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

楊過仍以右手空袖摟在小龍女腰間,支撐着她身子,低聲道:“姑姑,咱們去罷!”小龍女甜甜一笑,低聲道:“這時候,我在你身邊死了,心裡……心裡很快活。”忽又想起一事,說道:“郭大俠的傷你手臂,她不會好好待你的。那麼以後誰來照顧你呢?”她想到這件事,心中好生難過,低低的道:“你孤苦伶仃的一個兒,你……沒人陪伴……”

楊過眼見她命在須臾,實是傷痛難禁,驀地想起:“那日她在這終南山上,曾問我願不願要她做妻子,那時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後生出這許多災難困苦。眼前爲時無多,務須讓她明白我的心意。”大聲說道:“甚麼師待名分,甚麼名節清白,咱們通通當是放屁!通通滾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從今而後,你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龍女滿心歡悅,望着他臉,低聲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麼?是不是爲了讓我歡喜,故意說些好聽言語?”楊過道:“自然是真心。我斷了手臂,你更加憐惜我;你遇到了甚麼災難,我也是更加憐惜你。”小龍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憐惜。”

重陽宮中數百名道人盡是出家清修之士,突然聽他二人輕憐密愛,軟語纏綿,無不大是狼狽,年老的頗爲尷尬,年輕的少不免起了凡心。各人面面相覷,有的不禁臉紅。清淨散人孫不二喝道:“你們快快出宮去罷,重陽宮乃清淨之地,不該在此說這些非禮言語!”

楊過聽而不聞,凝視着小龍女的眼,說道:“當年重陽先師和我古墓派祖師婆婆原該好好結爲夫妻,不知爲了甚麼勞什子古怪禮教,弄得各自遺恨而終,咱倆今日便在重陽祖師的座前拜堂成親,結爲夫婦,讓咱們祖師婆婆出了這口惡氣。”他對王重陽本來殊無好感,但自起始修習古墓上他的遺刻,越練越是欽佩,到後來已是十分崇敬,隱隱覺得自己便是他的傳人一般。小龍女嘆了口氣,幽幽的道:“過兒,你待我真好。”

當年王重陽和林朝英互有深情,全真五子盡皆知曉,雖均敬仰師父揮慧劍斬情絲,實是一位了不起的英雄好漢,但想到武學淵深的林朝英以絕世之姿、妙齡之年,竟在古墓中自閉一生,自也無不感嘆。這時楊過提起此事,羣道中年輕的不知根由,倒沒甚麼,年長的無不心中一震。

孫不二喝道:“先師以大智慧、大定力出家創教,他老人家一番苦心孤詣,豈是你後生小子所能窺測?你再在此大膽妄爲,胡言亂語,可莫怪我劍下無情了。”當日大勝關英雄宴上,楊過拒卻孫不二送來長劍,當場使她下不了臺。她雖是修道之士,胸襟卻遠不及丘處機、王處一等人寬宏,她以全真教中尊長身分,受辱於徒孫輩的少年,自不免耿耿於懷。兼之她以女流而和衆道羣居參修,更是自持甚嚴,聽到楊過竟要在莊嚴法地、全真教上下向來認爲神聖不可侵犯的祖師像前拜堂成親,怒氣勃發,難以抑制,眼見楊龍二人對她的呼喝置若罔聞,當下刷的一聲,長劍二次出鞘。

楊過冷冷的瞧了她一眼,尋思:“單憑你這老道姑,自然非我敵手,只是一動上手,全真教餘人決無袖手之理。但我非和姑姑立刻成親不可。若不在此拜堂,出得重陽宮去,她萬一傷重不治,豈不令她遺恨而終?你罵我‘大膽妄爲’,哼,我楊過大膽妄爲,又非始於今日。我既說了要在重陽祖師像前成親,說甚麼也要做到。”遊目四顧,只見倒有半數道人已執劍在手,說道:“孫道長,你定要逼我們出去,是不是?”

孫不二厲聲道:“快走!自今而後,全真教跟古墓派一刀兩斷,永無瓜葛,最好大家別再見面!”

楊過長嘆一聲,搖了搖頭,轉過身來,向着通向古墓的小徑走了兩步,慢慢將玄鐵劍負在背上,右袖揮開,伸左臂扶住小龍女,暗暗氣凝丹田,突然間擡起頭來,仰天大笑,聲動林梢。羣道鬥聞笑聲震耳,都是一驚。

他笑聲未畢,忽地放脫小龍女,縱身後躍,左手已扣住孫不二右手手腕上的“會宗”、“支溝”兩穴。小龍女身無憑依,幌了一幌,便欲摔倒,楊過已拉着孫不二回過來靠在小龍女身後。這一下退後縱前,當真是迅如脫兔,羣道眼睛還沒一瞬,孫不二已落入他的掌握,動彈不得。丘處機、孫不二久經大敵,本來也防到他會突然發難,擒住一人爲質,但見他既收起兵刃,走向出宮的小徑,唯一的手臂又扶住了小龍女,料定他已知難而退,那知他竟長笑擾敵,而衣袖放開小龍女、還劍背上兩事,竟成爲勝出手來擒獲孫不二的手段。羣道齊聲發喊,各挺長劍,但孫不二既入其手,誰都不敢上前相攻。

楊過低聲道:“孫道長,多有得罪,回頭向你陪禮。”拉着她手腕,和小龍女緩步走向重陽宮後殿。羣道跟隨在後,滿臉憤激,卻無對付之策。

進側門、過偏殿、繞回廊,楊龍二人挾着孫不二終於到了後殿之上。楊過回過頭來,朗聲說道:“各位請都站在殿外,誰都不可進殿一步。我二人早已豁出性命不要,若要動手,我二人和孫道長一起同歸於盡便了。”

王處一低聲道:“丘師哥,怎麼辦?”丘處機道:“暫且不動,見機行事。瞧來他也不敢加害孫師妹。”這幾人一生縱橫江湖,威名遠振,想不到臨到暮年,反受一個初出道的少年挾制,想想固然有氣,卻也不禁好笑。

楊過拉過一個蒲團,讓孫不二坐下,說道:“對不住!”伸手點了她背心的“大椎”“神堂”兩穴,令她不能走動,見羣道依言站在殿外,不敢進來,於是扶着小龍女站在王重陽畫像之前,雙雙並肩而立。

只見畫中道人手挺長劍,風姿颯爽,不過三十來歲年紀,肖像之旁題着“活死人”三字。畫像不過寥寥幾筆,但畫中人英氣勃勃,飄逸絕倫。楊過幼時在重陽宮中學藝,這畫像看之已熟,早知是祖師爺的肖像,這時猛地想起,古墓中也有一幅王重陽的畫像,雖然此是正面而墓中之畫是背影,筆法卻一般無異,說道:“這畫也是祖師婆婆的手筆。”小龍女點點頭,向他甜甜一笑,低聲道:“咱倆在重陽祖師畫像之前成親,而這畫正是祖師婆婆所繪,真是再好不過。”

楊過踢過兩個蒲團,並排放在畫像之前,大聲說道:“弟子楊過和弟子龍氏,今日在重陽祖師之前結成夫婦,此間全真教數百位道長,都是見證。”說罷跪在蒲團之上,見小龍女站着不跪,說道:“咱們就此拜堂成親,你也跪下來罷!”小龍女沉吟不語,雙目紅潤,盈淚欲滴。楊過柔聲道:“你有甚麼話說?在這裡不好麼?”小龍女顫聲道:“不,不是!”她頓了一頓,說道:“我既非清白之軀,又是個垂死之人,你何必……你何必待我這樣好?”說到這裡,淚珠從臉頰上緩緩流下。

楊過重行站起,伸衣袖給她擦了擦眼淚,笑道:“你難道還不明白我的心麼?”小龍女擡頭望着他,只聽他柔聲道:“我真願咱兩個都能再活一百年,讓我能好好待你,報答你對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爺只許咱們再活一天,咱們便做一天夫妻,只許咱們再活一個時辰,咱們就做一個時辰的夫妻。”小龍女見他臉色誠懇,目光中深情無限,心中激動,真不知要怎樣愛惜他纔好,悽苦的臉上慢慢露出笑靨,淚珠未乾,神色已是歡喜無限,於是在蒲團上盈盈跪倒。

楊過跟着跪下。兩人齊向畫像拜倒,均想:“咱二人雖然一生孤苦,但既有此日此時,實是福緣深厚已極。過去的苦楚煩惱,來日的短命而死,全都不算都甚麼。”兩人相視一笑,在蒲團上磕下頭去。

楊過低聲祝禱:“弟子楊過和龍氏真心相愛,始終不渝,願生生世世,結爲夫婦。”小龍女也低聲道:“願祖師爺保佑,讓咱倆生生世世,結爲夫婦。”

