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走進房去帶上了門,坐在牀前椅上,半晌無言。兩人僵了半天,郭靖才問:“這些時候你到那□去啦?”郭芙道:“我……我傷了楊大哥,怕你責罰,因此……因此……”郭靖道:“因此出去躲避幾天?”郭芙咬着嘴脣,點了點頭。郭靖道:“你是等我怒氣過了,這纔回來?”
郭芙又點了點頭,突然撲在他的懷□,道:“爹,你還生的氣麼?”郭靖撫摸她的頭髮,低聲道:“我沒生氣。我從來就沒生氣,只是爲你傷心。”郭芙叫了聲:“爹!”伏在他懷□,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
郭靖仰頭望着屋頂,一聲不響,待她哭聲稍止,說道:“楊過的祖父鐵心公,和你祖父嘯天公是異姓骨肉,他的爹爹和你爹爹,也是結義,這你都是知道的。”郭芙“嗯”一聲。郭靖又道:“楊過這孩子雖然行事任性些,卻是一副俠義心腸,幾次三番救過你爹孃的性命,也曾救過你。他年紀輕輕,但爲國爲民,已立下不小的功勞,你也是知道的。”郭芙聽父親的口氣漸漸嚴厲,更是不敢接口。
郭靖站起身來,又道:“還有一件事,你卻並不知道,今日也對你說了。過兒的父親楊康,當年行止不謹,我是他義兄,沒能好好勸他改過遷善,他終於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雖然不是你母下手所害,他卻是因你母而死,我郭家負他楊家實多……”
楊過聽到“慘死在嘉興王鐵槍廟中”幾字,那是第一次聽到生父的死處,深藏心底的仇恨,猛地□又翻了上來,只聽郭靖又道:“我本想將你許配於他,彌補我這件畢生之恨,豈知……豈知……唉!”
郭芙擡起頭來,道:“爹,他擄我妹子,又說了許多胡言亂語,誹謗女兒。爹,他楊家雖然和我家有這許多瓜葛,難道女兒便這樣任他欺侮,不能反抗?”
郭靖霍地站起,喝道:“明明是你斬斷了他的手臂,他卻怎樣欺侮你了?他真要欺侮你,你便有十條臂膀,也都給他斬了。那柄劍呢?”郭芙不敢再說,從枕頭底下取出淑女劍來。郭靖接在手□,輕輕一抖,劍刃發出一陣嗡嗡之聲,凜然說道:“芙兒,人生天地之間,行事須當無愧於心。爹爹平時雖然對你嚴厲,但愛你之心,和你並無二致。”說到最後幾句話,語聲轉爲柔和。郭芙低聲道:“女兒知道。”
郭靖道:“好,你伸出右臂來。你斬斷人家一臂,我也斬斷你一臂。你爹爹一生正直,決不敢循私妄爲,庇護女兒。”郭芙明知這一次父親必有重責,但沒料想到竟要斬斷自己一條手臂,只嚇得臉如土色,大叫:“爹爹!”郭靖鐵青着臉,雙目凝視着她。
楊過料想不到郭靖竟會如此重義,瞧了這般情景,只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只想:“我要不要下去阻止?叫他饒了郭?”正自思念未定,郭靖長劍抖動,揮劍削下,劍到半空時微微一頓,跟着便即斬落。
突然呼的一聲,窗中躍入一人,身法快捷無倫,人未至,棒先到,一棒便將郭靖長劍去勢封住,正是黃蓉。
她一言不發,刷刷刷連進三棒,都是打狗棒法中的絕招。一來她棒法精奧,二來郭靖出其不意,竟被她逼得向後退了兩步。黃蓉叫道:“芙兒還不快逃?”
郭芙的心思遠沒母親靈敏,遭此大事,竟是嚇得呆了,站着不動。黃蓉左手抱着嬰孩,右手回棒一挑一帶,捲起女兒身軀,從窗口直摔了出去,叫道:“快回桃花島去,請柯公公來向爹爹求情。”跟着轉過竹棒,連用打狗棒法中的“纏”“封”兩訣,阻住郭靖去路,叫道:“快走,快走!小紅馬在府門口。”
原來黃蓉素知丈夫爲人正直,近於古板,又極重義氣,這一次女兒闖下大禍,在外躲了多日回家,丈夫怒氣不息,定要重罰,早已命人牽了小紅馬待在府門之外,馬鞍上衣服銀兩,一應俱備,若是勸解得下,讓丈夫將女兒責打一頓便此了事,那自是上上大吉,否則只好遣她遠走高飛,待日子久了,再謀父女團聚。臥室中夫妻倆一場爭吵,見他臉色不善,走向女兒臥房,心知凶多吉少,當即跟來,救了女兒的一條臂膀。憑她武功,原不足以阻住丈夫,但郭靖向來對她敬畏三分,又見她懷中抱着嬰兒,總不成便施殺手奪路外闖,只這麼略一耽擱,郭芙已奔出花園,到了府門之外。
楊過坐在木筆花樹上,一切看在眼□,當郭芙從窗中擲出之時,若是伸劍下擊,她焉能逃脫?但想她一家吵得天翻地覆,都是爲我一人而起,這時乘人之危,實是下不了手。
只見黃蓉連進數招,又將郭靖逼得倒退兩步,這時他已靠在牀沿之上,無可再退。黃蓉突然叫道:“接着!”將嬰兒向丈夫拋去。郭靖一怔,伸左手接住了孩子。黃蓉垂下竹棒,走到丈夫身前,柔聲道:“靖哥哥,你便饒了芙兒罷!”郭靖搖頭道:“蓉兒我何嘗不深愛芙兒?但她做下這等事來,若不重處,於心何安?咱們又怎對得起過兒?唉,過兒斷了一臂,無人照料,不知他這時生死如何?我……我真恨不得斬斷了自己這條臂膀……”
楊過聽他言辭真□,不禁心中一酸,眼眶兒紅了。
黃蓉道:“連日四下□找尋,都沒見到他的蹤跡,若是有甚不測,必能發見端倪。過兒武功已不在你我之下,雖受重傷,必無大礙。”郭靖道:“但願如此。我去追芙兒回來,這事可不能如此了結。”黃蓉笑道:“她早騎小紅馬出城去了,那□還追得着?”郭靖道:“這時三鼓未過,若無呂大人和我的令牌,黑夜中誰敢開城?”
黃蓉嘆了口氣,道:“好罷,由得你便了!”伸手去接抱兒子郭破虜。郭靖將嬰兒遞了過去,臉有歉意,說道:“蓉兒,是我對你不住。但芙兒受罰之後,雖然殘廢,只要她痛改前非,於她也未始沒有好處……”
黃蓉點頭道:“那也說得是!”雙手剛碰到兒子的襁褓,突然一沉,插到了郭靖脅下,使出家傳“蘭花拂穴手”絕技,在他左臂下“淵液穴”、右臂下“京門穴”同時一拂。這兩處穴道都在手臂之下,以郭靖此時武功,黃蓉若非使詐,焉能拂他得着?但當她將兒子交與丈夫之時,已然安排了這後着。郭靖遇到妻子,當真是縛手縛腳,登時全身痠麻,倒在牀上,動彈不得。
黃蓉抱起孩兒,替郭靖除去鞋襪外衣,將他好好放在牀上,取枕頭墊在後腦,讓他睡得舒舒服服,然後從他腰間取出令牌。郭靖眼睜睜的瞧着,卻是無法抗拒。
黃蓉又將兒子放在丈夫身畔,讓他爺兒倆並頭而臥,然後將棉被蓋在二人身上,說道:“靖哥哥,今日便暫且得罪一次,待我送芙兒出城,回來親自做幾個小菜,敬你三杯,向你陪罪。”說着福了一福,站起身來,在他臉頰上親了一吻。
郭靖聽在耳□,只覺妻子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卻是頑皮嬌憨不減當夫,眼睜睜的瞧着她抿嘴一笑,飄然出門,心想這兩處穴道被拂中後,她若不回來解救,自己以內力衝穴,最快也得半個時辰方能解開,女兒是無論如何追不上了,這件事當真是哭笑不得。
黃蓉愛惜女兒,心想她孤身一人回桃花島去,以她這樣一個美貌少女,途中難免不遇兇險,於是回到臥室,取了桃花島至寶軟□甲用包袱包了,挾在腋下,快步出府,展開輕功,頃刻之間趕到了南門。
只見郭芙騎在小紅馬上,正與城門守將大聲吵鬧。那守將說話極是謙敬,郭姑娘前,郭姑娘後的叫不絕口,但總說若無令牌,黑夜開城,那便有殺頭之罪。
黃蓉心想這草包女兒一生在父母庇廕之下,從未經歷過艱險,遇上了難題,不設法出奇制勝,一味發怒呼喝,卻濟得甚事?於是手持令牌,走上前去,說道:“這是呂大人的令牌,你驗過了罷。”
當時主持襄陽城防的是安撫使呂文德,雖然一切全仗郭靖指點,但郭靖是布衣客卿,諸般號令部署自憑呂文德的名銜發佈。那守將見郭夫人親來,又見令牌無誤,忙陪笑開城,牽過自己坐騎,說道:“郭夫人倘若用得着,請乘了小將這匹馬去。”黃蓉道:“好,我便借用一下。”郭芙見母親到來,歡喜無限,母女倆並騎出城南行。
黃蓉捨不得就此和女兒分手,竟是越送越遠。襄陽以北數百里幾無人煙,襄陽以南卻賴此重鎮屏隱,未遭蒙古大軍蹂□,雖然動亂不安,但居民一如其舊。母女倆行出二十餘里,天色大明,已到了一個小市鎮上,眼見趕早市的店鋪已經開門。黃蓉道:“芙兒,咱們同去吃點兒飲食,我便要回城去啦。”
