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絢爛的紅葉又一次早早覆滿了這個極北苦寒的國度時, 何方宇正好接到一單生意要到巴哈馬去談。他訂了雙人機票,攜愛妻一道飛到邁阿密,他在那裡轉機, 賀千回則就此落地轉乘遊輪。三日裡獨自旅行, 她堅持要體會一下這種從未試過的滋味。
她記得自己的小時候。那時候常常想, 等自己長大之後, 會成爲很有錢的人, 是自己很有錢,而不是嫁了個有錢人的那種有錢噢!至於有多少錢,她想不清楚, 大概就是足夠她想什麼時候去什麼地方換一種什麼樣的生活即能拍拍屁股就走那麼多的錢吧。
可是雖然追求浪漫,那時候小小的她, 也知道要成爲那樣的人, 一定是要付出不菲的代價的。既然得到的是錢而不是幸福, 那麼被當作代價而付出去的,當然就是幸福了;而既然沒有幸福, 就當然會有深深的、深到溢不出表面的悲傷,而對這些悲傷,她就會用旅行來解決。
那樣的旅行不是一般意義的旅行,而是,隨便什麼時候, 情緒來了, 就對整個生活不辭而別, 到草原去, 體驗把自己放逐到世界盡頭的絕望;到歐洲老得快要變成一個嘆息着的靈魂的無名小鎮去, 應和着這個世界有着許多被塵封的美麗這樣冷豔的經典;到沙漠去,試探自己可以對生命表現得多麼孤傲和漠然;到南極去, 不妨比一比誰更冷更硬更接近死亡——是你的冰天雪地,還是我的心?
她還記得暢想着這一切的小時候,明明想象的內容裡瀰漫着濃濃的傷悲,自己卻偏偏是揣着極美的心情,覺得人在那樣的生活裡,就等於是在故事裡了,總算不枉此生!
對於她想要一個人在陌生的國度穿梭三天的這個提議,何方宇大爲震驚,也強烈地表示着,他不放心。
“或許我會喜歡呢!”賀千回拿出了她最後的殺手鐗——撒嬌的央告。果然,這一招對何方宇永遠百發百中。他無奈,只好憐愛地吻了吻她的額頭:“寶貝兒,不許你喜歡,不然以後你都撇下我自己到處亂跑了,我可怎麼辦?”
賀千回嫣然一笑,溫柔地回吻了丈夫,向他保證:“我說或許會喜歡,但一定不會像喜歡跟你一起旅行那麼喜歡。”
其實船票也是訂了雙人份,包間裡有大大的心型蜜月牀墊。三日後倆人會合,何方宇也會加入妻子的加勒比海暢遊。
在天氣炎熱的環境下,人似乎也醒得早些。第一天是fun day at sea,遊輪沒有在海島停留的安排,賀千回卻仍是一大清早就精神百倍地跳了起來。用過早點,做了會兒瑜伽,更覺得神清氣爽。房間裡就配有陽臺,擺了舒適的躺椅。賀千回輕輕快快換了身比基尼,塗了防曬霜,就到陽臺上躺着,捧一本小說,舒舒服服曬起了太陽。
這是白人中上層階級的喜好。中國人追求美白肌膚,老外們卻嚮往健康膚色。賀千回也不是崇洋媚外。她始終如自小以來的那樣,從未對自己的容顏、因此,雪白的皮膚,有過任何迷戀。而在蒙特利爾,一年當中能讓人覺得的確是夏天的時候大概也就一個月左右的光景,教賀千回、以及所有蒙特利爾人,怎能不珍惜可以在溫暖的空氣裡盡情享受陽光的日子?
所以,她此刻沐浴在加勒比海的金色陽光裡,神態安詳,嘴角彷彿永遠噙一絲微笑,經典的,賀千回的表情。如果說曾經的賀千回不那麼在意自己的容顏,是因爲她並不認爲自己有多麼美,那麼現在的她給人的感覺就是,因爲充足的自信而從容淡泊。
手機揚起樂聲,活活潑潑的不知名小調。賀千回順手拿起來一看,脣邊的笑意便更濃醇了。何方宇的早安電話。一對幾乎沒怎麼分開過的小夫妻,但凡有空閒便總能纏綿出說不完的話。
天南地北地聊了一會兒之後,賀千回忽然閒閒地想起一件事來:“方宇哥,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卻老是忘了。”
“什麼問題,寶貝兒?”
“那年在桂林的疊彩山頂上,你對着咱們的同心鎖發了個什麼誓?”
“妞妞,這個……說出來會不會就不靈了?”
“傻瓜,又不是許願,本來誓言就是要指天指地用來說的嘛!”
“哦,不會不靈我就說。我發的誓是,我一定要我的妞妞,永遠永遠,至少像那天那麼幸福快樂。”
賀千回舉着手機,一時不知該以何言相對。
“妞妞,怎麼了?是我發的誓不夠好嗎?”