孫不二坐在蒲團之上,身子雖然不能移動,於兩人言語神情卻都聽得清楚,瞧得明白,但覺二人光明磊落,所作所爲雖然荒誕不經,卻出乎一片至性至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少年時和馬鈺新婚燕爾的情景來。她本來滿臉怒容,待楊龍二人交拜站起,臉上神色已大爲柔和。

楊過心想:“此刻咱二人已結成夫妻,即令立時便死,也已無憾。”原先防備羣道闖入阻擋之心登時盡去,向小龍女笑道:“我是全真派的叛逆弟子,武林間衆所知聞,你卻也是個大大的叛徒。”小龍女道:“是啊。師父不許我收男弟子,更不許我嫁人,我卻沒一件遵守。咱二人災劫重重,原是罪有應得。”楊過朗聲道:“叛就叛到底了。王祖師和祖師婆婆英雄豪傑,勝過你我百倍,可是他們便不敢成親。兩位祖師泉下若是有知,未必便說咱們的不是!”他說這番話神采飛揚,當真有俯仰百世、前無古人之概。

便在此時,屋頂上喀喇一聲猛響,磚瓦紛飛,椽子斷折,聲勢極是驚人,只見屋頂破洞中落下一口巨鍾,對準孫不二的頭頂直墮下來。

楊過與小龍女在殿上肆無忌憚的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人等無不憤怒。劉處玄沉吟半晌,心生一計,俯耳與丘處機、王處一、郝大通三人說了。三道連連點頭,向門下弟子低聲囑咐幾句,乘着楊龍二人轉身向裡跪拜之時,到前殿取下一口重達千餘斤的大銅鐘,四人分託,飛身上了殿頂,料準了方位,猛地向下砸落,撞破一個大洞,對準孫不二摔將下來。四道武功了得,巨鍾雖重,落下時卻無數寸之差,只要將孫不二罩在鍾內,楊過一時傷她不得,羣道一擁而上,他二人豈不束手受縛?

楊過眼見巨鍾跌落,已知甚理,立即抽玄鐵劍刺出,勢挾風雷,只聽得當的一響,嗡嗡不絕,劍尖已刺到銅鐘。那口鐘雖重達千斤,但這一劍勁力奇強,又是從旁而至,巨鍾凌空一偏,向前斜了兩尺,這一落下,便要壓在孫不二身上。

劉處玄等四人在殿頂破洞中看得明白,齊聲驚呼,心中大慟,萬料不到這少年劍上竟有如斯神力,眼見孫不二便要血肉橫飛,給巨鍾壓得慘不可言。劉處玄雙目一閉,不敢再看,卻聽丘處機歡聲叫道:“多謝手下留情!”劉處玄睜開眼來,不由得大奇,只見那口鐘竟然仍是將孫不二全身罩住了,鍾旁既無向肢殘跡,連孫不二的道袍也沒露出一截。

原來楊過眼見這一劍推動巨鍾,孫不二非立時斃命不可,突然心想:“今日是我夫婦大喜的日子,何苦傷害人命?這老道姑只不過脾氣乖僻,又不是有甚麼過惡。”心念甫動,右手袖子着地拂出,推動孫不二身下的蒲團,將她送入了鍾底。

劉丘王郝四道在殿頂又驚又喜,均覺不便再與楊過爲敵,但各人門下的弟子早已受囑,一待巨鍾落下,立時搶入進攻。他們在殿外也瞧不見鍾底的變化,只聽得巨聲突作,塵土飛揚,各人發一聲喊,挺着長劍便攻進殿來。

楊過將玄鐵劍往背上一插,伸臂抱了小龍女往殿後躍去。

丘處機叫道:“衆弟子小心,不可傷了他二人性命!”語音洪亮,雖在數百人吶喊叫嚷聲中,各人仍是聽得清清楚楚。衆弟子追向殿後,大聲呼喊:“捉住叛教的小賊!”小賊褻瀆祖師爺聖像,別讓他走了!”“快快,你們到東邊兜截!”“長春真人吩咐,不可傷他二人性命!”

劉處玄於躍上殿頂之前,已先在殿後院子中伏下二十一名硬手。楊過剛轉過屏門,便見院子中劍光閃閃,知道有人攔截。心想:“不如從殿頂破洞中竄出。上面雖有四個高手,但這四人諒來不致對我施展殺招。”當下抱了小龍女縱回殿中。小龍女雙手抱着他頭頸,柔聲道:“反正我們已結成夫婦,在這世上心願已了。衝得出固好,衝不出也沒甚麼。”楊過道:“不錯!”右腿飛起,左腿鴛鴦連環,砰砰兩聲,將兩名道士踢出殿去。殿上不比玉虛洞前寬闊,擠滿了道人,北斗陣法施展不開,但楊過左臂抱着小龍女後,只能出腿傷敵,也是無法突出重圍,心中暗恨:“這些牛鼻子道人布不成陣法,若是我尚有一臂,焉能困得住我二人?”砰的一聲,又有一名道人被他踢開,飛身跌出,撞到了兩人。

正紛亂間,突然殿外奔進一個白鬚白髮的老者,身後卻跟進一大羣蜜蜂,正是老頑童周伯通。後殿中本就亂成一團,多了一個周伯通,衆弟子一時也沒在意,但蜜蜂飛來後卻立時亂叮亂刺。這些蜜蜂殊非尋常,乃是小龍女在古墓中養馴的玉蜂,全真道人中有人被叮,登時痛癢難當,有的忍耐不住,竟在地下打滾呼叫,更是亂上加亂。

周伯通本來要到襄陽城去相助郭靖,但偷了小龍女的玉蜂蜜漿後,生怕再見到她,襄陽城是不去的了,於是便上終南山來,要找到趙志敬問個明白,何以膽敢害得師叔祖九死一生。他沿途玩弄玉蜂蜜漿,漸漸琢磨出了一些指揮蜜蜂的門道。道上玩弄蜜蜂,那也罷了,一到終南山上,登時惹出了禍事。山上玉蜂聞到玉蜂蜜漿的甜香,紛紛趕來。玉蜂慣於小龍女的手勢呼叱,周伯通自然驅之不動,非但驅之不動,而且不肯和他干休。老頑童見情勢不妙,只有飛奔逃入重陽宮來,想找個處所躲避,正好趕上宮中鬧得天翻地覆,勢鬧無比。

他見小龍女和楊過都在殿中,又驚又喜,忙將玉蜂蜜漿瓶子向小龍女拋去,叫道:“乖乖不得了,我服侍不了這批蜜蜂老太爺,好姑娘快來救命。”楊過袍袖拂出,兜住了瓶子,小龍女微微含笑,伸手接過。

這時殿上蜂羣飛舞,丘處機等從殿頂躍下向師叔見禮,請安問好。郝大通大叫:“快取火把來!”衆門人有的袍袖罩臉,有的揮劍擊蜂,也有數人應聲去取火把。

周伯通也不理丘處機等人,他額頭被玉蜂刺了兩下,已腫起高高兩塊,只盼找個蜜蜂鑽不進的安穩處所躲避,見地下放着一口巨鍾,心中大喜,忙運力扳開銅鐘,卻見鐘下有人。他也不看是誰,說道:“勞駕勞駕,讓我一讓。”將孫不二推出鍾外,自行鑽入,一鬆手,騰的一聲,巨鍾重又合上,心中大是得意:“任你幾千頭幾萬頭蜜蜂追來,也咬不到我老頑童一口了!”

楊過低聲道:“你指揮蜜蜂相助,咱們闖將出去。”小龍女做了楊過妻子,聽到他說話中含有囑咐之意,心中甜甜的甚是舒服,心想:“好啊,他終於不再當我是師父,真的當我是妻子了。”當即應道:“是!”聲音極是溫柔順從,舉起蜂蜜瓶子揮舞幾下,呼叱數聲。玉蜂遇到主人,片刻間便集成一團,小龍女不住揮手呼叱,大羣玉蜂分成兩隊,一隊開路,一隊斷後,擁衛着楊龍兩人向後衝了出去。

周伯通這麼來一攪局,丘處機等又驚又喜,又是好笑,眼見楊龍二人退向殿後,喝住衆門人不必追趕。王處一解開了孫不二的穴道,丘處機便去扳那巨鍾。周伯通躲在鍾裡,不知鍾外情形,猛覺那鐘被人扳動,似要揭開,大叫:“乖乖不得了!”雙臂伸出,撐住鐘壁,喝聲:“下來!”丘處機內力不及他深厚,噹的一聲響,那鍾離地半尺,又蓋了下去。丘處機笑道:“周師叔又在開玩笑了,來,咱們一起動手!”