郭芙含淚答應,心下好生後悔,實不該因一時之忿,斬斷了楊過手臂,以致今日骨肉分離,獨自冷清清的回桃花島去,和一個瞎了眼睛的柯公公爲伴,這日子只要想一想也就難捱了。但父親舉劍砍落的神情,此時念及兀自心有餘悸,說甚麼也不敢回襄陽城去。
兩人走進一家飯鋪,叫了些熟牛肉、麪餅,母女倆分手在即,誰也無心食用。黃蓉將軟□甲交給女兒,叫她晚間到了客店,便穿在身上,又反覆叮嚀,在道上須得留心這些、提防那些,但一時之間又怎說得了多少?眼見女兒口中只是答應,眼眶紅紅的楚楚可憐,平時愛嬌活潑的模樣一時盡失,心中更是不忍,一瞥眼見市鎮西頭一家糖食店前擺着一擔蘋果,鮮紅肥大,心道:“去買幾個來讓芙兒在道上吃,這便該分手啦。”說道:“芙兒,你多吃幾塊麪餅。便吃不下,也得勉強吃些,這兵荒馬亂之際,前面也不知到那□纔有東西吃。我過去買點物事。”說着站起身來,走過十多定店面,到了那賣蘋果的擔子前。
她檢了十來個大紅蘋果放入懷中,順手取了一錢銀子,正要遞給果販,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說道:“給秤二十斤白米,一斤鹽,都放在這麻袋□。”
黃蓉聽那女子話聲清脆明亮,側頭斜望,見是個黃衣道姑站在一家糧食店前買物。這道姑左手抱着個嬰兒,右手伸到懷中去取銀兩。嬰兒身上的襁褓是湖綠色的緞子,繡着一隻殷紅的小馬,正是黃蓉親手所制。
她一見到這襁褓,登時心頭大震,雙手發顫,右手拿着的那塊銀子落入了籮筐。這嬰兒若不是她親生女兒郭襄,卻又是誰?只見那道姑側過半邊臉來,容貌甚美,眉間眼角卻隱隱含有煞氣,腰間垂掛一根拂塵,自然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赤練仙子李莫愁了。黃蓉從未和這女魔頭會過面,但這般裝束相貌,除她之外更無別人。
黃蓉生下郭襄後,慌亂之際,模模糊糊的瞧過幾眼,這時忍不住細看女兒,只見她眉目嬌美,神姿秀麗,雖是個極幼的嬰兒,但已是個美人胎子無疑,又見她小臉兒紅紅的,長得甚是壯健。她兄弟郭破虜雖吃母乳,還不及她這般肥白可愛。黃蓉又驚又喜,忍不住要流下淚來。
李莫愁付了銀錢,取過麻袋,一手提了,便即出鎮。
黃蓉見事機緊迫,不及去招呼郭芙,心想:“襄兒既入她手,此人陰毒絕倫,若是強行搶奪,她必傷孩兒性命。”眼見她走出市梢,沿大路向西而行,於是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又想:“她是過兒的師伯,雖聽說他們相互不睦,但芙兒傷了過兒手臂,他們古墓派和我郭家已結上了深仇。倘若過兒和龍姑娘都在前面相候,我以一敵三,萬難取勝,只有及早出手,方是上策。”眼見李莫愁折而向南,走進一座樹林,當下展開輕功,快步從樹旁繞了過去,趕在李莫愁的前頭,突然竄出,迎面攔住。
李莫愁忽見身前出現一個美貌少婦,當即立定。黃蓉笑道:“這位想必是赤練仙子李道長了,幸會幸會!”
李莫愁見她竄出時身法輕盈,實非平常之輩,又見她赤心空拳,腰帶間插着一根淡黃色竹杖,一轉念間,登時滿臉堆歡,放下麻袋,□衽施禮,說道:“小妹久慕郭夫人大名,今日得見芳顏,實慰平生。”
當今武林之中,女流高手以黃蓉和李莫愁兩人聲名最響。清淨散人孫不二成名雖早,武功遠不及兩人。小龍女則年紀幼小,霍都終南山古墓敗歸,小龍女始爲人知,大勝關一戰,更是名揚天下,但畢竟爲時未久。黃李二人一個是東邪黃藥師嬌女、大俠郭靖之妻、身任丐幫幫主二十餘年;另一個以拂塵、銀針、五毒神掌三絕技名滿天下,江湖上聞而喪膽。此時兩人初次見面,細看對方,均各自驚奇:“原來她竟是如此的一個美貌女子!”心下都嚴加提防,都想對方既享大名,必有真實本領。
黃蓉笑道:“道長之名,小妹一向是久仰的了。道長說話如何這般客氣?”李莫愁道:“郭夫人是天下第一大幫丐幫前任幫主,武林中羣倫之首,小妹真是相見恨晚。”兩人說了好些客套話。
黃蓉笑道:“道長懷抱的這個嬰兒,可愛得很啊,卻不知是誰家的孩兒?”李莫愁道:“說來慚愧,郭夫人可莫見笑。”黃蓉道:“不敢。”心想眼下說到正題了,一說翻便得動手,心中籌思方案,如何在動手之前先將女兒搶過,卻聽李莫愁道:“也是我古墓派師門不幸,小妹無德,不能教誨師妹,這孩兒是我龍師妹的私生女兒。”
黃蓉大奇:“龍姑娘沒有懷孕,怎會有私生女兒?這明明是我女兒,她當面謊言欺詐,是何用意?”她可不知李莫愁實非有心欺騙,只道這孩子真是楊過和小龍女所生。李莫愁心恨師父偏心,將古墓派的秘笈“玉女心經”單傳於小師妹,這時黃蓉問及,便乘機敗壞師妹的名聲。黃蓉道:“龍姑娘看來貞淑端莊,原來有這等事,那倒令人猜想不到了。卻不知這孩兒的父親是誰?”
李莫愁道:“這孩兒的父親麼?說起來更是氣人,卻是我師妹的徒兒楊過。”
黃蓉雖然善於作僞,這時卻也忍不住滿臉紅暈,心下大怒,暗道:“你把我女兒說成是龍姑娘私生,那也罷了,但說她父親乃是楊過,豈非當面辱我?”但這怒色只在臉上一閃而過,隨即平靜如常,說道:“胡鬧,胡鬧,太不成話了。可是這兒卻真討人歡喜,李道長,給我抱抱。”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個蘋果,舉在孩子面前,口中啜啜作聲,逼那孩子,說道:“乖孩子,你的臉蛋兒可不像這蘋果麼?”
李莫愁自奪得郭襄後一直隱居深山,弄兒爲樂,每日擠了豹乳□飼嬰兒。她一生作惡多端,卻也不是天性歹毒,只是情場失意後憤世嫉俗,由惱恨傷痛而乖僻,更自乖僻爲狠戾殘暴。郭襄嬌美可愛,竟打動了她天生的母性,有時中夜自思,即使小龍女用“玉女心經”來換,也未必肯把郭襄交還。這時見黃蓉要抱孩子,便如做母親的聽到旁人稱讚自己孩兒一般,頗以爲喜,笑吟吟的遞了過去。
黃蓉雙手剛要碰到郭襄的襁褓,臉上忍不住流露出愛憐備至的神色,這慈母之情,說甚麼也是難以掩飾。她對這幼女日夜思想,只恐她已死於非命,這時得能親手抱在懷中,如何不大喜若狂?
李莫愁鬥見她神色有異,心中一動:“她如只是喜愛小兒,隨手抱她一抱,何必如此心神震□?此中定然有詐。”猛地□雙臂回收,右足點動,已向後躍出兩丈開外。她雙足落地,正要喝問,只見黃蓉已如影隨形般竄來。李莫愁將負在肩頭的麻袋一抖,袋中二十斤白米和一斤鹽齊向黃蓉劈面打去。
黃蓉縱身躍起,白米和鹽粒盡數從腳底飛過。李莫愁乘機又已縱後丈許,抽了拂塵在手,笑吟吟的道:“郭夫人,你要助楊過搶這孩兒麼?”黃着在這一竄一躍之間,已想到對方既已起疑,勢難智取,只有用力強奪,當下也是笑嘻嘻的道:“我不過見孩兒可愛,想要抱抱。你如此見外,未免太瞧人不起了。”
李莫愁道:“郭大俠夫婦威名震於江湖,小妹一直欽佩得緊,今日得見施展身手,果然名下無虛。小妹此刻有事,便此拜別。”她生怕郭靖便在左近,膽先怯了,交代了這幾句話,轉身便走。
黃蓉一躍上前,身在半空,已抽了竹棒在手。丐幫世傳的打狗棒她已傳給了魯有腳,現下隨身所攜的這條竹棒雖不如打狗棒堅韌,長短輕重卻是一般無異,只是色作淡黃,以示與打狗棒有別。她不待身子落地,竹棒已使“纏”字訣掠到了李莫愁背後。
李莫愁心想我和你無怨無仇,今日初次見面,我說話客客氣氣,有甚得罪你處,何以毫沒來由的便出兵刃打人?拂塵後揮,擋開竹棒,還了一招。
黃蓉的棒法快速無倫,六七招一過,李莫愁已感招架爲難。她本身武功比之黃蓉原已稍遜,何況手抱孩兒,更是轉動不靈。黃蓉挪動身形,繞着她東轉西擋,竹棒抖動,頃刻間李莫愁已處下風。
又拆數招,李莫愁見她竹棒始終離開孩兒遠遠的,知她有所避忌,心想:“每次與人相鬥,倒是抱着孩兒的佔了便宜。”笑道:“郭夫人,你要考較小妹功夫,山高水長,盡有相見之日,何必定要今日過招?任誰一個失手,豈不傷了這可愛的孩兒?”