“不,我感動死了!”賀千回吸吸鼻子笑了,帶一點鼻音的撒嬌更是柔媚入骨。
不知不覺已聊到何方宇該做正事的時候,倆人收了線,賀千迴轉身回到屋裡,拿了iPod別在腰間,戴上耳機,又從箱子裡取出了一件東西——那個在她十五歲時裝了她所有少女心事的木盒子。
賀千回捧着這個木盒子,緩緩踱回陽臺上。iPod里正慢慢地揚起一首歌,蔡依林的,《檸檬草的味道》。
他們猜我們後來有沒有再見
離席了纔會曉得懷念
突然我記起你的臉
那觸動依然像昨天
對自己我終於也誠實了一點
賀千回用一把晶光鋥亮的鑰匙,轉開了木盒子上的鎖,咔嗒一聲,這些年來從未被開啓過的秘密,蠢動在茂盛的陽光下,竟有一絲即將下起細細的細細的雨那樣的,溼溼涼涼的氣息。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沉一沉,屏住呼吸,一點點地揭開那個盒蓋,像是揣着一個縱穿千年的決心。
但輕薄薄一層盒蓋,那麼輕易地就被打開了,白晃晃展現在日光下的,不是日記,只是簡裝的紙封皮,上面寫着——
Haunting Love,Wandering Memory。
是不是回憶就是淡淡檸檬草
心酸裡又有芳香的味道
曾以爲你是全世界
但那天已經好遙遠
繞一圈我才發現我有更遠地平線
賀千回想起了那個夜晚,她和張璟一起遇見那顆流星的夏夜,自己許下的心願。
請讓我幸福。
她那時並不知道,這個心願的迴應已早到了兩年。上天聽見了何方宇的誓言,也聽見了她的願望。一切早已註定,對於無所不知的神,這是再輕鬆不過的一場安排。
我們都沒錯
只是不適合
我要的我現在才懂得
快樂是我的
不是你給的
寂寞要自己負責
賀千回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漫畫從日記盒裡取了出來。保存得很好,沒有灰,只是舊了,顯得有些寂寞。
她把它輕輕翻開,一頁,又一頁。
那天,他在吧檯前,對她說:“謝謝你。”
她說:“不客氣。”
——今天,她終於跟我說了三個字,只是那三個字而已哦——可惜,是“不客氣”。
同樣是三個字,該說的,不該說的,她都曾經說過。小時候常常玩的一個遊戲,就叫“三個字”。來捉人的小朋友在碰到你之前,你只要隨意說出三個字,並同時定在原地不動,他就不能捉到你。
長大後才明白,這世上那麼多三個字,有的會把人緊緊綁縛,有的會把人定在原地,還有的,會把人放逐到海角天涯。
畢竟用盡了力氣也未必如願
總是要過去以後才瞭解
突然我記起你的臉
愛不愛不過一念之間
繞一圈今天的我能和昨天面對面
並不是突然之間才記起你的臉。你的臉,你的一切,一直都在我的心裡,是用假裝也不能抹去的銘記。
這些年,告訴自己,也告訴所有的人,早已把生命中曾出現過一個叫做張璟的人這段記憶丟失得乾乾淨淨。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把悲傷的理由從記憶中刪除的人,就沒有了悲傷的權利。一切都只能封存在心裡,任它如何地掙扎、侵蝕,都只能有笑,不可以流淚。
好在,她本不是一個容易流淚的女子。這一生的眼淚,彷彿真的,都已在那段日子裡流盡。
她好忍心,她好狠心!然而忍心是一柄雙刃劍,刺他一劍,也刺自己一劍。而她只是柔弱女子,同樣的力道和鋒銳,焉知沒有在她心裡楔入更深?
那天,她忍心對他說:“我不叫千千。”
明明聽得出他遍體鱗傷,卻還要若無其事一派真誠的無辜。
我不叫千千。
因爲,我已不是你的千千,不是你的她。或許從來也不曾是過,而從此以後,再也不可能是。
我們都沒錯
只是不適合
親愛的我當時不懂得
選擇是我的
不是你給的
明天自己負責
其實,我們到底適不適合,我也不知道。只是,既然非要選擇不可,我只有時時告訴自己:換一個答案,我會更痛,因爲,畢竟,我愛我現在的丈夫更多。
已經是痛在骨髓,不能允許再有一絲一毫的悔恨——殺人的最後一根稻草。
張璟,張璟……你年輕,你強壯,一定更加堅韌有活力,所以,只好把一切拜託給你去承擔。畢竟,你只愛了我幾年,而方宇哥,他已愛了我一輩子……我知道這不公平,但請原諒我,在無可奈何之下,只好啓用這個無論多麼不公平的標準。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賀千回都十分困惑。她總是想起那個說法:忘記一個人的時間,等於愛這個人的時間的兩倍。她一直倚靠着這個信念來支撐自己,什麼都會過去的,何況,總共也只不過是兩年,對不對?
可是走得越遠,她越不確定。事實上,我到底是從哪一天開始愛上他的呢?而雖然早已分開,雖然我已在努力忘記他,但這段繼續不停的時間,算是用來愛他的,還是用來忘記他的?這筆帳,怎麼算?本來就沒有邏輯的感情,怎麼量化?