當下丘處機、王處一、劉處玄、郝大通四人各出一掌,抵在鐘上向外推出,齊聲喝道:“起!”四股大力擠在一起,將鍾擡得離地三尺,卻見鍾底下空蕩蕩的並無人影,周伯通已不知去向。四人“咦”的一聲,一怔之間,一條人影一晃,周伯通哈哈大笑,站在鍾旁。原來適才他手腳張開,撐在鐘壁之內,連着巨鐘被一起擡起,旁人自然瞧他不見。

丘處機等重又上前見禮。周伯通雙手亂搖,叫道:“罷了,罷了,乖孩子們平身免禮!”這時丘處機等均己鬚髮皓然,周伯通卻仍是叫他們“乖孩兒”。

衆人正要敘話,周伯通瞥眼見到趙志敬鬼鬼祟祟的正要溜走,大喝一聲,縱上去一把抓住,罵道:“賊牛鼻子,還想逃麼?”左手將巨鍾一推,掀高兩尺,右手將他往鍾底擲去,左手鬆開,巨鍾合上,口中還是喃喃不絕的罵道:“賊牛鼻子,賊牛鼻子,”這時大殿上除他一人,其餘個個都是道人,他大罵“賊牛鼻子”,把王重陽的徒子徒孫一起都罵了。丘處機等深知師叔的脾氣,也不以爲忤,不禁相對莞爾。

王處一道:“師叔,趙志敬不知怎麼得罪了您老人家?弟子定當重重責罰。”周伯通:“嘿嘿,這賊牛鼻子引我到山洞去盜旗,卻原來藏着紅紅綠綠的大蜘蛛,巨毒無比,幸虧那小姑娘,咦,那小姑娘呢?蜜蜂那裡去了?”他說話顛三倒四,王處一那裡懂得,只見他東張西望的找尋小龍女。

便在此時,十餘名弟子趕來報道,楊龍二人退到了後山藏經閣樓上,衆弟子不敢用火把燒蜂,只怕焚了道藏。丘處機等吃了一驚,那藏經閣是全真教的重地,歷代道藏、王重陽和七弟子的著作。已及教中機密文卷盡數藏在閣中,若有疏虞,損失不小。丘處機道:“咱們過去瞧瞧,楊過手下留情,沒傷了孫師妹,大可化敵爲友。”孫不二道:“不錯!”當下衆人一齊趕向後山藏經閣去。

王處一見門下首徒趙志敬被周伯通罩在鍾內,心想:“周師叔行事糊塗,這事未必便是趙志敬之錯,回頭再行詳細查問。”生怕巨鍾密不透風,悶死了他,於是奮力將鍾扳高數寸,伸足拔過一塊磚頭,墊在鍾沿之下,留出數寸空隙通氣,這才自後趕去。

到得藏經閣前,只見數百名弟子在閣前大聲呼噪,卻無人敢上樓去。丘處機朗聲叫道:“楊龍二位,咱們大家過往不咎,化敵爲友如何?”過了一會,不聞閣上有何聲息。丘處機又道:“龍姑娘身上有傷,請下來共同設法醫治。敝教門下弟子決不敢對兩位無禮。丘某行走江湖數十年,從無片言隻語失信於人。”半晌過去,仍是聲息全無。

劉處玄心念一動,說道:“他們早已走啦!”丘處機道:“怎麼?”劉處玄道:“你瞧羣蜂亂飛,四下散入花羣。”從弟子手中接過一個火把,搶先飛步上閣。

丘處機等跟着拾級上閣,果見閣中唯有四壁圖書,並無一人,居中書案上卻放着那瓶玉蜂漿。周伯通如獲至寶,一把搶起,收入懷中。衆人在閣中前後察看,見圖書並無散失,只一堆圖書放在地板上,盛書的木箱卻已不見。忽聽郝大通叫道:“他們從這裡走了!”衆人循聲走到閣後窗口,只見木柱上縛着一根繩索,另一端縛在對面山崖的一株樹上。藏經閣予山崖之間隔着一條深澗,原本無路可通,想不到楊過竟會施展輕功,抱着小龍女從繩索上越谷而去。

楊過和小龍女在重陽宮後殿拜堂成親,全真教上下均感大失威風,但此時見他二人全身而退,全真五子相視苦笑,心中倒也鬆了。孫不二本來最是憤慨,但她在殿上既見他二人情意真摯,楊過又在千鈞一髮之際饒了自己性命,不禁爽然若失,默無一語。

全真五子和周伯通回到大殿,詢問蒙古大汗降旨敕封、尹趙兩派爭鬥、小龍女突然來攻等等情由。李志常和宋德方據實一一稟告。丘處機潸然淚下,說道:“志平玷人清白,確是大錯,但他維護我教忠義,誓死不降蒙古,實是大功一件。”王處一道:“志平過不掩功,小節自然有虧,卻是大義凜然,咱們仍當認他爲掌教真人。”劉處玄、郝大通等齊聲稱是。丘處機又道:“若不是龍姑娘適於此時來擋住敵人,我教已然覆沒。龍姑娘實是我教的大恩人,此後非但不可對他夫婦有絲毫無禮,還須設法報恩纔是。唉,我們失手打傷了她,不知……不知……”料想她傷重難治,深自歉咎。

丘處機等忙於追詢前事,處分善後,周伯通卻絲毫沒將這些事放在心上,只是把那瓶玉蜂蜜漿拿在手中把玩,幾次想要揭開瓶塞誘蜂,總是怕招之能來、卻不能揮之而去。這時一名弟子上前稟報,說有五名弟子被玉蜂螫傷,痛癢難當,請師長設法。郝大通想起當年孫婆婆闖宮贈蜜之事,說道:“這瓶玉蜂蜜漿,料來便是龍姑娘留下給咱們治傷的。師叔,請你把蜜漿賜給五個徒孫,讓他們分服了罷。”

周伯通雙手伸出,掌中空空如也,說道:“不知怎的,忽然找不到啦。”郝大通明明見他適才還拿在手中把弄,怎麼會突然不見,定是不肯交出,但他身爲長輩,卻不便用言語擠兌,不由得好生爲難。周伯通袍袖一拂,在身上拍了幾下,說道:“我沒藏起來啊,你可別疑心我小氣不給。要不要我脫光衣褲給你們瞧瞧?”原來老頑童貪玩愛耍、不分輕重緩急的脾性到老不改,心想幾個牛鼻子給蜂兒叮了幾下,最多痛上半天,也不會有性命之憂,這瓶寶貴的蜜漿可不能給人,是以郝大通一開口,他便將蜜漿塞入袖中,順着衣袖溜下,沿胸至腹,肚子一縮,瓶子鑽入褲子,從褲管中慢慢溜到腳背,輕輕落在地下。他內功精深,全身肌肉收放自如,將那小瓶送到地下,竟沒發出半點聲息。

王處一心想:“師叔既不肯交出,只有待他揹人取出玩弄之時,突然上前開口,叫他無法推託。只要大夥兒一走開,他定然熬不住,立時便會取出。此時處置逆徒趙志敬要緊,若不是尹志平寧死不屈,我教數十年清譽豈非便毀在這逆徒手中?”他想到此處:“郝師弟,治傷之事,稍緩不妨,咱們須得先處決逆徒趙志敬!”

全真五子相交數十年,師均知王處一正直無私,趙志敬雖是他的首徒,但犯了叛教大罪,他決不致徇情迴護。衆人均想:“這叛徒賣教求榮,戕害同門,決計饒他不得。”

忽聽得巨鍾底下傳出一個微弱的聲音,說道:“周師叔祖,你若救弟子一命,我便把蜂漿還你,否則我一口吃得乾乾淨淨,左右也是個死罷了!”周伯通吃了一驚,踏開一步,果然那瓶蜜漿已失影蹤。原來他站在巨鍾之旁,趙志敬伏在鐘下,那小瓶正好落在他面前,聽得郝大通向周伯通求蜜漿不得,當下從磚頭墊高的空隙中伸手取過。他以這瓶小小的蜜漿要挾,企圖逃得性命,自知原是妄想,但絕望之中只要有一線生機,也要掙扎到底。周伯通聽他如此說,果然大急,叫道:“喂喂,你千萬不可把蜜漿吃了,其他一切,都好商量。”趙志敬道:“那你須得答允救我性命。”

全真五子都是一驚,心道若是師叔出口答允,便不能處置趙志敬了。丘處機急道:“師叔,此人罪大惡極,萬不可饒。”周伯通將頭貼在地下,向着鍾內只叫:“喂喂,千萬不可吃了蜜漿!”劉處玄道:“師叔,不必理他!你要蜜漿,並不爲難。咱們今日已與龍姑娘釋愆解仇,待會可到古墓去求幾瓶來。龍姑娘既肯給你第一瓶,再給你十瓶八瓶也不爲難!”周伯通搖頭道:“未必,未必!”心想:“你道這瓶蜜漿是她給的嗎?是我偷來的。她離藏經閣時匆匆忙忙,不及攜帶,若是再問她要,她未必便給,縱然給了,也必讓你們拿去當藥服了,那裡還有我的份兒?”