黃蓉心想:“她是當真不知這是我的女兒,還是作假?可須得先試她出來。”說道:“爲了這孩兒,我已讓了你十多招,你再不放下孩兒,我可不顧她死活了!”說着舉棒向她右腿點去。李莫愁揮拂塵一擋,黃蓉竹棒不待與拂塵相交,已然挑起,驀地戮向她左胸。這一戳又快又妙,棒端所指,正是郭襄小小的身體。
這一棒若是戳中了,便李莫愁也須受傷,郭襄受了更非立時喪命不可。黃蓉在這棒上控縱自如,棒端疾送,已點到了郭襄的襁褓,這一下看似險到了極處,但打狗棒法在她手下使將出來,自是輕重遠近,不失分毫。李莫愁那知就□,眼見危急,忙向右閃避,自身不免就此露了破綻,拍的一下,左脛骨已被竹棒掃中,險些絆倒,向旁連跨兩步,這才站定。她揮拂塵護住身前,轉過頭來,怒道:“郭夫人你枉有俠名,卻對這小小嬰兒也施辣手,豈不可卑?”
黃蓉見她這番惱怒並非佯裝,心下大喜,暗想:“你出力保護我的女兒,我偏要棒打親女,嚇你一跳。”微微一笑,說道:“道長既說這孩兒來歷不明,留在世上作甚?”說着縱身而前,舉棒疾攻,數招一過,郭襄又遇危險。她身在李莫愁懷中,顛簸起伏,甚不舒服,突然放聲大哭起來。黃蓉暗叫:“乖女莫驚!我要救你,只得如此。”她雖心中憐惜,出手卻越來越是凌厲,若非李莫愁奮力抗禦,看來招招都能制郭襄的死命。李莫愁心神不定,急退數步,舉拂塵護郭襄身前,叫道:“郭夫人,你到底要怎地?”
黃蓉笑道:“當今女流英傑,武林中只稱李道長和小妹二人。此刻有緣相逢,何不一分高下?”她這幾毒打郭襄,已將李莫愁激得得怒氣勃發,心想:“你丈夫若來,我還忌他三分,憑你也不過是個女子,難道我便真怕了你?”當下哼了一聲,道:“郭夫人有意賜教,正是求之不得。”黃蓉道:“你懷抱嬰兒,我勝之不武,還是將她擲下,咱倆憑真功夫過招玩玩。”
李莫愁心想抱着嬰兒決計非她敵手,施發毒針時也是諸多顧忌,心道:“江湖上多稱郭靖夫婦仁義過人,但瞧她對一個嬰兒也如此殘忍,可見傳聞言過其實。”遊目四顧,見東首幾株大樹之間生着一片長草,頗爲柔軟,於是將郭襄抱去放在草上,輕輕拍了幾下,又哄了幾句,這才轉身說道:“請發招罷。”
黃蓉與她拆了這十餘招,知她武功比之自己也差不了多少,若此時將女兒搶在手中,她再上來纏鬥,自己稍有疏虞,只怕便傷了女兒,只有先將她打死打傷,再抱回女兒,方無後患,這女子作惡多端,百死不足以蔽其辜,想到此處,心中已動了殺機。
李莫愁平素下手狠辣,無所不用其極,以己之心度人,見黃蓉眼角不斷的向嬰兒一望一瞥,心想:“她若打我不過,便會向孩兒突下毒手,分我心神。”是以站在郭襄身前,不容對方走近。
在這頃刻之間,黃蓉心中已想了七八條計策,每一計均有機可制李莫愁死命,但也均不免危及郭襄,尋思:“瞧這女魔頭的神情,對我襄兒居然甚爲愛惜,襄兒在她手中,縱然一時搶不回來,也無大礙,卻不可冒險輕進,反使襄兒遭難。”心念一轉,說道:“李道長,咱倆的武功相差不遠,非片刻之間可分勝負,相鬥之際若有虎狼之類出來吃了孩兒,豈不令人分心?不如先結果了這小鬼,咱們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着彎腰拾起一塊小石子,放在中指上一彈,呼的一聲,石子挾着破空之聲急向郭襄飛去。
這一彈是她家傳絕技“彈指神通”功夫,李莫愁曾見黃藥師露過,知道勁力非同小可,忙舉拂塵格開,喝道:“這小孩兒礙着你甚麼事了?何以幾次三番要害她性命?”
黃蓉暗暗好笑,其實這顆石子彈出去時力道雖急,她手指上卻早已使了回力,李莫愁便算不救,石子一碰到郭襄的身子立時便會斜飛,決不會損傷到她絲毫,當即笑道:“你對這孩兒如此牽肚掛腸,旁人不知,還道……還道是你的……哈哈……”李莫愁怒道:“難道是我的孩……”說到這“孩”字,突然住口,臉上一紅,道:“是我甚麼?”黃蓉笑道:“你是道姑,自然不能有孩兒,旁人定要說這孩兒是你的妹子了。”李莫愁哼了一聲,也不以爲意,卻不知黃蓉連口頭上也不肯吃半點虧,說郭襄是她妹子,便是說郭靖和自己是她父母,討他一個小小便宜,誰叫她適才說楊過是郭襄之父呢?
李莫愁道:“郭夫人這便請上罷!”黃蓉道:“你掛念着孩兒,動手時不能全神貫注,我縱然勝你,也無意味。這樣罷,我割些棘藤將她圍着,野獸便不能近前,咱倆再痛痛快快的打一架。”說着從腰間取出一柄金柄小佩刀,走到樹叢中割了許多生滿棘刺的長藤。
李莫愁嚴密監防,只怕黃蓉突然出手傷害孩子,只見她拉着棘藤,纏在孩子身周的幾株大樹之上,這麼野獸固然傷害不了孩子,而郭襄幼小,還不會翻身,也不會滾到棘刺上去。她心想:“江湖上稱道郭夫人多智,果然名不虛傳。”見黃蓉將棘藤纏了一道又是一道,在幾株大樹間東拉來,西扯去,密密層層的越纏越多,又見她臉帶詭笑,似乎不懷好意,心中不禁有些發毛,說道:“夠了!”
黃蓉道:“好,你說夠了,便夠了!李道長,你見過我爹爹,是麼?”李莫愁道:“是啊。”黃蓉道:“我曾聽楊過說,你寫過四句話譏嘲我爹爹,是不是?好像是甚麼‘桃花島主,弟子衆多,以五敵一,貽笑江湖’!”
李莫愁心中一凜:“啊,我當真胡塗了,早就該想到此事。她今日跟我纏個沒了沒完,原來是爲了這四句話。”冷冷的道:“當日他們五個人對付我一個人,原是實情。”黃蓉道:“今日咱們以一敵一,卻瞧是誰貽笑江湖?”李莫愁心頭火起,喝道:“你也休得忒也託大,桃花島的武功我見得多了,也不過如此而已,沒甚麼了不起。”
黃蓉冷笑道:“哼哼!莫說桃花島的武功,便算不是武功,你也未必對付得了。你有本事,便將那孩兒抱出來瞧瞧!”
李莫愁吃了一驚:“難道她已對孩兒施了毒手。”急忙縱身躍過一道棘藤,向左拐了個彎,見棘藤攔路,於是順勢向右轉內,耳聽得郭襄正自哇哇啼哭,稍覺放心,又向內轉了幾個彎,不知如何,竟然又轉到了棘藤之外。她大惑不解,明明是一路轉進,何以忽然轉到了藤外?當下不及細想,雙足點處,又向內躍去,只是地下棘藤一條條的橫七豎八,五花八門,一個不小心,嗤的一聲響,道袍的衣角給荊棘撕下了一塊。這麼一來,她不敢再行莽撞,待要瞧清楚如何落腳,突見黃蓉已站在棘藤之內,俯身抱起了孩兒。
她登時大驚失色,高聲叫道:“放下了孩兒!”眼見一條條棘藤之間足可側身通過當即連續縱躍,跨過棘藤向黃蓉奔去,但這七八□大樹方圓不過數丈,竟是可望而不可即,她這般縱躍奔跑,似左實右,似前實後,幾個轉身,又已到棘藤圈之外。只見黃蓉放下孩兒,東一轉,西一幌,輕巧自在的出了藤圈。
李莫愁猛地省悟,那晚與楊過、程英、陸無雙等爲敵,他們在茅屋外堆了一個個土墩,自己竟爾無法正面攻入,這時黃蓉用棘藤所圍的,自也是桃花島的九宮八卦神術了。她微一沉吟,心念已決:“只有先打退敵人,然後把棘藤一條條自外而內的移去,再抱嬰兒。這時如莽撞亂闖,敵人佔了陣圖之利,自己非敗不可。”一擺拂塵,竄出數丈,反而難得棘藤遠遠的,凝神待敵,竟沒再將這回事放在心上。
黃蓉初時見她在棘藤圈中亂轉,正自暗喜,忽見她縱身躍開,卻也好生佩服:“這女魔頭拿得起,放得下,決斷好快。她得享大名,果非幸致,看來實是勁敵。”這時女兒已置於萬無一失之地,心中再無牽掛,揮竹棒使招“按狗低頭”,向李莫愁後頸捺落。李莫愁拂塵倒卷,纏向竹棒,刷的一聲,帚絲直向黃蓉面門擊來。兩人以快打快,各展精妙招術,頃刻間已拆了數十招。
李莫愁功力深厚,拂塵上招數變化精微,但對方的打狗棒法實在奧妙無比,她勉力抵擋得數十招,已可說是武林中罕有之事,眼見竹棒平平淡淡的一下打來,到得眼前,方向部位斗然大異,自知再鬥下去,終將落敗。這竹棒看來似乎並非殺人利器,但周身三十六大穴只要被棒端戳中一處,無一不致人死命。李莫愁奮力再招架了幾棒,額頭已然見汗,拂塵在身前連揮數下,攻出兩招,足下疾向後退,說道:“郭夫人的棒法果然精妙,小妹甘拜下風。只是小妹有一事不解,卻要請教。”黃蓉道:“不敢!”
