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他說:“若是真到了那個時候,安水屹來找你,他風采翩然,才學蓋世,多財多金,我不過是一介四處流浪的逃犯,命運朝不保夕。我與他二人,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若是跟着他,可以繼續享用榮華富貴,甜蜜愛情,彈琴弄舞,好不快哉。你也會選擇我?你…其實你的心裡,可不是對他一直念念不忘?畢竟,你曾經對他用情至深”
蘇離兮啞然,嘴脣微動,心痛而無言……
他的目光幽幽:“朕知曉,朕當初用不光彩的手段得到你,你真的能做到毫不記恨,心無芥蒂?你會選誰?”他的聲音黯然而低沉囡。
蘇離兮摟着他的脖子:“小九,我愛你我只愛你一個了。”
風雨飄飛的夜晚,他們的額頭相互抵在一起……
楊熠低語:“若真如此,朕就算失去一切,也都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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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熙,慈宣宮……
清晨的雨霧還來不及散盡,宮牆根兒下面透着微涼和泥濘。花圃中枯萎衰敗的花草,垂着腦袋無力的滴答着雨水,層層疊疊的城廓隱匿在朦朧間鯴。
執燈太監們挑着長長的杆子,將宮檐下燈籠一盞接着一盞的熄滅。
空曠的寢殿內,縱橫交錯的窗櫺子間,滲透進天空的深藍,依舊散發着昨夜薰過的寧神藥草味道。暗黃金的紗幔直垂仿若凝固,聖慈皇太后fèng體欠安見不得一絲涼風,即使是大白天裡窗子都緊閉着。
殿宇深幽,光線朦朧
“咳咳咳咳咳咳……”躺在牀上的老婦人臉色浮腫,咳得上氣不接下氣。
憐妃將自己的纖纖手指伸到金盆子中,絞了溼帕子替太后娘娘擦臉,溫柔地說道:“太后娘娘可好些了?憐兒給你擦擦身子吧太后娘娘以前最愛乾淨,可憐見的,現在就連洗個澡都費老大勁了。”
如今除了憐妃王氏,外人誰也不能輕易進來見到皇太后。皇太后最信任的汪老太監,那個最是貪財的老東西,前幾日竟然失蹤不見了,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牀上的皇太后翻着白眼,斜睨着王憐兒:“哀家從小將你養大,一千一萬個信任你。你卻幫着皇帝來算計哀家?還暗暗給哀家吃下相互牴觸的食物,弄得哀家如今躺在牀上不能動彈,只能受你們的擺弄。王憐兒,你的心腸都被狗吃了嗎?咳咳咳咳”
憐妃一點都不生氣,神態依舊自如。
她一邊拿着柔軟的溼帕子擦拭着太后的脖子,一邊細聲細語的言道:“太后娘娘何必生氣,您年歲大了早晚都要放權,何不早些丟下這些世俗雜事安享晚年。在憐兒的心中,您對憐兒如同父母一般恩重如山。憐兒會一直盡心照顧您,侍奉您到壽終正寢。”
皇太后壓抑地言道:“父母?有你這麼對待自己的父母的嗎?哀家沒有親生的女兒,從小將你當做女兒來養,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唉,當您的女兒可都沒有什麼好下場,看看那些公主們就知道了。不聽話的早早就死了,聽話的也遠遠嫁出去當棋子……”
憐妃輕嘆一聲,聲音婉轉而動聽:“憐兒可不敢高看自個,在太后娘娘的眼中,奴婢就是奴婢。”
皇太后氣得用手直直拍牀:“婢你這個婢,咳咳,咳咳”
憐妃莞爾一笑:“話又說回來了,就算您將憐兒當女兒看,是女子都有出嫁的那一天。在家從父母,出嫁從夫君。奴家的身子幾年前就屬於皇上了,少不得爲了自己的夫君謀劃。哪有女兒家和父母過一輩子的?”