只聽一陣輕輕的嗡嗡之聲,五六隻玉蜂從院子中飛進後殿,殿門關着,在長窗上不住碰撞,無法覓路出去。周伯通心念一動,說道:“趙志敬,你拿去的只怕並非玉蜂蜜漿。”趙志敬急道:“是的,是的,爲什麼不是?”周伯通道:“好,那你將瓶塞拔開,讓我聞一聞再說,倘若不是,不用多說廢話。”趙志敬忙拔開瓶塞,道:“你聞呀,難道不是?”周伯通鼻孔深深吸氣,道:“唔,唔,好象不是!待我再聞幾下。”

趙志敬雙手緊緊抓住玉瓶,生怕他掀開巨鍾,夾手硬奪,口中只道:“你聞這股甜香,聞這股甜香!”玉蜂蜜漿芬香無比,瓶塞一開,已是滿殿馥郁。周伯通打了個噴嚏,笑道:“我傷風沒好,鼻子不大管用!”一面轉頭向丘處機等擠眉弄眼。趙志敬也猜到他是在使緩兵之計,說道:“你若伸手碰一碰銅鐘,我便把蜜漿吃個精光。”這時幾隻玉蜂已聞到蜜香,飛到了鍾邊。周伯通袍袖一揮,喝道:“進去叮他!”玉蜂未必便聽他號令,但鍾底傳出的蜜香越來越濃,果然嗡嗡數聲,從鍾底的空隙中鑽了進去。

只聽得趙志敬大聲狂叫,跟着噹的一響,香氣陡盛,顯是玉蜂已刺了他一針,而他失手打碎了瓶子。周伯通大怒,喝道:“臭牛鼻子,怎地瓶子也拿不牢?”待要上前掀開巨鍾,後院中剩下的玉蜂聞到蜜香,紛紛涌進,都鑽進了鍾底。周伯通吃過玉蜂的苦頭,倒也不敢走近。但見鑽入鍾底的玉蜂越來越多,巨鍾之內又有多大空隙,趙志敬身上粘滿蜜漿,一舉手一搖頭都碰到玉蜂,身上已不知給刺了幾百針。衆人初時還聽到他狂呼慘叫,過了片刻,終於寂然無聲,顯是中毒過多,已然死了。

周伯通一把抓住劉處玄的衣襟,道:“好,處玄,你去向龍姑娘給我要十瓶八瓶蜜漿來罷。”劉處玄皺起眉頭,好生爲難,他適才只求周伯通不可貿然答允趙志敬饒命,以致把話說得滿了,其實全真五子以一招“七星聚會”合力打傷小龍女,傷勢未必能愈,怎說得上“釋愆解仇”四字?這時給周伯通扭住胸口,只得苦笑道:“師叔放手,處玄去求便是!”轉身向後山古墓走去。

丘處機等知道此行甚是兇險,倘若小龍女平安無事,那還罷了,若是傷重而死,不知將有多少全真弟子要死在楊過手裡,齊聲說道:“大夥兒一起去。”

那古墓外的林子自王重陽以來便不許全真教弟子踏進一步,衆人恪遵先師遺訓,走到林緣而止。丘處機氣運丹田,朗聲道:“楊小俠,龍姑娘的傷勢還不礙事麼?這裡有幾枚治傷的九轉靈寶丸,請來取去。”周伯通低聲道:“是啊,是啊!要人家的蜜漿,也得拿些什麼去換!”隔了半晌,不聽得有人回答。丘處機提氣又說了一遍,林中仍是寂無聲息,舉目往林中望去,只見陰深深濃蔭匝地,頭頂枝椏交橫,地下荊棘叢生。

劉處玄和郝大通沿着林緣走了一遍,渾不見有人穿林而入的痕跡,看來楊過和小龍女並非回到古墓,而是下終南山去了。衆人又喜又愁,回到重陽宮中,喜的是楊龍二人遠去,愁的是小龍女如若不治,全真教實有無窮後患。那老頑童也是一般的又喜又愁,愁的自是爲了取不到玉蜂蜜漿,喜的卻是不必和小龍女會面,以免揭穿他竊蜜之醜。

全真五子雖在終南山上住了數十年,卻萬萬猜想不到楊過和小龍女到了何處。

楊龍二人在玉蜂掩護下衝向後院,奔了一陣,眼見一座小樓依山而建,楊過知是重陽宮要地之一的藏經閣,抱着小龍女拾級上樓。兩人稍喘得一口氣,便聽得樓下人聲喧譁,已有數十名道人追到,但怕了玉蜂,不敢搶上。

楊過將小龍女放在椅上坐穩,察看周遭情勢,見藏經閣之後是一條深達數十丈的溪澗。山澗雖深,好在並不甚寬,他身邊向來攜帶一條長繩,用以縛在兩棵大樹之間睡覺,於是將一端縛在藏經閣的柱上,拉着繩子縱身一躍,已蕩過澗去,拉直了繩子,將另一端縛在一棵大樹上,然後施展輕身功夫從繩上走回。

他走到小龍女身邊,柔聲說道:“咱們去那裡呢?”小龍女道:“你說到那裡,我便跟你到那裡。”楊過笑道:“這便叫作‘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他頓了一頓,又問:“你心中最想去那裡呢?”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臉上流露出嚮往之色。楊過知她最盼望的便是回古墓舊居,但如何進入卻大費躊躇,耳聽得樓下人聲漸劇,此處自是不能多耽。

他明白小龍女的心思,小龍女也知他心思,柔聲道:“我也不一定要回古墓,你不用操心啦。”微笑道:“只要和你在一起,什麼地方都好。”楊過心想:“這是咱們婚後她第一個心願,說不定也是她此生最後一個心願。我若不能爲她做到,又怎配做她丈夫?”

茫然四顧,聽着樓下喧譁之聲,心中更亂,瞥眼見到西首書架後堆着一隻只木箱,心念一動:“有了!”當即搶步過去,只見箱上有銅鎖鎖着,伸手扭斷鎖釦,打開箱蓋,見箱中放滿了書籍,提起箱子倒了轉來,滿箱書籍都散在地下,箱子是樟木所制,箱壁厚達八分,甚是堅固。躍起來伸手到書架頂上一摸,果然鋪滿油布,那是爲防備天雨屋漏,浸溼貴重圖書而設。他扯了兩塊大油布放在箱內,踏着繩索將箱子送到對澗,然後回來抱了小龍女過去,笑道:“咱們回家去啦。”

小龍女甚喜,微笑道:“你這主意兒真好。”楊過怕她耽心,安慰道:“這劍無堅不摧,潛流中若有山石擋住箱子,一劍便砍開了。我走得快,你在箱子中不會氣悶的。”小龍女微笑道:“便只一點不好。”楊過一怔道:“什麼?”小龍女道:“我要有好一會兒見你不着啦。”

到得對澗,楊過想起郭襄尚在山洞之中,說道:“郭伯伯的姑娘我也帶來啦,你說怎麼辦?”小龍女一呆,顫聲道:“真的?你帶來了郭大俠……郭大俠的姑娘?”楊過見她神色有異,一愣之間,已然會意,知她誤會自己帶了郭芙來,俯下頭去在她臉上輕輕一吻,低聲道:“是那個生下只有一個月,還不會斬斷人家手臂的女娃兒!”小龍女登時羞得滿臉通紅,深深藏在楊過懷裡,不敢擡起頭來。

過了一會,她才低聲道:“咱們只好把她帶到墓裡去啦,在這荒山野地中放着,再過半天便得要了她的小命。”楊過心想在重陽宮中耽擱了這麼久,不知郭襄在山洞中性命如何,心下大是惴惴,當下將小龍女放入箱中,扛在肩頭,快步尋到山洞前,卻不聞啼哭之聲,心中更驚,拔開荊棘,只見郭襄沉睡正酣,雙頰紅紅的似搽了胭脂一般。兩人大喜。小龍女伸手道:“我來抱。”楊過將郭襄放入她懷中,扛了木箱又行。

這時終南山上的道人都會集在重陽宮中,沿路無人撞見。行過一片瓜地,楊過把道人所種的南瓜摘了六七個放在箱中,笑道:“足夠咱們吃七八天的了。”過不多時,已到了溪流之邊。他低頭吻了吻小龍女的面頰,輕輕合上箱蓋,將油布在木箱外密密包了兩層,然後將箱子放入溪水,深吸一口氣,拉着箱子潛了進去。

他自在荒谷的山洪中苦練氣功,再在這小小溪底潛行自是毫不費力,溪水鑽入地底後忽高忽低,他循着水道而行,遇有泥石阻路,木箱不易通行,提劍劈削便過。生怕小龍女在箱中氣悶,行得極是迅速,不到一柱香時分,便已鑽出水面,到了通向古墓的地下隧道。

他扯去油布,揭開箱蓋,見小龍女微有暈厥之狀,自是重傷之後挨不得辛苦,郭襄卻大喊大叫,極是精神。原來她吃了一個多月豹乳,竟比常兒壯健得多。小龍女微微一笑,低聲道:“我們終於回家啦!”再也支持不住,合上了雙目。楊過不再扶她起身,便拉着木箱,回到古墓中的居室。

但見桌椅傾倒,牀幾歪斜,便和那日兩人與李莫愁師徒惡鬥一場之後離去時無異。楊過眼望石室,看着這些自己從小使用的物件,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似是喜歡,卻又帶着許多傷感。他呆呆出了一會神,忽覺得一滴水點落上手背,回過頭來,只見小龍女扶椅而立,眼中淚水緩緩落下。

兩人今日結成了眷屬,長久來的心願終於得償,又回到了舊居,從此和塵世的冤仇、煩惱、愁苦不再有絲毫牽纏糾葛,但兩人心中,卻都是深自神傷,悲苦不禁。兩人都知道,小龍女受了這般重傷,既中了法王金輪撞砸,又受全真五子合力撲擊,她嬌弱之軀,如何抵受得住?