李莫愁道:“這竹棒棒法乃九指神丐的絕技,桃花島的武功倘然果真了得,郭夫人何以不學令尊的家傳本事,卻反而求諸外人?”黃蓉心想:“這人口齒好不厲害,她勝不了我的棒法,便想我舍長不用。”笑道:“你既知這棒法是九指神丐所傳,那麼也必知道棒法之名了。”李莫愁哼了一聲,眉間煞氣凝聚,卻不答話。黃蓉笑道:“棒號打狗,見狗便打,事所必至,豈有他哉?”
李莫愁見不能激得她舍棒用掌,若與她作口舌之爭,對方又伶牙俐齒,自己仍然是輸,將拂塵在腰間一插,冷笑道:“天下的叫化兒個個唱得慣蓮花落,果然連幫主也是貧嘴滑舌之徒,領教了!”說着大踏步走到林邊,在一個樹墩上一坐。
她這麼認輸走開,黃蓉本是求之不得,但見她坐着不走,心念一轉,已知其意,她實是捨不得襄兒,自己倘若去將女兒抱了出來,她必上來纏鬥,這一來強弱之勢倒轉,那便大大不利,看來不將此人打死打傷,女兒縱入自己掌握,仍是無法平平安安的抱回家去。當下左走三步,右搶四步,斜行迂迴,已搶到李莫愁身前,這幾步看似輕描淡寫,並無奇處,但中藏八卦變化,李莫愁不論向那一方位縱躍,都不能逃離她的截阻,跟着右手輕抖,竹棒已點向李莫愁左肘。
李莫愁舉掌封格,喝道:“自陳玄風、梅超風一死,黃藥師果真已無傳人。”她這話一來譏刺黃蓉只有北丐所傳的打狗棒法可用,二來又恥笑黃藥師收徒不謹。
黃蓉的家傳“玉簫劍法”這時也已練得頗爲精深,只是手中無劍,若是以棒作劍,兵刃不順,便未必能勝眼前這個強敵,當下微微一笑,說道:“我爹爹收了幾個不肖徒兒,果然不妙,卻那及得李道長和龍姑娘師姊妹同氣連枝,一般的端莊貞淑。”
李莫愁怒氣上衝,袖口一揮,兩枚冰魄銀針向黃蓉小腹激射過去。她雖然殺人不眨眼,手段毒辣無比,卻是個守身如玉的處女,她只道小龍女行止甚是不端,聽黃蓉竟將自己與師妹相提並論,大怒之下,一出手便是最陰狠的暗器。
黃蓉這時和她站得甚近,閃避不及,,急忙迴轉竹棒,一一撥開。若不是她的打狗棒法已練到化境,撥得開一枚,第二枚實難擋過。兩枚銀針從她臉前兩寸之外飛掠而過,鼻中隱隱聞到一股藥氣,當真是險到了極處。黃蓉想起數年前愛雕的一足被這冰魄銀針擦傷,醫治了六七個月毒性方始去盡,一凜之下,又見雙針迎面射來。
黃蓉向東斜閃,兩枚銀針挾着勁風從雙耳之旁越過,心想:“此處離襄兒太近,這毒針四下□亂飛激射,萬一碰破她一點嫩皮,那可不得了!”當下疾奔向東,穿出林子。李莫愁隨後追來,認定她除了棒法神妙之外,其餘武功均不及自己,眼見她幌身出林,喝道:“未分勝敗,怎麼便走了?”黃蓉轉過身子,微微一笑。李莫愁道:“郭夫人,你擋我銀針,還是非用這竹棒不可麼?”說着搶上幾步。
黃蓉知道若不收起竹棒,她總是輸得心不甘服,將竹棒在腰間一插,笑道:“久聞李道長五毒神掌殺人無數,小妹便接你幾掌。”
李莫愁一怔,心道:“她明知我毒掌厲害,卻仍要和我比掌,如此有恃無恐,只怕有詐。”但想她掌法縱然神妙,怎及自己的神掌沾身即斃,雙掌一拍,內力已運至掌心,說道:“願領教桃花島的落英神劍掌妙技。”眼見黃蓉右掌輕飄飄的拍來,當下左掌往她掌心按去,右掌跟着往她肩頭擊落。這兩掌本已迅速沉猛,兼而有之,可是她右掌擊出之際,同時更發出兩枚銀針,射向黃蓉胸腹之間。這掌中來針的陰毒招數,是她離師門後自行所創,對方正全神提防她的毒掌,那料得到她又會在如此近身之處突發暗器,不少武學名家便曾因此而喪生於毒針之下。
黃蓉縮回來左掌,託向她右腕,化開了她右掌撲擊,右手縮人懷中,似乎也要掏摸暗器還敬,但終於遲了一步,她口手剛從懷中伸出,銀針離她肋下已不及五寸,到此地步,縱有通天本領也已閃避不了。李莫愁心中大喜,只見銀針透衣而沒,射入了黃蓉身子。
黃蓉叫聲:“啊喲!”雙手捧肚,彎下腰去,隨即左掌拍出,擊向李莫愁胸口。這一掌還是來得真快,李莫愁叫道:“好!”上身後仰避開,雙掌齊出,也拍向黃蓉胸口。
她知黃蓉中了這兩枚銀針之後,毒性迅即發作,這一招只求將她推開,與自己離得遠遠的,她自會毒發而死。卻見黃蓉上身微微一動,並不招架,李莫愁心想:“她中針之後,全身已麻痹了。”雙掌剛沾上對方胸口衣襟,突然兩隻掌心都是一痛,似是擊中了甚麼尖針。
她大驚之下,急忙後躍,舉掌看時,只見每隻掌心都刺破了一孔,孔周帶着一圈黑血,顯是爲自己的冰魄銀針所傷。她又驚又怒,不明緣由,卻見黃蓉從懷中取出兩隻蘋果,雙手各持一隻,笑吟吟的高高舉起,每隻蘋果上都刺着一枚銀針。李莫愁這才省悟,原來她懷中藏着蘋果,先前自己發射暗器,她並不撥打閃避,卻伸手入懷抓住蘋果,對準銀針的來路,收去了毒針,再誘使自己出掌擊在蘋果之上。
李莫愁本也是個絕頂聰明之人,但今日遇上了這個詭詐百出的對手,只有甘拜下風,忙伸手入懷去取解藥,卻聽得風聲颯然,黃蓉雙掌已攻向她的面門。
李莫愁舉左手一封,猛見黃蓉一隻雪白的手掌五指分開,拂向自己右手手肘的“小海穴”,五指形如蘭花,姿態曼妙難言。她心中一動:“莫非這是天下聞名的蘭花拂穴手?”右手來不及去取解藥,忙翻掌出懷,伸手往她手指上抓去。黃蓉右手縮回,左手化掌爲指,又拂向她頸肩之交的“缺盆穴”。
李莫愁見她指化爲掌,掌化爲指,“落英神劍掌”與“蘭花拂穴手”交互爲用,當真是掌來時如落英繽紛,指拂處若春蘭葳蕤,不但招招凌厲,而且丰姿端麗,不由得面若死灰,心道:“今日得見桃花島神技,委實大非尋常,莫說我掌上已然中毒,便是安健如常,也不是她對手。”她急於脫身,以便取服解藥,但黃蓉忽掌忽指,纏得她沒半分餘暇。那冰魄銀針的毒性何等厲害,若不是她日常使用,體質習於毒性,那麼這片時之間早已暈去了,但縱然如此,毒素自掌心逐步上行,只要行到心窩之間,終於也要不治。
黃蓉見她臉色蒼白,出招越來越是軟弱,知道只要再纏得少時,她便要支持不住,心想這女魔頭作惡多端,今日斃於她自己的毒針之下,正好替武氏兄弟報了殺母之仇,當下步步進逼,手下毫不放鬆,同時守緊門戶,防她臨死之際突施反噬。
李莫愁先覺下臂痠麻,漸漸麻到了手肘,再拆數招,已麻到了腋窩,這時雙臂僵直,已然不聽使喚,只得叫道:“且慢!”向旁搶開兩步,慘然道:“郭夫人,我平素殺人如麻,早就沒想能活到今日。鬥智鬥力,我都遠不如你,死在你的手下,實所甘服,但我斗膽求你一件事。”黃蓉道:“甚麼事?”雙眼不轉瞬的瞪着她,防她施緩兵之計,伸手去取解藥,然見她雙臂下垂,已然彎不過來,聽她說道:“我和師妹向來不睦,但那孩兒實在可愛,求你大發善心,好好照料,別傷了她的小命。”
黃蓉聽她這幾句話說得極是誠懇,不禁心中一動:“這魔頭積惡如山,臨死之際居然能真心愛我的女兒。”說道:“這女孩兒的父母並非尋常之輩,若是讓她留在世上,不免使我一世操心,辛苦百端……”李莫愁怎聽得出她言中之意,求道:“望你高擡貴手……”
黃蓉要再試她一試,走近前去,揮指先拂了她的穴道,從她懷中取出一個藥瓶,問道:“這是你毒針的解藥麼?”李莫愁道:“是!”黃蓉道:“我不能兩個人都饒了,若要我救你,須得殺那女孩兒。倘你自甘就死,我便饒那孩兒。”
李莫愁萬想不到竟然尚有活命之機,只是叫黃蓉殺那女孩固然說不出口,以自己性命換得女孩活命,卻也不願,只見黃蓉從小瓶中倒出一粒解藥,兩根手指拈住了輕輕幌動,只等自己回答,顫聲道:“我……我……”
黃蓉心想:“她遲疑了這麼久,實已不易。不管她如何回答,單憑這一念之善,我便須饒她一命。她滿身血債,將來自有人找她報仇。”於是攔住她話頭,笑道:“李道長,多謝你對我襄兒如此關懷。”
李莫愁愕然道:“甚麼?”黃蓉笑道:“這女孩兒姓郭名襄,是郭靖爺和我的女兒,生下不久便落入了龍姑娘手中,不知你怎地竟會起了這個誤會。承你養育多日,小妹感謝不盡。”說着□衽行了一禮,將一粒解藥塞入她的口中,問道:“夠了麼?”李莫愁茫然道:“我中毒已深,須得連服三粒。”黃蓉道:“好!”又□了她兩粒,心想這解藥或有後用,卻不還她,將藥瓶放入了懷中,笑道:“三個時辰之後,你穴道自解。”
她快步回入樹林,心想:“耽擱了這多時,不知芙兒走了沒有?若能讓她姊妹倆見上面,大是佳事。”轉入棘藤圈中,一瞥之下,不由得如入冰窖,全身都涼了。
那棘藤圈絲毫無異,郭襄卻已影蹤不見。黃蓉心中怦怦亂跳,饒是她智計無雙,這時也慌得沒做手腳處。她定了定神,心道:“莫慌,莫慌,我和李莫愁出林相鬥,並無多時,襄兒給人抱去,定走不遠。”攀到林中最高一株樹上四下眺望。襄陽城郊地勢平坦,這一眼望去足足有十餘里,竟沒見到絲毫可疑的事物,此時蒙古大軍甫退,路上絕無行人,只要有一人一騎走動,雖遠必見。
黃蓉心想:“此人既未遠去,必在近處。”於是細尋棘藤圈附近有無留下足印之類。只見一條條棘藤絕無曾被□動搬移之跡,決非甚麼野獸衝入將孩兒銜去,尋思:“我這些棘藤按九宮八卦方位而布,那是我爹爹自創的奇門之術,世上除桃花島弟子之外,再也無人識得,雖是金輪法王這等才智之士,也不能在這棘藤之間來去自如,難道竟是爹爹到了?……啊喲,不好!”