一大批音樂被無聲無息地從電腦上永久刪除。神秘園,白樺林,Eyes on me,甚至她自己唱的那首《眼淚》……心已經被挖去了一大塊,再割掉一些又何妨?重要的在於不能觸景生情,不能在歌舞昇平的狂歡裡,獨她一個人捂着心口痛得蹲在地上,只能緊緊抱住自己,再也無法站立,而苦苦經營的一切,前功盡棄。
五年不回故國,不是誰都能做得到的決絕,尤其是,她的爸爸媽媽都是政府官員,由於因私出國的限制,十多年之內,除非她回去,否則便無法骨肉團聚。
但她沒有辦法。她在加國越是如魚得水,就越是擔心一入舊地便原形畢露。
給昨天的我一個擁抱
曾經她不知如何是好
若我們再見我會微笑
謝謝你謝謝你
我嘗過愛的好
直到那天,他跋涉千里來到她的面前,讓她知道,自己終於釋然。
可以坦然地對他說再見,可以真誠地對他說祝你幸福。並非沒有從一開始便希望他還是能幸福,可是心裡好難過。在幸福婚姻的護送下遠走高飛的人,竟還會嫉妒她所拋棄的那個人莫須有的幸福啊……可是,你若幸福了,就會忘記我吧?不是我所宣佈給世人的這種因爲不堪想念而不能想起的忘記,而是真的忘記,因爲不會想念所以不怕想起的那種忘記。
而那天,面對面直視他的眼睛,心裡竟已是波瀾不驚。原來,她的努力並沒有白費,忘卻終於完成。
如果這是最好的結局,爲何我還忘不了你?
那麼,如果我已忘了你,是否證明這就是最好的結局?
張璟,祝你幸福。你一定要幸福,你一定可以幸福。在那天以後,輪到你來努力。
賀千回,她始終沒有辦法做一個公平的女人。她要忘記張璟,比起要張璟忘記她來,畢竟還是容易得多吧?她有一個太愛她、也太知道如何愛她的何方宇。蒙特利爾的分公司上了軌道之後,他就開始着手,把他們的婚姻過成永遠的蜜月。
他帶着賀千回四處旅行,利用了所有的假期,一點點遊遍了北美。落基山脈金秋致酣時分的紅葉,尼亞加拉白紗一般的飛瀑,加州海岸雲積水面的蒼茫,大峽谷驚心動魄的雄壯……縱觀東西,橫跨南北,賀千回當然領情,始終興致勃勃。
但終於讓她豁然開朗的,則是鯨躍水面的聖勞倫斯灣。那個陽光明媚的夏日,無數大大小小灰灰白白的鯨,在蔚藍浩渺的天水間嬉戲,時而噴起的水柱,歡騰熱鬧如同從心底笑出來的浪花。
賀千回覺得那些浪花噴到了自己心裡,像一隻溫軟的手,撥雲見日。而當時,她正小鳥依人地,用兩隻手抱住何方宇的一條胳膊,讓它貼在自己左邊的胸口上。
那趟旅行後回到蒙特利爾,賀千回便給何方宇爲她開的咖啡店,取名爲“心晴灣”。
也是自那一日起,賀千回終於可以真誠地生活,真誠地生活在她的幸福婚姻裡。
在那之前,也並不是要欺騙誰。傷害了何方宇的昨天,她已再不能更改,剩下的只有仍握在她手裡的未來。而在這個未來裡,若是她沒有忘記,又教他如何忘記?
賀千回連對自己也並未法外開恩。她和張璟在手機之外唯一聯絡的方式——那個郵箱,她說過忘了密碼,就真的再也沒有打開過它。張璟,無論你還會對我說什麼,我從此閉上眼睛,永不去看。
那昏睡的兩天裡,她已悄然成熟,忽然長成一個女人。愛不可隨心而行爲所欲爲,而被愛亦不是站在原地無動於衷。你總要把什麼留在身後,然後向前走去,用心來爲對方——唯一的對方,做些什麼,做些什麼只有你才能做得到的事情。畢竟,愛情神聖高貴,原不容輕慢。
我們都沒錯
只是不適合
我要的我現在才懂得
快樂是我的
不是你給的
Wωω★ ttκa n★ co
幸福要自己負責
錯過的請你把握
賀千回默默把漫畫放回到日記盒裡,啪的一聲,鎖被重新扣上。
一望無際的大海,藍得像調濃了的油料,幾隻海鷗啊啊叫着,划着優美的弧線,低低滑過。如果任何東西都終將死去,那麼,這便是這人世間最好的墓地了吧?
賀千回倚在欄杆上,雙手微微一鬆,那盒子就撲的一聲掉進了大海,不過一小會兒時間,便混在了翻卷的浪花裡,看不清是否已經沉沒。
不屬於自己的,終究須得放手。
方宇哥,我欠你一個誓言——賀千回默默地說——今天,該把它補上:
方宇哥,我會永生永世,用我全部的身心,去愛你;無論貧富貴賤,生老病死,要你幸福,純純粹粹地幸福,和你給我的幸福一樣。
一道閃亮的白光一躍,那把小小的鑰匙,倏的沒入了海水裡。
大海無言,只不停托起如蕾絲滾邊的白浪,仿若獻來無數純白無瑕的,婚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