兩人這麼年輕,都是一生孤苦,從來沒享過什麼真正的歡樂,突然之間得到了世間最大的福氣,卻立時便要生生分手!

楊過呆了半晌,到孫婆婆房中將她的牀拆了,搬到寒玉牀之旁重行搭起,鋪好被褥,扶着小龍女上牀安睡。古墓中積存的食物都已,一罈罈的玉蜂蜜漿卻不會變壞。他倒了小半碗蜜漿,用清水調勻,喂着小龍女服了,又喂得郭襄飽飽的,這才自己喝了一碗。

他想:“我須得打起精神,叫她歡喜。我心中悲苦,臉上卻不可有絲毫顯露。”於是找了兩根最粗的蠟燭用紅布裹了,點在桌上,笑道:“這是咱倆的洞房花燭!”

兩枝紅燭一點,石室中登時喜氣洋洋。小龍女坐在牀上,見自己身上又是血漬,又是污泥,微笑道:“我這副怪模樣,那象個新娘子啊!”忽然想起一事,道:“過兒,你到師祖婆婆房中去,把她那口描金箱子拿來。好不好?”

楊過雖在古墓中住了幾年,但林朝英的居室平時不敢擅入,她的遺物更是從來不敢碰觸,這時聽小龍女如此說,笑道:“對丈夫說話,也不用這搬客氣。”過去將牀頭幾口箱子中最底下的一口提了來。那箱子並不甚重,也未加鎖,箱外紅漆描金,花紋雅緻。

小龍女道:“我聽孫婆婆說,這箱中是師祖婆婆的嫁妝。後來她沒嫁成,這些物事自然沒用的了。”楊過“嗯”了一聲,瞧着這口花飾豔麗的箱子,但覺喜意之中,總是帶着無限淒涼。他將箱子放在寒玉牀上,揭開箱蓋,果見裡面放着珠鑲鳳罐,金繡霞帔,大紅緞子的衣裙,件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雖然相隔數十年,看來仍是燦爛如新。小龍女道:“你取出來,讓我瞧瞧。”

楊過把一件件衣衫從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隻珠鈿鑲嵌的梳妝盒子,一隻翡翠雕的首飾盒子,梳妝盒中的胭脂水粉早幹了,香油還剩着半瓶。首飾盒一打開,二人眼前都是一亮,但見珠釵、玉鐲、寶石耳環,燦爛華美,閃閃生光。楊龍二人少見珠寶,也不知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精雅,式樣文秀,顯是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心血。

小龍女微笑道:“我打扮做新娘子了,好不好?”楊過道:“你今日累啦,先歇一晚,明兒再打扮。”小龍女搖頭道:“不,今日是咱倆成親的好日子。我愛做新娘。那日在絕情谷中,那公孫止要和我成親,我可沒打扮呢!”楊過微笑道:“那算什麼成親?只是公孫老兒的妄想罷啦!”

小龍女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着鏡子,着意打扮起來。她一生之中,這是第一次調脂抹粉,她臉色本白,實不須再搽水粉,只是重傷後全無血色,雙頰上淡淡搽了一層胭脂,果然大增嬌豔。她歇了一歇,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嘆道:“要梳髻子,我可不會,過兒你會不會呢?”楊過道:“我也不會!你不梳還更好看些。”小龍女微笑道:“是麼?”便放下梳子,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雙玉鐲,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豔無雙。她喜孜孜的回過頭來,想要楊過稱讚幾句。

一回頭,只見楊過淚流滿面,悲不自勝。小龍女一咬牙,只作不見,微笑道:“你說我好不好看?”楊過哽咽道:“好看極了!我給你帶上鳳冠!”拿起鳳冠,走到她身後給她戴上。小龍女在鏡中見他舉袖擦乾了淚水,再到身前時,臉上已作歡容,笑道:“我以後叫你娘子呢,還是仍然叫姑姑?”小龍女心想:“還說什麼‘以後’啊?難道咱倆真的還有‘以後’麼?”但仍是強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氣啦!”楊過道:“你的小名兒到底叫什麼?今天可以說給我聽了罷。”小龍女道:“我沒小名兒的,師父只叫我作龍兒。”楊過說道:“好,以後你叫我過兒,我便叫你龍兒。咱倆扯個直,誰也不吃虧。等到將來生了孩子,便叫:喂,孩子的爹!喂,孩子的媽!等到孩子大了,娶了媳婦兒……”

小龍女聽着他這麼胡扯,咬着牙齒不住微笑,終於忍耐不住,“哇”的一聲,伏在箱子上哭了出來。楊過搶步上前,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龍兒,你不好,我也不好,咱們何必理會以後。今天你不會死的,我也不會死。咱倆今兒歡歡喜喜的,誰也不許去想明天的事。”小龍女擡起頭來,含淚微笑,點了點頭。

楊過道:“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我來幫你穿上!”扶着小龍女身子,將金絲繡的紅襖紅裙給她穿上。小龍女擦去了眼淚,補了些胭脂,笑盈盈的坐在紅燭之旁。

這時郭襄睡在牀頭,睜大兩隻烏溜溜的小眼好奇地望着。在她小小的心目中,似乎也覺小龍女打扮得真是好看。

小龍女道:“我打扮好啦,就可惜箱中沒新郎的衣冠,你只好委屈一下了。”楊過道:“讓我再找找,瞧有什麼俊雅物兒。”說着將箱中零星物事搬到牀上。小龍女見他拿出一朵金花,便拿起來給他插在頭髮上。楊過笑道:“不錯,這就有點象了。”翻到箱底,只見一疊信札,用一根大紅絲帶縛着,絲帶已然褪色,信封也已轉成深黃。

楊過拿了起來,道:“這裡有些信。”小龍女道:“瞧瞧是什麼信。”楊過解開絲帶,見封皮上寫的是“專陳林朝英女史親啓”,左下角署的是一個“【吉吉】”字。底下二十餘封,每封都是一樣。楊過知道王重陽出家之前名叫“王【吉吉】”,笑道:“這是重陽祖師寫給祖師婆婆的情書,咱們能看麼?”小龍女自幼對祖師婆婆敬若神明,忙道:“不,不能看!”

楊過笑着又用絲帶將一束信縛好,道:“孫老道姑他們古板得不得了,見咱倆在重陽祖師的遺像前拜堂成親,便似大逆不道、褻瀆神聖一般。我就不信重陽祖師當年對祖師婆婆沒有情意。若是拿這束信讓他們瞧瞧,那些牛鼻子老道的嘴臉才教有趣呢。”他一面說,一面望着小龍女,不禁爲林朝英難過,心想:“祖師婆婆寂居古墓之中,想來曾不止一次的試穿嫁衣。咱倆可又比她幸運得多了。”

小龍女道:“不錯,咱倆原比祖師婆婆幸運,你又何必不快活?”