皇太后緩和了一口氣,嗤嗤冷笑着:“呸,小濺人你還當撿了一個大便宜。哀家的那個皇兒豈是一個好對付的?他不過是暫時利用你罷了。你沒有聽說過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你現在謀害哀家,早晚也會落得個身首異處。”
憐妃面色微微一變,當即又笑道:“憐兒心裡愛透了皇上,就算是將來爲他死了,也是甘之若飴。不勞太后娘娘費心,您還是擔心自個的身子吧。憐兒瞧您的面色最近越來越不好了,估計大限不遠了。到時候憐兒少不得爲您披麻戴孝,哭嚎上幾聲,表表孝心。”
“滾…咳咳…”皇太后怒斥,卻因爲身體無力直不起腰來:“你給哀家滾出去”
“諾憐兒告退,您閉上眼睛好好的睡覺吧。”憐妃笑盈盈地行禮後退。
皇太后一時昏睡,一時清醒,夢中又回到了自己剛剛進宮那一年的情景,十三歲的她戰戰兢兢,跪在先帝的面前磕頭。先帝像是沒有看見她,邁開大步走過去,濺得地上的雪花飛舞。
先帝的臉變得既熟悉又陌生,他指着她的鼻子罵道:“濺人,您背這朕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情?你到了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見朕,你不配與朕同穴長眠,你不配葬在帝后陵中”
皇太后額頭滲出了冷汗,在枕頭上翻滾着腦袋:“皇上皇上,我沒有殺德雲妃,不是我,不是我,是父親……”
“皇
上駕到……”殿外的太監叫喊道。
“啊”皇太后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才發現殿內已經燃起了燈燭,窗外的天色全都黑了。
時光流逝的飛快,一天一天眨眼就過去了?她已經這麼老了,好像都快要死了。權勢尊榮金錢都是過眼雲煙,什麼也帶不走了。
她側過臉去,看到皇帝高大筆挺的身影,他踩着昏暗的燭光而來,拖曳着一條長長的影子。
皇太后有些眼花,曾幾何時,那喃喃可愛的孩童,一搖一擺的向她走來,稚嫩的童音笑道:“孃親兒,孃親兒,抱抱抱抱……”
皇太后一陣心酸,養虎爲患呀
楊熠走過來,看着牀上的那個老婦人,她面色蠟黃,頭髮花白,形同槁木,佝僂的身子再不見往日的高貴與雍容,一副老態龍鍾的模樣。
她,真的是那個不可一世的皇太后嗎?
“兒子給母后請安”皇帝的聲音清凌凌的,彷彿將外間的寒氣都帶了進來,不由讓她愈加的寒冷。
皇太后的身子努力動了一下,似乎想要掙扎着坐起來,終究是沒有氣力。她目光渾濁,死死盯住楊熠:“九兒,你終於肯過來了,哀家還當再也見不得你了呢。你過來幹什麼,是不是瞧瞧哀家死了沒有?”
楊熠臉上表情複雜,久久地看着她,半晌才道:“母后想多了,做兒子的來看看生病的母后,理所當然”
皇太后轉動一下呆滯的眼珠,緩緩地言道:“你既然來了,哀家就問上一句。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哀家…哀家不是你親生的孃親?”
楊熠眼眸深處閃過精光:“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爲。母后現在還在意這個?您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皇太后冷笑着:“你知道便知道吧,只怕你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吧哀家的那個二哥豈是容易糊弄的?往日裡,他看着哀家的情面上,尚且退讓你幾分。現在你個逆子翻臉無情,軟禁哀家,廢掉賢后,囚禁貞妃,你真是自尋死路呀”
楊熠輕輕坐下,無喜無悲的語道:“母后老了,安國公也老了。你們總是不服老怎麼行?這天熙朝,終究是我們楊氏皇族的天下,你們把持了幾十年,時間也夠久了。”
“哼”皇太后渾濁的眼眸中射出一抹狠毒:“哀家還不想死,哀家還要等着看,你這個不孝的逆子能撐多久?如今內憂外患,人心惶惶,你雖然強大了一些,卻還是不足以對抗安氏。你若是肯再低頭隱忍幾年,說不定還有那麼幾分機會……”
皇太后眼眸中露出譏諷之色:“可惜,你爲了一個蘇離兮,爲了一個下濺的宮舞伎,提前與南郡安氏撕破了臉。終歸和你那父親一般無二,爲了一個跳舞的濺婢神魂顛倒,一命嗚呼。哈哈哈哈”
楊熠依舊平靜如水:“母后累了,又開始說胡話了。兒子最近確實很忙,沒有什麼空閒。今天聽說母后身子大不好了,特意來與母后見上最後一面。您在天熙後宮爲所欲爲幾十年,玩弄權勢,毒殺后妃,奪人骨肉,將來到了地下,您好好與父皇交代清楚吧”