猛地想起,數月前與金輪法王邂逅相遇,危急中佈下亂石陣抵擋,當時楊過來救,曾將陣法的大要說了給他知曉,此人聰明無比,舉一反三,雖不能就此精通奇門之術,但棘藤匆匆布就,破解並不甚難。她一想到楊過,腦中一暈,不由得更增了幾分憂心,暗想:“芙兒斷他一臂,他和我郭家更是結下了深仇,襄兒落入此人手中,這條小命算是完啦。他也不用下手相害,只須隨手將她在荒野中一拋,這嬰兒那□還有命在?”想起這女孩兒出世沒有幾天,便如此的多災多難,竟怔怔的掉下淚來。
但她多歷變故,才智絕倫,附近竟找不出他半個足印,心下大奇:“他便是輕功練到了絕頂,這軟泥之上也必會有淺淺的足印,難道他竟是在空中飛行的麼?”
她這一下猜測果然不錯,郭襄確是給楊過抱去的,而他出入棘藤,確也是從空飛行來去。
那天晚間楊過在窗外見黃蓉點了郭靖穴道,放走女兒,他便從原路出城,遠遠跟隨,心道:“郭伯母,你女兒欠我一條臂膀,你丈夫斬不了,便讓我來斬。你在明,我在暗,你想永世保住女兒這條右臂,只怕也不怎麼容易。”
黃蓉與女兒分離在即,心中難過,沒留意到身後有人跟蹤。此後她在小市鎮上與李莫愁想遇、兩人想鬥等情,楊過在林外都瞧得清清楚楚。待得兩人出林,他便躍上高樹,扯了三條長藤並在一起,一端縛在樹上,另一端左手拉住了,自空縱入棘圈,雙足挾住郭襄腰間,左手使勁一扯,身子便已□出棘圈。眼見黃蓉與李莫愁兀自在掌來指往的相鬥,便在樹梢上縱躍出林,落地後奔跑更速,片刻間回到了市鎮。只見郭芙站在街頭,牽着小紅馬東張西望,等候母親回來,楊過雙足一點,身子從丈外遠處躍上了紅馬。
郭芙吃了一驚,回過頭來,見騎在馬背的竟是楊過,心中騰的一跳,“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急忙□劍在手。小龍女的淑女劍雖利,她自是不願使用,手中所持,仍是常用的那柄利劍。
楊過見她臉色蒼白,目光中盡是懼色,他此時若要斬斷她右臂,實是易如反掌,但事到臨頭,竟然下不了手,哼的一聲,揮出右臂,空袖子已裹住了她長劍,向外甩出。郭芙那□還拿捏得住,長劍脫手,直撞向牆角。楊過左手搶過馬□,雙腿一夾,小紅馬向前急衝,絕塵而去。郭芙只嚇得手足痠軟,慢慢走到牆角拾起長劍,劍身在牆角上猛力碰撞,竟已彎得便如一把曲尺。
以柔物施展剛勁,原是古墓派武功的精要所在,李莫愁便拂塵、小龍女使綢帶,皆是這門功夫。楊過此時內勁既強,袖子一拂,實不下於鋼鞭巨杵之撞擊。
楊過抱了郭襄,騎着汗血寶馬向北疾馳,不多時便已掠過襄陽,奔行了數十里,因此黃蓉雖攀上樹頂極目遠眺,卻瞧不見他的蹤影。
楊過騎在馬上,眼見道旁樹木如飛般向後倒退,俯首看看懷中的郭襄,見她睡得正沉,一張小臉秀美嬌嫩,心道:“郭伯伯、郭伯母這個小女兒,我總是不還他們了,也算報了我這斷臂之仇。他們這時心中的難過懊喪,只怕尤勝於我。”奔了一陣,轉念又想:“楊過啊楊過,是不是你天生的風流性兒作祟,見了郭芙這美貌少女,天大的仇怨也拋到了腦後?倘若斬斷你手臂的是個男人,你今日難道也肯饒了他?”想了半日,只好搖頭苦笑。他對自己激烈易變的性格非但管制不住,甚且自己也難以明白。
行出二百里後,沿途漸有人煙,一路上向農家討些羊乳牛乳□郭襄吃了,決意回古墓去找小龍女,不數日間已到了終南山下。
回塵舊事,感慨無已,縱馬上山,覓路來到古墓之前。“活死人墓”的大石碑巍然聳立,與前無異,墓門卻已在李莫愁攻入時封閉,若要進墓,只有鑽過水溪及地底潛流,從密道進去。憑他這時內功修爲,穿越密道自是絕不費力,然而如何處置郭襄卻大爲躊躇,這小小嬰兒一入水底,必死無疑,但想到小龍女多半便在墓中,進去即可與她相見,那□還能捺得住?於是從口袋□取些餅餌嚼得爛了,□了郭襄幾口,在古墓旁找了個山洞,將她放在洞內,拔些荊棘柴草堆在洞口,心想不論在墓中是否能與小龍女想見,都要立即回出,設法安□嬰兒。
堆好荊棘,繞過古墓向後走去,忽聽得遠處隱隱有兵刃相交之聲,瞧方向正是重陽宮的所在,微一遲疑間,突見一隻銀色輪子發出嗚嗚聲響,激飛上天,正是金輪法王的兵刃。他好奇心起,循聲趕到重陽宮後玉虛洞前,便在此時,小龍女身受全真五子一招“七星聚會”和金輪法王輪子的前後夾擊,身受重傷。
楊過若是早到片刻,便能救得此厄。但天道不測,世事難言,一切豈能盡如人意?人世間悲歡離合,禍福榮辱,往往便只差於□毫之間!
全真五子乍見楊過到來,均知此事糾葛更多。丘處機大聲道:“我重陽宮清修之地,今日各位來此騷擾,卻是爲何?”王處一更是怒容滿面,喝道:“龍姑娘,你古墓派和我全真教雖有樑子,雙方自行了斷便是,何以約了西域胡人,諸般邪魔外道,害死我這許多教下弟子?”小龍女重傷之餘,那□還能分辯是非,和他們作口舌之爭?全真教下諸弟子見她劍刺尹志平,又傷趙志敬,不論是尹派趙派,盡數會她當作敵人,當此紛擾之際,更是無人出來說明真相。
楊過伸左臂輕輕扶着小龍女的腰,柔聲道:“姑姑,我和你回古墓去,別理會這些人啦!”小龍女道:“你的手臂還痛不痛?”楊過笑着搖了搖頭,道:“早就好啦。”小龍女道:“你身上情花的毒沒發作麼?”楊過道:“有時發作幾次,也不怎麼厲害。”
趙志敬自給小龍女刺傷之後,一直躲在後面,不敢出頭,待見全真五子出關而出,心知衆師長查究起來,自己掌教之位固然落空,還得身受嚴刑。他本來也不過是生性暴躁,器量褊狹,原非大奸大惡之人,只是自忖武功於第三代弟子中算得第一,這掌教之位卻落於尹志平身上,心上憤憤不平,就此一念之差,終於陷溺日深,不可自拔。此時暗想眼下的局面決不能任其寧定,只有攪他個天翻地覆,五位師長是非難分,方有從中取巧之機,如能假手於金輪法王和一衆蒙古武士將全真五子除去,更是一勞永逸;眼見楊過失了右臂,左手又扶着小龍女,幾乎已成束手待斃的情勢,他生平最憎恨之人,便是這個叛門辱師的弟子,這時有此良機,那肯放過?向身旁的鹿清篤使了個眼色,大聲喝道:“逆徒楊過,兩位祖師爺跟你說話,你不跪下磕頭,竟敢倨傲不理?”