楊過道:“是啊!”突然一怔,笑道:“我沒說話,你竟猜到了我的心思。”小龍女抿嘴笑道:“若不知你的心思,怎配做你的妻子?”楊過坐到牀邊,伸左臂輕輕摟住了她。兩人心中都是說不出的歡喜,但願此時此刻,永遠不變。偎倚而坐,良久無語。

過了一會,兩人都向那束信札一望,相視一笑,眼中都流露出頑皮的神色,明知不該私看先師的密札,但總是忍不住一番好奇之心。

楊過道:“咱們只看一封,好不好?絕不多看。”小龍女微笑道:“我也是想看的緊呢,好,咱們只看一封。”楊過大喜,伸手拿起信札,解去絲帶。小龍女道:“倘若信中的話教人難過傷心,你便不用念給我聽。”楊過微微一頓,道:“是啊!”心想王林二人一番情意後來並無善果,只怕信中當真是愁苦多而歡愉少,那便不如不看了。小龍女道:“不用先擔心,說不定是很纏綿的話兒。”

楊過拿起第一封信,抽出一看,念道:“英妹如見:前日我師與韃子於惡波岡交鋒,中伏小敗,折兵四百……”一路讀下去,均是義軍和金兵交戰的軍情。他連讀幾封,信中說的都是兵鼓金革之事,沒一句涉及兒女私情。

楊過嘆道:“這位重陽祖師固然是男兒漢大丈夫,一心只以軍國爲重,但寡情如此,無怪令祖師婆婆心冷了。”小龍女道:“不!祖師婆婆收到這些信時是很歡喜的。”楊過奇道:“你怎知道?”小龍女道:“我自然不知,只是將心比心來推測罷啦。你瞧每一封信中所述軍情都是十分的艱難緊急,但重陽祖師在如此困厄之中,仍不忘給祖師婆婆寫信,你說是不是心中對她念念不忘?”楊過點頭道:“不錯,果真如此。”當下又拿起一封。

那信中所述,更是危急,王重陽所率義軍因寡不敵衆,連遭挫敗,似乎再也難以支撐,信末詢問林朝英的傷勢,雖只寥寥數語,卻是關切殊殷。楊過道:“嗯,當年祖師婆婆也受過傷,後來自然好了。你的傷勢慢慢將養,便算須得將養一年半載,終究也會痊可。”

小龍女淡淡一笑,她自知這一次負傷非同尋常,若是這等重傷也能治癒,只怕天下竟有不死之人了,但說過今晚不提掃興之事,縱然楊過不過空言相慰,也就當他是真,說道:“慢慢將養便是了,又急什麼?這些信中也無私密,你就讀完了罷!”

楊過又讀一封,其中滿是悲憤之語,說道義軍兵敗覆沒,王重陽拼命殺出重圍,但部署卻傷亡殆盡,信末說要再招兵馬,捲土重來。此後每封信說的都是如何失敗受挫,金人如何在河北勢力日固,王重陽顯然已知事不可爲,信中全是心灰失望之辭。

楊過說道:“這些信讀了令人氣沮,咱們還是說些別的罷!咦,什麼?”他語聲突轉興奮,持着信籤的手微微發抖,念道:“比聞極北苦寒之地,有石名曰寒玉,起沉痾,療絕症,當爲吾妹求之。”龍兒,你說,這……這不是寒玉牀麼?”

小龍女見他臉上鬥現喜色,顫聲道:“你……你說寒玉牀能治我的傷?”楊過道:“我不知道,但重陽祖師如此說法,必有道理。你瞧,寒玉牀不是給他求來了麼?祖師婆婆不是製成了牀來睡麼?她的重傷不是終於痊可了麼?

他匆匆將每封信都抽了出來,察看以寒玉療傷之法,但除了那一封信外,“寒玉”兩字始終不再提到。楊過取過絲帶將書信縛好,放回箱中,呆呆出神:“這寒玉牀具此異徵,必非無因,但不知如何方能治癒龍兒之傷?唉,但教我能知此法…但教我立時能知此法……”

小龍女笑道:“你呆頭呆腦的想什麼?”楊過道:“我在想怎樣用寒玉牀給你治傷。不知是不是將寒玉牀研碎來服?還是要用其他藥引?”他不知寒玉能夠療傷,那也罷了,此時顛三倒四的念着“起沉痾,療絕症”六個字,卻不知如何用法,當真是心如火焚。小龍女黯然道:“你記得孫婆婆麼?她既服待過祖師婆婆,又跟了我師父多年,她給那姓郝的道人打傷了,她…她也是受傷難愈而死的。”楊過本來滿腔熱望,聽了這幾句話,登時如有一盆冷水當頭淋下。

小龍女伸手輕輕撫着他頭髮,柔聲道:“過兒,你不用多想我身上的傷,又何必自尋煩惱?”楊過霎時間萬念俱灰,過了一會,問道:“我師祖又是怎麼受的傷?”他雖在古墓多年,卻從未聽小龍女說過她師父的死因。

小龍女道:“師父深居古墓,極少出外,有一年師姐在外面闖了禍,逃回終南山來,師父出墓接應,竟中了敵人的暗算。師父雖然吃了虧,還是把師姐接了回來,也就算了,不再去和那惡人計較,豈知那惡人得寸進尺,隔不多久,便在墓外叫嚷挑戰,後來更強攻入墓,師父抵擋不住,險些便要放斷龍石與他同歸於盡,幸得在危急之際發動機關,又突然發出金針。那惡人猝不及防,爲金針所傷,麻癢難當,師父乘勢點了他的穴道,製得他動彈不得,豈知師姐竟偷偷解了他的穴道。那惡人突起發難,師父才中了他的毒手。”

楊過問道:“那惡人是誰?他武功既尚在師祖之上,必是當世高手。”小龍女道:“師父不跟我說。她叫我心中別有愛憎喜惡之念,說道倘若我知道了那惡人的性命,心中念念不忘,說不定日後會去找他報仇。”楊過嘆道:“嗯,師祖真是好人!”小龍女微微一笑,道:“師父今日若能見到我嫁了這樣一個好女婿,可不知有多開心呢。”楊過笑道:“那也未必!她是不許你動情嫁人的。”小龍女嘆道:“我師父最是慈祥不過,縱然起初不許,到後來見我執意如此,也必順我的意。她……她一定會挺喜歡你的。”

她懷念師恩,出神良久,又道:“師父受傷之後,搬了居室,反而和這寒玉牀離得遠遠的。她說我古墓派的行功與寒氣互相生克,因此以寒玉牀補助練功固是再妙不過,受傷之後卻受不得寒氣。”

楊過“嗯”了一聲,心中存想本門內功經脈的運行。玉女心經中所載內功,全仗一般純陰之氣打通關脈,體內至寒,身體外表便發熱氣,是以修習之時要敞開衣衫,使熱氣暢散,無半點窒滯,如受寒玉牀的涼氣一逼,自非受致命內傷不可。尋思:“何以重陽祖師卻說寒玉能起沉痾、愈絕症?這中間相生相剋的妙理,可參詳不透了。”但見小龍女眼皮低垂,頗有倦意,說道:“你瞧罷!我坐在這裡陪着。”

小龍女忙睜大眼睛,道:“不,我不倦。今晚咱們不睡。”她生怕自己傷重,一睡之後不能再見,說道:“你陪我說話兒。嗯,你倦不倦?”楊過搖搖頭,微笑道:“你不想睡就別睡,合上眼養養神罷!”小龍女道:“好!”慢慢合上眼皮,低聲道:“師父曾說,有一件事她至死也想不明白,過兒你這麼聰明,你倒想想。”楊過道:“什麼事啊?”小龍女道:“師父點了那惡人的穴道,師姐不知卻爲什麼要去給那惡人解開穴道。”楊過想了一會,只覺小龍女靠在他身上,氣息低微,已自睡去。

楊過怔怔的望着她臉,心中思潮起伏,過了一會,一枝蠟燭爆了一點火花,點到盡頭,竟自熄了。他忽然想起在桃花島小齋中見到的一副對聯:“春蠶到死絲方盡,燭炬成灰淚始幹。”那是兩句唐詩,黃藥師思念亡妻,寫了掛在她平時刺繡之處。楊過當時看了漫不在意,此刻身歷是境。細細咀嚼此中情味,當真心爲之碎,突然眼前一黑,另外一枝蠟燭也自熄滅。心想:“這兩枝蠟燭便象是我和龍兒,一枝點到了盡頭,另一枝跟着也就滅了。”

他出了一會神,只聽得小龍女幽幽嘆了一口長氣,道:“我不要死,過兒……我不要死,咱兩個要活很多很多年。”楊過道:“是啊,你不會死的,將養一些時候,便會好了。你現下胸口覺得怎樣?”小龍女不答,她適才這幾句話只是夢中囈語。

楊過伸手在她額頭一摸,但覺熱得燙手。他又是憂急,又是傷心,心道:“李莫愁作惡多端,這時好好的活着。龍兒一生從未做過害人之事,卻何以要命不久長?老天啊老天,你難道真的不生眼睛麼?”

他一生天不怕地不怕的獨來獨往,我行我素,但這時面臨絕境,彷徨無計,輕輕將小龍女的身子往旁挪了一挪,跪倒在地,暗暗禱祝:“只要老天爺慈悲,保佑龍兒身子痊可,我寧願……我寧願……”爲了贖小龍女一命,他又有什麼事不願做呢?