皇太后的眼眸中閃過一瞬間的恐慌,隨即又恢復了狠毒:“就算搶了那濺人的兒子又怎麼樣?哀家待你猶如親生,哀家對得起你”
楊熠點點頭:“是您從小就嬌寵着兒子,任由兒子不學無術胡鬧荒唐着。所謂最毒不過是捧殺,您期待培養出一個吃喝玩樂的昏君來,期待培養一個永遠依靠你的傀儡來,好永遠控制在您的手心裡。可惜,朕不能如你的意”
皇太后被人道破了心思惱羞成怒,她喘着粗氣恨不能從牀上爬起來,伸出手指顫巍巍罵道:“濺種,楊熠你這個宮舞伎所生的濺種。哀家真是後悔,當初,當初沒有狠心一把兒掐死你…咳咳咳咳”
楊熠輕輕的彎腰,悉心爲皇太后蓋上一層錦被:“母后罵累了吧?您好生將養吧。朕走了”
“不許走,你…你給哀家滾回來……”皇太后掙扎着從牀上滾下來,摔在紅駝毛的柔軟毛毯上。
“啊……啊……”
她勉強擡頭,大口喘息着,她狠毒地看着楊熠的背影言道:“哀家不會死的,哀家還要看着你是怎麼死的?哈哈哈哈,安氏不會放過你,你是宮舞伎生下的濺種。你孃親兒不顧羞恥,勾-引先帝,你也是個濺種”
慶樂十六年,深秋……
天熙宮內喪鐘敲響,聖慈皇太后安氏,崩年四十九歲,葬定皇東陵峪
慶樂帝楊熠純孝肝膽,傷痛無比,盡哀盡禮,於皇太后靈牀前失聲痛哭……
皇帝昭告天下,全國行國喪禮,楊氏皇族以及各位親貴重臣守孝二十日,禁止舞樂宴會一年。國喪期間,不許沐浴不食葷腥不許婚嫁。正二品以上官員以及家眷入宮隨祭弔唁,晨昏哭祭,守靈跪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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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熙朝慶樂十六年,寒冬……
這一年
的冬天,天氣特別特別的冷。接連下了幾場大雪,染白了整個天地。這個冬天對天熙京城的百姓們來說,是漫長而寒冷的。整個京城都充斥着一股隱隱約約的危險氣息。
自從皇太后安氏去世之後,據說安國公過於悲傷,乾脆抱病罷朝修養,對外宣稱在國公府中養病。表面上謝絕一切訪客,實則暗地裡來往賓客很多。在半夜時分,常常有人由後門進入,密談商榷不可知的事情。
緊接着,朝堂中更多的官員開始懈怠朝政。與安氏家族交好的幾個家族,或者受到安氏暗示威脅的小家族,其中的重臣們請假的請假,抱病的抱病,各司衙門空了一半,主管們不在,各類政務混亂不堪,弄得小官吏們暈頭轉向,苦不堪言。
京城的秩序越來越亂,各方人馬四處遊蕩。城內城外都有不知名的兵馬行色匆匆,高大的將士們騎在馬背上,冷酷的目光打量着厚實的城牆。街道上餓死凍死的乞丐更多了,有富貴慈善的人家叫奴婢們拉着屍體,去亂墳崗胡亂埋掉。
漫漫的黑夜中,街市上會傳來擊打喊殺之聲,還有馬蹄踏過青石地面的震盪聲,兵器撞擊的簌簌聲,不斷撞擊着人們的心境。家家都緊閉門戶,輕易不敢外出,婦孺老少瑟瑟發抖,暗暗祈禱平安渡過這個寒冬。
就算是尋常的百姓家也能感受到了大亂將至的氣息。楊氏皇族與橫行朝野幾十年的南郡安氏,終於要到了一分勝負的時刻。其實,究竟誰能逐鹿天下,坐到天熙宮太極殿那一把龍椅,得到這大好江山?平常的百姓們真的不是那麼在乎,誰當皇帝都一樣,他們只盼望着過上安寧溫飽的日子。
天熙宮,皇家歌舞大劇院的演出已經暫時停止了。這種時刻,誰還有閒情逸致去觀看什麼歌舞劇?蘇離兮等若干個宮舞伎們都各自回宮,老老實實的待着自己的房間裡,沒有手令不得隨意進出。
紫宸殿,沅淑閣。
一夜北風緊,雪花漫天舞。大風擦着窗子刮過去,嗚呼嗚呼的直叫,如同波浪般驚人心絃。
蘇離兮和宮女青蓮坐在暖炕上,一起做些針線活計,她想着親自爲小九做一件貼身的棉夾襖子,穿着裡面又暖和又不顯得臃腫。選用了上好的青色棉布和細棉花,平整又服帖。在胸前的地方繡了一朵小小的白色梨花。
青蓮笑道:“六品,您這一朵梨花繡的像真的一樣。”
“呵呵……”蘇離兮雖然知道她在恭維自己,還是忍不住笑了。她的女紅水準實在是不怎麼樣,才學了沒有幾年,平日裡更沒有功夫練習,不過會繡些簡單的花草蝴蝶等。
蘇離兮已經有十幾天沒有見過楊熠了她的心中沒有任何抱怨,只有對他深深的擔憂和思念。從宮裡的太監們,宮女們的低聲議論中,從他們惶恐不安的神態中,她亦是感受到那一種壓抑而難受的氛圍。
青蓮放下手中的針線活,悄聲言道:“六品,您聽說了嗎?冷宮裡的貞妃娘娘,還有廢皇后哀妃娘娘,前幾天的半夜裡都消失不見了。”
“啊?”蘇離兮吃了一驚,詫異的問道:“怎麼會不見了?”