楊過回頭來,眼光中充滿了怨毒,心道:“姑姑傷在你全真教一般臭道士之下,今日暫且不理,日後再來跟你們算帳。”向羣道狠狠的掃了一眼,扶着小龍女,移步便行。
趙志敬喝道:“上罷!”與鹿清篤兩人雙劍齊出,向楊過右脅刺去。趙志敬先前雖然身遭劍刺,但傷勢不重,這一劍刺向楊過斷臂之處,看準了他不能還手,劍挾勁風,實是使上了畢生的修爲勁力。
丘處機雖不滿楊過狂妄任性,目無尊長,但想起郭靖的重託,又想起和他父親楊康昔日的師徒之情,喝道:“志敬,劍下留情!”
那一邊馬光佐更高聲叫罵起來:“牛鼻子要臉麼?刺人家的斷臂!”他和楊過最合得來,眼見他遇險,便要衝上來解救,苦於相距過遠,出手不及。
突見灰影一閃,鹿清篤那高大肥胖的身子飛將起來,哇哇大叫,砰的一聲,正好撞在尼摩星身上。憑着尼摩星的武功,這一下雖是出其不意,也決不能撞得着他,但他雙腿斷了,兩隻手都撐着柺杖,既不能伸手推擋,縱躍閃避又不靈便,登時撞個正着,仰天一交摔倒。尼摩星背脊在地下一靠,立即彈起,一柺杖打在鹿清篤背上,登時將他打得暈了過去。
這一邊楊過卻已伸右足踏住了趙志敬的長劍,趙志敬用力抽拔,臉孔脹得通紅,長劍竟是紋絲不動。
原來當雙劍刺到之時,楊過右手空袖猛地拂起,一股巨力將鹿清篤摔了出去。趙志敬斗然感到袖力沉猛,忙使個“千斤□”,身子牢牢定住。但這一來,長劍勢須低垂,楊過起腳下落,已將劍刃踏在足底。他在山洪之中練劍,水力雖強亦衝他不倒,這時一足踏定,當真是如嶽之鎮,趙志敬猛力拔奪,那□奪得出分毫?
楊過冷冷的道:“趙道長,當時在大勝關郭大俠跟前,你已明言非我之師,今日何以又提師承之說?也罷,瞧在從前叫過你幾聲師父的份上,讓你去罷!”說完這句話,右足絲毫不動,足底的勁力卻突然間消除得無影無蹤。
趙志敬正運強力向後拉奪,手中猛地一空,長劍急回,砰的一響,劍柄重重撞在胸口,正與他猛力以劍柄擊打自己無疑。這一擊若是敵人運勁打來,他即使抵擋不住,也必以內力相抗,現下自行撞擊,那是半點也無抗力,但覺胸口劇痛,一口鮮血噴將出來,眼前一黑,仰天跌倒。
王處一和劉處玄雙劍出鞘,分自左右刺向楊過,突然一個人影自斜刺□衝至,噹的一聲,兩柄長劍□了開去。這人正是尼摩星,他給鹿清篤撞得摔了一交,雖然打倒鹿清篤,但心頭惡氣未出。推尋原由,全是楊過之故,當下掄杖躍到,左手柺杖架開了王劉二道長劍,右手柺杖便向楊過和小龍女頭頂猛擊下去。
楊過心知尼摩星武功了得,單用一隻空袖,只怕拂不開他剛柔並濟的一擊,這時小龍女全身無力,正軟軟的靠在他身上,於是身子左斜,右手空袖橫揮,捲住了小龍女的纖腰,讓她靠在自己前胸右側,左手抽出揹負的玄鐵重劍,順手揮出。噗的一聲,響聲又沉又悶,便如木棍擊打敗革,尼摩星右手虎口爆裂,一條黑影沖天而起,卻是鐵杖向上激飛。這鐵杖也有十來斤重,向天空竟高飛二十餘丈,直落到了玉虛洞山後。
楊過首次以劍魔獨孤求敗的重劍臨敵,竟有如斯威力,也不禁暗自駭然。
尼摩星半邊身子痠麻,一條右臂震得全無知覺,但他生性悍勇無比,大吼一聲,左手鐵杖在地下一掌,躍高丈餘,跟着劈了下來。楊過心想我劍上剛力已然試過,再來試試柔力,重劍劍尖抖處,已將鐵柺黏住,這時只要內力吐出,便能將尼摩星擲出數丈之外,若是摔向山壁,更非撞得他筋斷骨折不可。他見小龍女如此傷重,滿心怨苦,這一下出手原是決不容情。正當臂上內力將吐未吐之際,只見尼摩星身在半空,雙腿齊膝斷絕,猛想起自己也斷了一臂,不禁起了同病相憐之意,當下重劍不向上揚,反手下壓,那鐵柺筆直向下戳落,塵土飛揚,大半截戳入了土內。
尼摩星握着鐵柺,想要運勁拔起,但右臂經那重劍一黏一壓,竟如被人點了穴道一般,半點使不出勁來。楊過道:“今日饒你一命,快快回天竺去罷。”尼摩星臉如死灰,僵在當地,說不出話來。
瀟湘子和尹克西雖見變出意外,卻那猜得到在這一個多月之內楊過已是功力大進,還道尼摩星斷腿後變得極不濟事。尹克西搶上幾步,拔起鐵柺,遞在尼摩星手中。尼摩星接了,在地下一撐,想要遠躍離開,豈知手臂麻軟未復,一撐之下,竟然咕咚摔倒。
瀟湘子向來幸災樂禍,只要旁人倒黴,不論是友是敵,都覺歡喜,心想:“天竺矮子向來好生自負,對我不服,這就可算是完了。眼下高手畢集,快搶先擒了楊過,那正是揚名立威的良機。”縱身而出,喝道:“楊過小子,數次壞了王爺大事,快隨老子走罷!”
楊過心想:“姑姑傷重,須得及早救治,偏生眼前強敵甚多,不下殺手,難以脫身。”低聲問小龍女道:“痛得厲害嗎?”小龍女道:“你抱着我,我……我好歡喜。”
楊過擡起頭來,向瀟湘子道:“上罷!”玄鐵劍指向他腰間,劍頭離他身子約有二尺,穩穩平持。瀟湘子見這劍粗大黝黑,鈍頭無鋒,倒似是一條頑鐵,心想:“這小子劍法迅捷,靈動變幻,果然了得,可是拿了這根鐵條,劍法再快也必有限。”說道:“那兒去撿來了這根通火棒兒?”說着便揮純鋼哭棒往重劍上擊去。
楊過持劍不動,內勁傳到劍上,只聽得噗的一聲悶響,劍棒相交,哭喪棒登時斷成七八截,四下飛散。瀟湘子大叫:“不好!”向後急退。楊過玄鐵劍伸出,左擊一劍,右擊一劍,瀟湘子雙臂齊折。
楊過連敗鹿清篤、趙志敬、尼摩星三人,玉虛洞前衆入已是羣情聳動,這次他身不動,臂不擡,純以內力震斷瀟湘子的兵刃,衆人更是不明所以,相顧駭然,均想:“這人的武功當真邪門!”
尹克西是西域大賈,善於鑑別寶物,眼見楊過以重劍震飛尼摩星的鐵柺,已然暗暗吃驚:“此劍如此威猛,大非尋常,劍身深黑之中隱隱透出紅光,莫非竟是以玄鐵製成?這玄鐵乃天下至寶,便是要得一兩也是絕難,尋常刀槍劍戟之中,只要加入半兩數錢,凡鐵立成利器。他卻從那□覓得這許多玄鐵?再說,這劍倘若真是通體玄鐵,豈非重達四五十斤,又如何使得靈便?”其實這劍共重八八六十四斤,若非如此沉重,楊過內力雖強,也不能發出如許威力。待見瀟湘子的哭喪棒斷得七零八落,尹克西更知此劍定是神品。他爲人尚無重大過惡,只是自小便做珠寶買賣,一見奇珍異寶,心中便是奇□難搔,或買或騙,或搶或偷,說甚麼也要得之而後快。這時見了楊過的重劍,貪念大熾,當即縱身而出,金龍鞭一抖,便往他劍上捲去。
楊過與他在絕情谷同進同出,見他成日笑嘻嘻的甚是隨和客氣,對他一直不存敵意,眼見金龍鞭捲到,鞭上珠光寶氣,鑲滿了寶石、金剛鑽、白玉之屬,當下讓玄鐵劍由他軟鞭捲住,說道:“尹兄,我和你素無過節,快快撒鞭讓路。你這條軟鞭上寶貝不少,損壞了有些可惜。”尹克西笑道:“是麼?”運勁便奪,楊過端凝屹立,卻那□撼動得他分毫?