他正在虔誠禱祝,小龍女忽然說道:“是歐陽鋒,孫婆婆說定是歐陽鋒!……過兒,過兒,你到那裡去了?”突然驚呼,坐起身來。楊過急忙坐回牀沿,握住她手,說道:“我在這兒。”小龍女睡夢間驀地裡覺得身上少了依靠,立即驚醒,發現楊過原來便在身旁,並未離去,心中大是喜慰。

楊過道:“你放心,這一輩子我是永遠不離開你的啦。將來便是要出古墓,我也是寸步不離的守在你身邊。”小龍女說道:“外邊的世界,果然比這陰沉沉的所在好得多,只不過到了外邊,我便害怕。”楊過道:“現今咱們什麼也不用怕啦。過得幾個月,等你身子大好了,咱倆一齊到南方去。聽說嶺南終年溫暖如春,花開不謝,葉綠常春,咱們再也別掄劍使拳啦,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在南方曬一輩子太陽,生一大羣兒子,你說好不好呢?”小龍女悠然神往,輕輕的道:“永遠不再掄劍使拳,那可有多好!沒有人來打咱倆,咱倆也不用去打別人,種一塊田,養些小雞小鴨……唉,倘使我可以不死……”

忽然之間,兩顆心遠遠飛到了南方的春風朝陽之中,似乎聞到了濃郁的花香,聽到了小雞小鴨嘰嘰喳喳的叫聲……

小龍女實在支持不住,又要朦朦朧朧的睡去,但她又實是不願睡,說道:“我不想睡,你跟我說話啊。”楊過道:“你剛纔在睡夢中說是歐陽鋒,那是什麼事?”小龍女道:“我說了歐陽鋒麼?說些什麼?”楊過道:“你又說孫婆婆料定是他。”小龍女聽他一提,登時記起,說道:“啊!孫婆婆說,打傷我師父的,一定是西毒歐陽鋒。她說世上能傷得我師父的人寥寥無幾,只有歐陽鋒是出名的壞人。我師父至死都不肯說那惡人的名字。孫婆婆問她:‘是不是歐陽鋒,是不是歐陽鋒?’師父總是搖頭,微笑了一下,便此斷氣了。那歐陽鋒可不是你的義父嗎?他武功果然了得,難怪師父打他不過。”

楊過嘆道:“現在我義父死了,師祖和孫婆婆死了,重陽祖師和祖師婆婆都死了,什麼怨仇,什麼恩愛,大限一到,都被老天爺一筆勾銷。倒是我師祖最看得破,始終不肯說我義父的姓名……”突然大叫:“啊,原來如此!”

小龍女問道:“你想起了什麼?”楊過道:“我義父被師祖點了穴道,不是李莫愁解的,其實當時師祖沒有點中!”小龍女道:“沒有點中?不會的。師父的點穴手斷高明得很。”楊過道:“我義父有一門天下獨二的奇妙武功,全身經脈能夠逆行。經脈一逆,所有穴道盡皆移位,點中了也變成點不中。”小龍女道:“有這等怪事?”

楊過道:“我試給你瞧瞧。”說着站起身來,雙手撐地,頭下腳上,的溜溜轉了幾個圈子,吐納了幾口,突然躍起,將頂門對準牀前石桌的尖角上撞去。小龍女驚呼:“啊喲!小心!”只見他頭頂心“百會穴”已對着石桌尖角重重一撞。“百會穴”正當腦頂正中,自前髮際至後髮際縱畫一線,自左耳尖至右耳尖橫畫一線,兩線交叉之點即爲該穴所在。此穴乃太陽穴和督脈所交,醫家比爲天上北極星,所謂“百會應天,璇璣(胸口)應人,涌泉(足底)應地”,是謂“三才大穴”,最是要緊不過。那知楊過以此大穴對準了桌角碰撞,竟然無礙,翻身直立,笑道:“你瞧,經絡逆行,百穴移了位啦!”小龍女嘖嘖稱奇,道:“真是古怪,虧他想得出來!”

楊過這麼一撞,雖未損傷穴道,但使力大了,腦中也不免有些昏昏沉沉,迷糊之間,似乎突然想到了一件重要之事,到底是什麼事,卻又說不上來。小龍女見他怔怔的發呆,笑道:“傻小子,輕輕的試一下也就是了,誰教你撞的砰砰山響,有些痛麼?”楊過不答,搖手叫她不要說話,全神貫注的凝想,但腦海中只覺有個模糊的影子搖來晃去,隱隱約約的始終瞧不清楚,似乎要追憶一件往事,又象是突然新發現了什麼,恨不得從腦中伸出一隻手來,將那影子抓住,放在眼前,細細的瞧個明白。

他想了一會,不得要領,卻又捨不得不想,雙手抓頭,甚是苦惱,道:“龍兒,我想到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卻不知是什麼。你知道麼?”一人思路混雜,有如亂絲,自己理不清頭緒,卻去詢問旁人,此事本來不合情理,但他二人長期共處,心意相通,對方的心思平時常可猜到十之八九。小龍女道:“這事十分要緊?”楊過道:“是啊。”小龍女道:“是不是和我傷勢有關呢?”楊過喜道:“不錯,不錯!那是什麼事?我想到了什麼事?”

小龍女微笑道:“你剛纔在說你義父歐陽鋒,說他能逆行經脈,這和我傷勢有什麼關係?我又不是他打傷的……”楊過突然躍起,高聲大叫:“是了!”

這“是了”兩字,聲宏音亮,古墓中一間間石室凡是室門未關的,盡皆隱隱發出迴音,“是了,是了……”之聲不絕。楊過一把抓住小龍女的右臂,叫道:“你有救了!你有救了!我有救了!我有救了!”大叫幾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說不下去。小龍女見他這般興奮,也染到了他的喜悅之情,坐起身來。

楊過道:“龍兒,你聽我說,現下你受了重傷,不能運轉本門的玉女心功,以致傷勢難愈。但你可以逆行經脈療傷,寒玉牀正是絕妙的補助。”小龍女若有所悟,喃喃的道:“逆行經脈……寒玉牀……”楊過喜道:“你說這不是天緣麼?你倒練玉女心經,那便成了!剛好有寒玉牀。”小龍女迷迷惘惘的道:“我還是不明白。”楊過道:“玉女心經順行乃至陰,逆行即爲純陽。我說到義父的經脈逆行之法,隱隱約約便覺你的傷勢有救,只是如何療傷,卻摸不着半點頭腦,後來想到重陽祖師信中提及的寒玉,這才豁然而悟。”小龍女道:“難道祖師婆婆以寒玉療傷,她也是逆行經脈麼?”楊過道:“那倒不見得,這經脈逆行之法,祖師婆婆一定不會。但我猜想她必是爲陰柔內力所傷,與你所受的剛陽之力恰恰相反。”小龍女含笑點頭,喜悅之情,充塞胸臆。

楊過道:“事不宜遲,咱們這便起手。”去柴房搬了幾大捆木柴,在石室角落裡點了起來,然後將最初步的經脈逆行之法傳授小龍女,扶着她坐上寒玉牀。他自行坐在火堆之旁,伸出左手,和小龍女右掌對按,說道:“我引導這裡的熱氣強衝你各處穴道,你勉力使內息逆行,衝開一處穴道便是一處,待熱氣回到寒玉牀上,傷勢便減了一分。”小龍女笑道:“我也得似你這般倒過來打轉麼?”楊過道:“那倒不用。倒轉身子逆行經脈,穴道易位,臨敵時十分有用。咱們慢慢療傷,還是坐着的好。”

小龍女伸手握住他左掌,微笑道:“那位郭姑娘還不算太壞,沒斬斷你兩條手臂。”兩人經歷了適才這番生死繫於一線的時刻,於斷臂之事已視同等閒,小龍女竟拿此事說笑。楊過也笑道:“要是我雙臂齊斷,還有兩隻腳呢。只是用腳底板助你行功,臭哄哄的未免不雅。”小龍女嗤的一笑,當下默默記誦經脈逆行之法,過了一會,說道:“行了!”

楊過見火勢漸旺,潛引內息,正要起始行功,突然叫道:“啊喲!險些誤了大事!”小龍女道:“怎麼?”楊過指着睡在牀腳邊的郭襄道:“咱們練到緊要關頭,要是這小鬼頭突然叫嚷起來,豈不糟糕!”小龍女低聲道:“好險!”修道人練功,最忌外魔擾亂心神。當年小龍女和楊過共練玉女心經,被尹志平及趙志敬無意中撞見,小龍女驚怒之下險些嘔血身亡。其時她身子安健尚且如此,今日重傷之下,如何能容得半點驚擾?