青蓮向窗口望了一眼,神秘的言道:“可不是嗎?好好的兩個大活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就這樣憑空消失了。”
“皇上怎麼說?”蘇離兮問道。
“唉,皇上派人找了幾天,一無所獲人家都說,貞妃娘娘雖然被打入了冷宮,可照樣是錦衣玉食,要什麼有什麼,好幾個宮女太監侍奉着,竟比那些小宮妃們還舒坦些。”
蘇離兮微微蹙眉,安茉葭不見了,貞妃安慶瑤不見了?該是安國公府的人動了手,偷偷將她們二人接了出去。從這可見,安氏家族在天熙後宮中隱藏的實力有多麼強大?后妃都能偷出去,小九一定很是憂心忡忡吧,皇族的人就連一個小小的廢妃都看守不住了。
昶蕞走進來行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六品,您去看看皇上吧”
蘇離兮回頭:“怎麼?他有什麼不好嗎?”她向來安靜而懂事,若是他不宣召,自己也不會輕易去打擾他。
昶蕞難過地點點頭:“奴婢聽說,皇上將自己一個人關在御書房裡,已經兩天兩夜滴水未進,任誰敲門都不開。胡總管和昶菁他們焦急地如同熱鍋上的螞蟻。”
“你爲什麼不早說”蘇離兮將那一件貼身小襖子疊起來,匆匆拿起一件外袍子披在身上:“走,我們去看看”
幾個人穿過小花園子,一路踩着厚厚的雪兒,來到了紫宸殿的御書房。遠遠的就看到長廊下站着一排人,對着高大的殿門無可奈何。
宮女昶菁端着一個烏木托盤,上面放着清粥小菜等,在冬日的冷冽中冒着絲絲白氣:“皇上,皇上,讓奴婢們進去看看吧”
“啪……”一個茶碗之類的瓷器砸碎了,衆人即使站在門外也感到心驚。
蘇離兮沉默片刻,從昶菁的手中接過托盤:“我來吧”
她伏在殿門外低語幾句,也不知道她說了什麼,輕輕一推門就開了一條細縫,蘇六品側
身步入。殿外衆人才齊齊鬆了一口氣,還是蘇六品有法子。
蘇離兮端着托盤走進空蕩蕩的大殿,金龍藻井下掛着八角料絲宮燈,皇帝一個人孤零零的,背對着她站在在那片煌煌的火光裡。殿內,滿地都是揉成團的紙屑,隨着冷風四處打轉兒。
皇帝不修邊幅,只穿了一件鬆垮的白色棉長袍,披散着一頭及腰的烏黑長髮,猶如一個落魄的文人墨客,他在書案上奮筆疾書着什麼?他神態蒼然,目光冷冽。
蘇離兮悄無聲息地走到他的身邊,將托盤放在桌子上。
楊熠寫得一手極妙的柳體,一筆一劃勾繞綿延,虛實相連其鋒不可當也。蘇離兮剛想定神看看他寫了些什麼。他卻將毛筆拋下,弄得白紙上全是黑黑的墨汁,猶如蒲開的烏雲彌散開來。
蘇離兮素手端起青瓷花的小碗:“小九,你多少吃一些吧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楊熠半眯着眼眸望向她,她清秀的面容隱約如畫,寧靜而淡雅,沒得叫人原本煩躁的心情平靜下來。
他說:“朕不想吃”
他大步走向一旁席地而坐,忽明忽暗的光影滾動在他的身上,映得凌洌而孤峻。
蘇離兮只得先將小碗放下,輕輕坐在他的身邊。
題外話外間的風颳得很厲害,今天有颱風登陸,希望不要斷電斷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