這時尹克西站得近了,看得分明,這劍果是玄鐵所鑄,金剛鑽是天下至堅之物,不論與住何硬物相擦,均能劃破對方而己身無損,但金龍鞭鞭梢所鑲的大鑽在玄鐵劍上劃過,劍身竟連細紋也不起一條。心頭火熱,知道對方武功厲害,若非出奇制勝,難奪此劍,便笑嘻嘻的道:“楊兄功夫精進若斯,可喜可賀,小弟甘拜下風。”口中說着客套話,右腕一翻,突然寒光閃動,左手中已多了一柄匕首,猛地探臂,向小龍女胸口直扎過去。
他這一下倒也不是想傷小龍女性命,只是知道楊過對小龍女情切關懷,見她有難,定然捨命救援,那麼自己聲東擊西,便能奪到了寶劍。楊過見狀,果然一驚。尹克西喝道:“撒劍!”全身之力都運到右臂之上,拉鞭奪劍。
他這一聲:“撒劍!”楊過當真依言撒手,挺劍送出。劍長匕短,重劍隔在三人之間,匕首便扎不到小龍女身上。但楊過情急之下,力道使得極猛,連劍帶鞭的直撞了過去。尹克西明知此劍甚重,早有提防,卻萬想不到來勢竟是如此猛烈,眼見閃避不及,急運內力,雙掌疾推,砰的一聲猛響,登時連退了五六步,才勉強拿椿站定,臉如金紙,嘴角邊雖猶帶笑容,卻是悽慘之意遠勝於歡愉,頃刻間只感五臟六腑都似翻轉了,站在當地,既不敢運氣,也不敢移動半步,便如僵了一般。
楊過走近身去,伸手接過玄鐵劍,輕輕一抖,只聽得丁丁東東一陣響過,陽光照射之下,寶光耀眼,金銀珠寶散了滿地,一條鑲滿珠寶的金龍軟鞭已震成碎塊。
楊過叫道:“金輪法王,咱們的帳是今日算呢,還是留待異日?”
金輪法王見他連敗尼摩星、瀟湘子、尹克西三大高手,都是一招之間便傷了對手,這少夫何以武功大進,實是不可思議。自己上前動手,雖決不致如那三人這般不濟,但要取勝,只怕也是不易,可是此刻各路英雄聚會,給他一嚇便走,顏面何存?心想:“他斷了一臂,左手雖然厲害,右側定有破綻,我專向他右邊攻擊,韌戰久鬥。他顧着小龍女的傷勢,時候拖長了,心神定然不寧。”於是整一整袍袖,金銀銅鐵鉛五輪一齊拿在手中,心知今日這一戰實是生死榮辱的關頭,絲毫大意不得,神色之間卻仍似漫不在乎,緩步而出,笑道:“楊兄弟,恭喜你又有異遇,得了這柄威猛絕倫的神劍啊!你這件希奇古怪的法寶,只怕老衲也對付不了。”他既無勝算,便先行自留地步,極力讚譽玄鐵重劍,要令旁人覺得,這少年不過運氣好,得了一件神異的兵刃而已。
小龍女偎倚在楊過懷中,迷迷糊糊間見金輪法王持輪而上,心想憑楊過一人之力,決計敵他不過,低聲道:“過兒,你給我找一把劍,咱們……咱們……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劍法除他。”楊過胸口一酸,低聲道:“姑姑你放心,過兒一人對付得了。”小龍女向左挪移,要儘量遮在楊過身前,替他多擋些災難。楊過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大聲道:“姑姑,咱們倆今日一起力戰羣魔,人生至此,更無餘憾。”玄鐵劍向前直指。
法王不敢與他正面力拚,縱躍退後,立時嗚嗚聲響,一隻灰撲撲的鉛輪飛擲過去。楊過舉劍便削,鉛輪卻繞過他身後,迴向法王,這一下竟沒削中。只聽得嗚嗚、嗡嗡、轟轟之聲大作,金光閃閃,銀光爍爍,五隻輪子從五個不同方位飛襲過來。
楊過生怕牽動小龍女的傷勢,凝立不動。法王五輪齊出,只是佯攻,旨在試探,五輪在二人身旁繞了個圈子,重行飛回。他見楊過並不舉劍追擊,已明其意,心下暗喜:“你不敢移動身子,加重小龍女傷勢,處境之劣,無以復加。我縱躍遠攻,已立於不敗之地。”對方既斷一臂,又要保護傷者,按照法王的身分原不能如此相鬥,但他知道今日良機再難相逢,小龍女若是傷愈,他二人聯手固是對付不了,便算小龍女重傷而死,楊過少了牽制,自己也未必能是敵手,只有今日乘勢一舉而斃,方無後患,至於是否公平,卻顧不得這許多了。
這情勢旁觀衆人也能瞧得明白,都覺法王太也不夠光明。馬光佐大叫:“大和尚,你是英雄,還是混蛋?”
法王只作沒聽見,五輪連續擲出,連續飛回,仍是繞着楊過和小龍女兜個圈子,又伸手接住。五隻輪子忽高忽低,或正或斜,所發聲音也是有輕有響,旁觀衆人均給擾得眼花撩亂,心神不定。突然之間,馬光佐“啊”的一聲大呼,卻是銅輪斜□飛來,猛地轉彎,從他頭頂掠過,將他頭皮削去了一片,頭皮連着一叢頭髮,血淋淋的掉在地下。馬光佐捧頭大罵,卻也不敢撲上去□打。
楊過眼見小龍女傷重,多捱得一刻,便少了一分救治機會,心中暗暗焦急。法王叫道:“小心了!”驀然間五輪歸一,並排向二人撞去,勢若五牛衝陣。楊過全身勁力也都貫到了左臂之上,劍尖顫動,噹噹噹三響,挑開了金銅鐵三輪,跟着揮劍下擊。衆人眼前一耀,地下灰塵騰起,銀輪和鉛輪都已從人劈開,掉在地下。
法王大聲酣呼,飛步搶上,左手在銅輪上一撥,抓住金鐵兩輪,向楊過頭頂猛砸。楊過逕不招架,玄鐵劍當胸疾刺,劍長輪短,輪子尚未砸到楊過頭頂,劍頭距法王胸口已不到半尺。法王立時後退,上前固然迅疾,退後也是快速無倫,也不見他如何跨步,已向左後側斜退數尺,在這□忽之間直趨斜退,確是武林中罕見的功夫。旁觀衆人目眩神馳,忍不住大聲喝采:“好!”
玄鐵劍一送即收,楊過回劍向後,噹的一響,已將背後襲來的銅輪劈爲兩半,銅輪尚未分開落地,劍鋒橫揮,兩半片銅輪從中截斷,分爲四塊。玄鐵劍雖然劍刃無鋒,但他運上內力,竟是無堅不摧。衆人見了法王的絕頂輕功,還喝得出一聲採,待見到他這神劍奇威,都是驚得寂然無聲。
霎時之間,法王的輪子五毀其三,但他全不氣餒,舞動金鐵雙輪,奮勇搶攻。楊過挺劍刺出,法王側身拗步,避劍還輪,這時輪子不再脫手,雖然無法遠攻,卻比遙擲堅實得多。只見休繞着楊龍二人,左攻右拒,縱躍酣鬥,雙輪跳□靈動,嗚嗚響聲不絕。楊過的玄鐵劍卻似使得頗爲澀滯。但不論法王如何變招,始終欺不近楊龍二人三步之內。堪堪鬥了四五十招,法王雙輪歸一,合併了向小龍女砸去。楊過玄鐵劍刺出,嗒的一聲輕響,已抵在金輪邊上,兩股內力自兩件兵刃上傳了出來,互相激□,霎時之間兩人僵持不動。
楊過只覺對方衝撞而來的勁力綿綿不絕,越來越強,暗自駭異:“此人內力竟然如此深厚。”又想:“既至互拚內力,玄鐵劍上的威勢便無法施展,這賊禿練功時日久長,功力深厚,爲時一久,必佔上風。且引他近身,用袖子出其不意的拂他面門。”於是左臂緩緩退縮,兩人原本相距五尺有餘,漸漸的相距五尺而四尺半,四尺半而四尺。
法王的弟子達爾巴和霍都都一直守在師父身旁,眼見師父漸佔優勢,心中大喜,向前走近幾步。達爾巴關懷師父的安危,又盼師父別傷了轉世投胎的“大師兄”。霍都卻是想暗算楊過。他揮動摺扇,似是取涼,其實要俟機發射扇中暗器。
丘處機與王處一見他目光閃爍的緩步上前,便知他要出手助師,二人對望一眼,均想:“楊過雖與我教爲敵,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是輸是贏,當憑真本事取決。終南山豈容奸徒猖狂?”兩人各挺長劍,踏上一步,一齊瞪住了霍都。丘王二道這時鬚髮俱白,但久習玄功,滿面紅光,兩柄長劍青光如虹,自有一股凜凜之威,鎮懾得霍都不敢妄動。
這時楊過左臂漸漸縮後,相距法王已不過三尺,心想:“這和尚只要再向前半尺,我右手袖子拂將出去,雖不能制他死命,也要打得他頭昏眼花。”法王見他右肩忽然微動,已知其意,心想:“你手臂雖斷,衣袖尚在,勁力運將上去,也是一件如同軟鞭般的利器。我將計就計,拚着受你這一拂,當你揮袖之時,左臂力道必減,那時我乘勢全力猛攻,卻要你身受重傷。”
小龍女靠在楊過身上,一直迷迷糊糊,楊過催動內力,向行加速,全身越來越熱。小龍女覺到他臉上發出熱氣,睜開眼來,見他額角滲出汗珠,於是伸袖輕輕抹拭,替他抹了幾下,見他神色鄭重,雙目向前直視,便順着他目光轉頭瞧去,不禁一驚,原來法王一對銅鈴般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就在面前。但見這雙眼中兇光畢露,忙閉上眼睛,待得再次睜開,法王的眼睛又近了些。小龍女與意中人相偎相倚,偏有這麼一雙惡狠狠的眼睛在旁瞪視,實在討厭。她這時沒想到法王正與楊過拚鬥,只知這和尚是個大惡人,又不願他在這時來打擾自己甜蜜的時光,當下伸手入懷,取出一枚玉蜂金針,緩緩往法王的左眼中刺去。
別說金針之上□有劇毒,便是一枚平常的繡花針刺入了眼珠,眼睛也是立瞎。總算小龍女這時只要這對討厭的大眼移開,沒想到發射暗器,而重傷之餘,伸手出去時也是軟弱無力,去勢甚是緩慢。