楊過調了小半碗蜜漿,抱起郭襄餵飽了,將她放到遠處一間石室之中,關上兩道室門,便是她大聲哭叫,也再不會聽到,這纔回到寒玉牀邊,說道:“你全身三十六處大穴盡數衝開,我瞧快則十日,慢須半月。本來這麼多的時日之中,免不了有外物分心,但這古墓與塵世隔絕,當真是天下最好不過之地,便是最幽靜的荒山窮谷,也總會有清風明月、鳥語花香擾人心神。”小龍女微微一笑,道:“我這傷是全真道人打的,但全真教的祖師爺造了墓室、備了寒玉牀,供我安安靜靜的休息,回覆安康,他們的功罪也足以相抵了。”楊過道:“那金輪法王呢?咱們可饒他不得。”

小龍女嘆道:“只要我能活着,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麼?”楊過握住了她手,柔聲道:“你說得是。這次你傷好了,咱們永遠不再跟人動手。老天爺待咱們這麼好!唉。”小龍女低聲的道:“咱們到南方去,種幾畝田,養些小雞小鴨……”她出了一會神,突覺掌心一股熱力傳了過來,心中一凜,當即依楊過所傳的經脈逆行之法用起功來。

這經脈逆行和寒玉牀相輔相成的療傷怪法,果然大有功效。當年一燈大師以一陽指神功替黃蓉打通周身穴道,治癒重傷,道理原是一般,只是使一陽指療傷內力耗損極大,見功卻是甚快,楊過這怪法子卻不免多費時日。再者,即令是絲毫不會武功的嬰兒受了重傷,精通一陽指神功之人也能以本身渾厚內力助其打通玄關,起死回生。但小龍女如無深湛的內功根基,而所學與楊過又非同一門派,縱然歐陽鋒復生,黃藥師親至,施治者和受治者的精微內息不能絲絲合拍,也絕不能一一衝破逆通經脈的無數難關。

楊過除一日三次給郭襄喂蜜及煮瓜爲食之外,極少離開小龍女身邊,遇到逆衝大穴,有時一連四五個時辰兩人手掌不能分離。當時郭靖受傷,黃蓉以七日七夜之功助他療傷,小龍女體質既遠不如郭靖壯健,受的傷又倍重之,卻不若郭靖當年療傷牛家村時那般敵友紛至,干擾層出不窮。

那日黃蓉在林外以蘭花拂穴手製住李莫愁,遍尋女兒郭襄不見,自是大爲憂急,出得林來,向李莫愁喝問:“你使什麼詭計,將我女兒藏到那裡去啦?”李莫愁奇道:“那小姑娘不是好好的在棘藤中麼?”黃蓉急得幾乎要哭了出來,搖頭道:“不見了。”李莫愁撫養郭襄多日,對她極是喜愛,突然聽得失蹤,心下一怔,衝口說道:“不是楊過,便是金輪法王。”黃蓉問道:“怎麼?”

李莫愁於是將襄陽城外她如何與楊過、法王二人爭奪嬰兒之事說了,說到驚險處,黃蓉也不禁聳然動容,見李莫愁神色間甚是掛懷,確信她實不知情,於是伸手將她穴道解了,順手小指一拂,拂中了她胸口的“璇璣穴”。這麼一來,她行動與平時無異,但十二個時辰之內不能發勁傷人。李莫愁微微苦笑,站直身子,以拂塵揮去身上泥塵,說道:“若是落在楊過手中,那倒不妨,就怕是法王這賊禿搶了去。”黃蓉道:“怎麼?”李莫愁道:“楊過待這小女娃兒極好,料來決無加害之意,因此上我才瞎猜,以爲是他女兒……”說到這裡急忙住口,生怕黃蓉又要生氣。

但黃蓉心中,卻在想另一件事。她在想象楊過當時如何和李莫愁及金輪法王惡鬥,出力保護郭襄,自己和郭芙卻錯怪了他,以至郭芙斬斷了他一條手臂。她內心深感歉仄,自怨自艾:“唉,過兒救過靖哥哥,救過我,救過芙兒,這次又救了襄兒……但我心中先入爲主,想到他作惡多端的父親,總以爲有其父必有其子,從來就信不過他……便是偶爾對他好一陣,不久又疑心他起來。蓉兒啊蓉兒,你枉然自負聰明,說到推心置腹,忠厚待人,那裡及得上靖哥哥的萬一。”

李莫愁見她眼眶中珠淚盈然,只道她是擔心女兒的安危,勸道:“郭夫人,令愛生下不過一月,迭遭大難,但居然連毛髮也無損傷。她生得如此玉雪可愛,便是我這殺人不眨眼的魔頭,也喜歡得什麼似的,可知她生就福命,一生逢凶化吉。你儘管望安,咱倆一起去找尋罷。”

黃蓉伸袖抹了抹眼淚,心想她說得倒也不錯,又想:“誠以接物,纔是至理。以後寧可讓人負我,不可我再負人了。”便伸手解開了她的“璇璣穴”,說道:“李道長願同去找尋小女,小妹感謝之至。但若道長另有要緊事咱們就此別過,後會有期。”

李莫愁道:“什麼要事?最要緊之事莫過於去找尋這小娃娃了。你等一等!”說着搶步鑽進一株大樹的樹洞,解開了豹子腳上的繩索,在它後臀輕輕一拍,說道:“放你去罷。”那豹子低吼一聲,竄入長草之中。黃蓉奇道:“這豹子幹什麼?”李莫愁笑道:“那是令千金的乳孃。”

黃蓉微微一笑,兩人一齊回到鎮上,只見郭芙站在鎮頭,正伸長了脖子張望。

郭芙見到黃蓉,大喜縱上,叫了聲:“媽!妹妹給……”一句話沒說完,看清楚站在身後的竟是李莫愁,不禁大吃一驚。她曾與李莫愁交過手,平時聽武氏兄弟說起殺母之仇,心中早當她是世上最惡毒之人。

黃蓉道:“李道長幫咱們去找你妹子。你說妹妹怎麼啦?”郭芙道:“妹妹給楊過抱了去啦,他還搶了我的小紅馬去。你瞧這把劍。”說着舉起手中彎劍,道:“他用斷臂的袖子一拂,這劍撞在牆角上,便成了這個樣子。”黃蓉與李莫愁齊聲道:“是袖子?”郭芙道:“是啊,當真邪門!想不到他又學會了妖法。”

黃蓉與李莫愁相視一眼,均各駭然。她二人自然都知一人內力練到了極深湛之境,確可揮綢成棍、以柔擊剛,但縱遇明師,天資穎異,至少也得三四十年的功力,楊過小小年紀,竟能到此境地,實是罕有。黃蓉聽說女兒果然是楊過抱了去,倒放了一大半心。李莫愁卻自尋思:“這小子功夫練到這步田地,定是得力於我師父的玉女心經。眼下有郭夫人這個強援,我助她奪回女兒,她便得助我奪取心經。我是本派大弟子,師妹雖得師父喜愛,但她連犯本派門規,這心經焉能落入男子手中?”她這麼一想,自己頗覺理直氣壯。

黃蓉問明瞭楊過所去的方向,說道:“芙兒,你也不用回桃花島啦,咱們一起找楊大哥去。”郭芙大喜,連說:“好,好!”但想到要見楊過,臉色又十分尷尬。黃蓉臉一沉,說道:“你總得再見他一面,不管他恕不恕你,務須誠誠懇懇的向他引咎謝罪。”郭芙心中不服,道:“幹麼啊?他不是搶了妹妹去嗎?”黃蓉簡略轉述李莫愁所說言語,道:“他若存有歹心,你妹子焉能活到今日?再說,他這袖子的一拂,若不是拂在劍上,而是對準了你的小腦袋兒,你想想現下是怎生光景?”

郭芙聽母親這麼一說,心中不自禁的一寒,暗道:“難道他當真是手下留情了麼?”但她自幼給母親寵慣了,兀自嘴硬,辯道:“他抱了妹妹向北而去,自然是去絕情谷了!”黃蓉搖頭道:“不會,他定是去終南山。”郭芙撅起嘴脣道:“媽,你盡是幫着他!他倘若真有好意,怎不抱妹妹到襄陽來還給咱們?抱去終南山又幹什麼?”

黃蓉嘆道:“你和楊大哥從小一塊兒長大的,居然還不懂得他的脾氣!他從來心高氣傲,受不得半點折辱,突然給你斬斷一臂,要傷你性命,有所不忍,但如就此罷休,又是不甘。這才抱了你妹子去,叫咱們擔心憂急。過的一些時日,他氣消了,自會把你妹子送回。你懂了嗎?你冤枉他偷你妹子,他索性便偷給你瞧瞧!”

黃蓉回到適才打尖的飯鋪去,借紙筆寫了個短簡,給了二兩銀子,命飯鋪中店夥送到襄陽去給郭靖。那店夥道:“郭大俠保境安民,真是萬家生佛,小人能爲郭大俠稍效微勞,那是磕頭去求也求不來的。”無論如何不肯收銀子,拿了短簡,歡天喜地的去了。郭芙見衆百姓對父親如此崇敬,心中甚是得意。

當下三人買了牲口,向終南山進發。郭芙不喜李莫愁,路上極少和她交談,逢到迫不得已非說不可,神色間也是冷冷的。

朝行夜宿,一路無事,這日午後,三人縱騎正行之間,突見迎面有人乘馬飛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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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據史籍記載,尹志平繼丘處機爲全真教掌教,其後相繼各任掌教依次爲李志常、張志敬、王志坦、祁志誠等。至於趙志敬則爲中的虛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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