裡也不去!如果有一天你肯回來,你說去哪裡咱們就去哪裡!”
何方宇停了一下,把手伸到賀千回面前,展開手掌,不知什麼時候,已有一個小巧的心型首飾盒躺在了他的掌紋中間。他輕輕打開盒蓋,一枚閃閃發亮的鑽戒就映入了賀千回的淚光。
何方宇攤開賀千回的手掌,把鑽戒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再把她的手拳起來握緊。他說:“妞妞,我今天是送這個來給你的。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嫁給我,就戴上它來找我。大小應該合適,我一直有偷偷地比量,你的無名指,大概就同我的小指一樣粗細。”
說到這裡,何方宇慘然一笑:“都說戒指戴在小指上是獨身主義的標誌。真沒想到,你的幸福或許就是我一生孤苦的判決……”
賀千回聽着這番話,整個天籟都回蕩起雲開月明的聲音。她如臨夢境,難以置信,連腮邊的眼淚也忘了流,怔怔地掛在那裡。她不確定地問:“如果有一天,我戴着戒指來找你,你卻已經結婚,我該怎麼辦呢?”
何方宇緊繃了臉,壓抑着自己的激動,沉聲說:“我既然這麼說,就表明沒有那種可能!”
賀千回仍是不大敢相信,再追問:“真的嗎?”
何方宇的臉色已經呈現出一些嚇人的鐵青。他控制着自己的聲音,卻仍然還是變了調:“妞妞,你問問自己,我什麼時候騙過你?我答應你的事,什麼時候沒有做到過?你這樣傷我的心,還要連起碼的信任和尊重都不肯給嗎?”
賀千回猛地從昏茫中清醒過來。她狠狠咬了一下自己的嘴脣,趁自己還沒有重新滑落回優柔寡斷患得患失中去之前,把拳起的那隻手掌重新展開,拈起那枚精緻的鑽戒,捏回到何方宇的兩根手指之間,託牢了。何方宇臉色慘白,看着她的這一串動作,連呼吸的起伏都已經停止。
賀千回深深吸了口氣,把左手無名指穿過了那個小小的圓環,套定在指根處。何方宇的測量並沒有錯,它本應是剛剛好合適,只因爲她這段時間瘦得已有些不像自己,才略略有些鬆。觸感冰涼,有一點小小的不適應,如最初的吻,第一個擁抱——嶄新的幸福也需要磨合。
重新擡起臉來,賀千回又是滿臉亮晶晶的水光。她努力催一朵屬於新娘的幸福微笑在脣邊盛開,脈脈地說:“那我現在就嫁給你,可不可以呢?”
待何方宇明白過來這一切竟都是真實的時候,淚水也已涔涔然掛了他一臉。他側過身來,一曲膝跪在了賀千回面前,顫聲說:“妞妞,這個,這個……咱們得重來!”他的胸膛大幅度地起伏,深吸一口氣,鄭重地說:“妞妞,千回,請你,求你,嫁給我!我會一生一世——不,是永遠,永生永世——疼你愛你,照顧你,保護你!你能想象得到的幸福,你想要的一切幸福,我都可以給。真的,我都要給你!”
這段求婚詞說得賀千回淚涌如潮。她說不出話來,只好不停用力地點頭。視線模糊,天昏地暗,朦朧間只感到何方宇雙手一收,就將她緊緊抱在了懷裡,是再也不會放開的力度。他冰涼的脣吮吸着她滿臉的淚水,眼睛上,面頰上,嘴角,鼻尖……然後,她聽見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妞妞,謝謝你,終於把我從噩夢裡救出來了……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才能救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知不知道?”
賀千回還是隻有拼命點頭。她沒有辦法接這個話茬,只說:“方宇哥,帶我回家吧。”
何方宇提着壺送賀千回上樓拿東西時,迎頭正遇上了一羣吱吱喳喳盛裝打扮的女孩子,一看就是畢業生。她們看這對恩愛得太過份的小情侶的眼神,有許多羨慕,和更多的青春所掩不住的寂寞與悽傷。這樣的時候,單身的是一無所有的悲涼,分手的是繁華過後剩一夢的枯敗,幸好她們並不知道,這裡的這一對,非但沒有失掉幸福,還正要把幸福隆重升級!
賀千回忽然冥冥地想起很久遠很久遠以前的大一,一個暗黃的陽光飄在浮塵裡的午後,有一個女孩子對她說:“小姑娘,你那位大哥哥不要天天晚上都在樓門口表演頂級纏綿秀好不好?會讓人嫉妒到晚上都睡不着覺的啦!”
那時的賀千回,會被這樣的話帶出一種奇異的甜蜜,像你不太喜歡的某種口味的糖果,不能說不甜,但總不夠舒服。她很享受被人羨慕甚至嫉妒的感覺,可同時又想對她們說:你們又何嘗知道,我還羨慕你們呢,畢竟你們還有充滿了無限可能的未來,儘可以隨意填寫的期待。可惜這種心事是無人可以分享的。清清純純的小女孩,誰都不允許自己或者朋友有太複雜的慾望,更不能指望別人能夠理解,她們所沒能擁有的幸福,竟然還會令當事人自己心有不足。
而現在,賀千回絲毫沒再希望被羨慕,也不再羨慕任何別人。她藏在何方宇懷裡,低頭同那幾個女孩子擦肩而過,悄悄祝福她們一切都好,因爲現在,她也只需要、並且覺得自己像乾涸了一整個世紀的沙漠那樣地,渴望別人的祝福。
越過了他們倆,那幾個女孩子又重新聲音響亮地聊起天來,內容清晰地表明,這個時候,已經開始有夜夜笙歌的別前狂歡在校園周遭轟轟烈烈地上演,讓人幾乎可以看得見,濃濃的青春在夏夜裡大把大把地蒸發、凝固。賀千回迷迷糊糊地想起了去年的這個時候……一梭尖銳刺骨的痛立即如冰彈般準確地洞穿了她剛剛混沌過去的知覺。
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正那麼期期艾艾地,想要一個曲折繁複的故事……而如今我已是有故事的人,但這個故事,我多麼希望它從不曾發生過!
老天,現在,我把這個故事還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