但法王和楊過正自僵持,已至十分緊急的當口,任誰稍有移動,都要立吃大虧。小龍女那金針緩緩刺將過去,法王竟是半點也抗拒不得。眼見金針越移越近,自兩尺而一尺,自一尺而半尺,法王大叫一聲,雙輪向前力送,一個□鬥向後翻出,可是玄鐵劍上那股威猛之極的勁力畢竟還是不能盡數卸去。他剛站定腳步,身子一幌,便坐倒在地。達爾巴和霍都齊叫:“師父!”搶上去伸手相扶。
楊過連劈兩劍,將金輪鐵輪又劈成兩半,跟着踏上兩步,揮劍向法王頭頂斬落。法王岔了內息,惟覺鬱悶欲死,委頓在地,全無抗拒之力。達爾巴舉起金杵,霍都舉起鋼扇,一齊架住玄鐵劍。但這一劍斬下來力道奇猛,達爾巴和霍都兩人同時雙膝一軟,支撐不住,跪倒在地,但仍是挺着兵刃,死命撐住。
玄鐵劍上勁力愈來愈強,達爾巴和霍都只覺腰背如欲斷折,全身骨節格格作響。霍都道:“師哥,你獨力支撐片刻,小弟先將師父救開,再來助你。”本來兩人合力便已然抵擋不住,□下達爾巴一人,怎擋得住這重劍的威力?但他捨命護師,叫道:“好!”奮力將黃金杵往上挺舉。
他兩人說的都是藏語,楊過不明其意,只覺杵上勁力暴增,待要運力下壓,霍都已縱身躍開。
豈知霍都全不是設法相救師父,只是自謀脫身,叫道:“師哥,小弟回藏邊勤練武功,十年後定要找上這姓楊的小子,跟師父和你報仇!”說着轉身急躍,飛也似的去了。
達爾巴受了師弟之欺,怒不可遏,又想起楊過是大師兄轉世,何以對師父如此無情無義?大聲道:“大師哥,你饒小弟一命,待我救回師父,找那狼心狗肺的師弟來碎□萬段,然後自行投上,住憑大師哥處置。那時要殺要剮,小弟決不敢皺一皺眉頭。”
楊過聽他嘰哩咕嚕的說了一大篇,自然不懂,但霍都臨危逃命,此人對師忠義,卻也瞧得明白,眼見他神色慷慨,也敬重他是條漢子,微一側頭,見小龍女雙眼柔情無限的望着自己。霎時之間,一切殺人報仇之念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只覺世間所有恩恩怨怨,全都算不了甚麼,當下玄鐵劍一擡,說道:“你去罷!”
達爾巴站起身來,只是適才使勁過度,全身脫力,黃金杵拿捏不住,鏜的一響,掉在地下。他俯伏在地,向楊過拜了幾拜,謝他不殺之恩。這時法王兀自坐在地上,動彈不得。達爾巴將師父負在背上,大踏步下山而去。
楊過獨臂單劍,殺得蒙古六大高手大敗虧輸。衆武士見領頭的六人或敗或傷,那□還敢出手,擡起負傷的瀟湘子、尹克西諸人,頃刻間逃得無影無蹤。
馬光佐滿頭鮮血淋漓,走到楊過身前,挺起大姆指道:“小兄弟,真有你的!”楊過道:“馬大哥,你這些同伴都是存心不良之輩,你跟他們混在一起,定要吃虧,不如辭別忽必烈王爺,回身己老家去罷!”馬光佐道:“小兄弟說得是。”他向小龍女望了一眼,見他雖然重傷,仍是丰姿端麗,嬌美難言,說道:“你和新娘子幾時成親?我留着吃你喜酒,好不好?”他在絕情谷中初會小龍女時見她是個新娘子,一直便當她是新娘子了。
楊過苦笑着搖了搖頭,向身周團團圍着的數百名道士掃了一眼。馬光佐道:“啊,還有這多臭道士沒打發,我來助你。”楊過心想:“若是以一斗一,這些道人沒一個是我敵手。但如他們一擁而上,情勢便兇險萬分,犯不着叫他枉自送命。”大聲說道:“你快快去罷,我一個人對付得了。”馬光佐一楞,猛地會意,鼓掌道:“不錯,不錯。連大和尚、活僵□他們都打你不過,這些臭道士中甚麼用?小兄弟,新娘子,我去也!”倒拖熟銅棍,哈哈大笑,回頭便走,只聽得銅棍與地下山石相碰,嗆□□之聲不絕,漸漸遠去。
楊過重劍拄地,適才和法王這番比拚實是大耗內力,尋思:“金輪法王、瀟湘子等互有心病,和我相鬥時逐一出手,均盼旁人鷸蚌相爭,自己來個漁翁得利。要是這六人一擁而上我就萬難抵擋。何況我與金輪法王比拚內力,實已輸定,幸得姑姑金針一刺,才令我僥倖得勝。全真教諸道卻是齊心合力,聽從五子號令。羣道武功雖不及法王等人,但衆志成城,威力實比法王等各自爲戰強得多了。反正我已和姑姑在一起,打到甚麼時候沒了力氣,兩人一起死了便是。”
丘處機朗聲道:“楊過,你武功練到了這等地步,我輩遠遠不及。但這□我教數百人在此,你自忖能闖出重圍麼?”
楊過放眼望去,但見四下□劍光閃爍,每七個道人組成一隊,重重疊疊的將自己與小龍女圍在垓心。七個中上武功的道人聯劍合力,便可和一位一流高手相抗,這時他前後左右,相當於有數十位高手挺劍環伺。
楊過此時早將生死置之度外,哼了一聲,跨出一步,立時便有七名道人仗劍擋住。楊過挺劍刺出,七劍同時伸出招架。嗆□□一響,七劍齊斷,七道手中各□半截斷劍,忙向旁躍開。
他劍上威力如此雄渾,丘處機等雖均久經大敵,卻也是前所未見。王處一叫道:“璇璣、搖光後擊!”楊過心想不理你如何大呼小叫,我只恃着神劍威力向外硬闖便了,當下帶着小龍女跨前兩步,見又有七名道人轉上擋住,立即揮劍橫掃。那知道這七名道人這次卻不挺劍招架,身形疾幌,交叉換位,從他身前掠過,饒是七人久習陣法,身法快捷,還是“啊、啊”兩聲呼叫,兩名道人已被劍力帶到,一傷腰,一斷腿,滾倒在地。
便在此時,十四柄長劍已指到了楊龍二人背後,七柄指着楊過,七柄指着小龍女。楊過若是回劍後擊,雖能將十四柄劍大都□開,但只要□下一劍,小龍女也非受傷不可。他微一猶豫,又有七柄劍指到了小龍女右側。到此地步,他便是豁出自己性命不要,也已無法解救小龍女了。
丘處機舉手喝道:“且住!”二十一柄長劍劍光閃爍,每一柄劍的劍尖離楊龍二人身周各距數寸,停住不動。丘處機道:“龍姑娘、楊過,你我的先輩師尊相互原有極深淵源。我全真教今日倚多爲勝,贏了也不光采,何況龍姑娘又已身受重傷。自古道冤家宜解不宜結,兩位便此請回。往日過節,不論誰是誰非,自今一筆勾銷如何?”楊過和全真教本無甚麼深仇大怨,當年孫婆婆爲郝大通誤傷而死,郝大通深自悔恨,願以一命相抵,此事也已揭過。這次他上終南山來只是爲找小龍女,並非有意與全真教爲敵,這時聽了丘處機之言,心想:“救姑姑的性命要緊,和這些牛鼻子道人相鬥,勝敗榮辱,何足道哉?”正要出言答允,小龍女的目光緩緩自左向右瞧去,低聲問道:“尹志平呢?”
尹志平背遭輪砸,胸受劍刺,兩下都是致命的重傷,只是一時未死,爲他同門師弟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氣若游絲,迷迷糊糊中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問道:“尹志平呢?”這四字說得甚輕,但在他耳中卻宛似轟轟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處生出一股力氣,霍地翻身站起,衝入劍林,叫道:“龍姑娘,我在這兒!”
小龍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見他道袍上鮮血淋漓,臉上全無血色,不由得萬念俱灰,顫聲道:“過兒,我的清白已爲此人玷污,縱然傷愈,也不能和你長相□守。但他……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爲他。總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風霽月,但覺事無不可對人言,雖在數百人之前,仍是將自己的悲苦照實說了出來。
尹志平聽得小龍女說道:“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爲他。總之,是我命苦。”這幾句話傳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時慾令智昏,鑄成大錯,自己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卻害得她終身不幸,當真是百死難贖其咎,大聲叫道:“師父,四位師伯師叔,弟子罪孽深重,你們千萬不能難爲了龍姑娘和楊過。”說着縱身躍起,撲向衆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長劍,數劍穿身而過,登時斃命。
這一下變故,衆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齊聲驚呼。羣道聽了小龍女的言語,又見尹志平認罪自戕,看來定是他不守清規,以卑污手段玷辱了小龍女。全真五子都是戒律謹嚴的有道高士,想到此事錯在己方,都是大爲慚愧,但要說甚麼歉仄之言,卻感難以措辭。
丘處機向四個師兄弟望了一眼,喝道:“撒了劍陣!”只聽得嗆□□之聲不絕,羣道還劍入鞘,讓出一條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