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程很長,我們之間並無太多話語。大多數時間我都是望着窗外一閃而過的風景發呆。窗外是枯乾的樹木,低矮的平房,灰色的天空被拉來拉去的電線切割成不規則的形狀。偶爾能看到在風中飛舞的紅色燈籠,映襯着茫茫雪地,刺眼到能把熱淚生生逼下。
忽然我看到福利院,在一片灰色建築中它的橘紅色屋頂被我一眼認出。我用力抓住窗框,直到那片屋頂消失。
在人聲鼎沸的火車站,嶼叔買了兩張站臺票。我們來到月臺時,那個深綠色的龐然大物正嗚咽着駛來。無數車窗被擡起,探出無數雙揮動的手和數不清的笑臉。之前還呈分散狀的人羣忽然集中起來,一水兒地向着火車奔跑,像在黑夜裡沉寂太久的鳥忽然見了太陽。
嶼叔指着一根欄杆:“你站這兒別動,我接了阿姨就過來。”
逃荒似的人羣烏壓壓地從我身邊掠過,五顏六色的衣服看得多了就成了調和在一起的髒兮兮的顏料。我緊緊地把着欄杆以保證不被沖走,四周的笑臉很多,可沒有一張衝向我。
嶼叔幾乎是從人羣中擠出來的,他不時地回頭,望向緊跟在他身後不遠處的姑娘。
那姑娘在我面前停下,短時間的遲疑之後,她迅速摘下墨鏡別在胸前,向我大大方方地伸出手:“汀汀好,我是韓熙寧,以後你可以叫我姐姐——”
“是阿姨,”嶼叔糾正,“以後你是阿姨,我是叔叔。”
她一愣,立刻改口:“該叫阿姨。”
返程因爲有了韓阿姨而變得短暫。她比嶼叔會講故事,比我父母更懂得遷就我的話題。我喜歡她,嶼叔也喜歡。他總是有意無意地用手環住韓阿姨的後背。我的恐慌並未因爲韓阿姨的出現而消失分毫。它一直都存在,在我還處於一個對潛意識毫無覺察的年紀,便在我的潛意識裡紮了根。
七點剛過,水餃就上了桌。跟韓阿姨正玩得很開心的我忽然放下手中所有的一切回過頭去,因爲我清晰地聽到碗筷落桌的聲音只有兩響兒。
有人說,無非是少了副餐具而已,小夫妻過日子,家裡不常來人,準備十幾副碗筷,用不着也白搭,沒什麼了不起的——話是沒錯,可我總覺得它要預示點兒什麼。
不出所料,嶼叔把筷勺都讓給了我和韓阿姨,自己用起了牙籤。偶爾夾不起一些什麼時,韓阿姨總會搭把手。這讓我再次想起我的父母,他們也相愛。
那種愛不是滲入自己的血液,而是滲入對方的,就像歃血爲盟。於是很多時候在他們面前我時常感到自己的多餘。一如此刻。
那晚我睡在客廳的沙發上,是我自己提出來的。我想先嶼叔一步,否則我會有種被趕走的感覺。而讓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雖然他們都明顯地一愣,但誰也沒反駁。
“早點兒睡知道嗎?”
“晚安汀汀。”
客廳很暗。在嶼叔把門關上之後,這裡就成爲了一個徹底密閉的空間。黑暗中的猛獸再次向我撲來,啖食着我的勇氣。
我拿出嶼叔曾經說過的話自我安慰,我告訴自己那些不過是黑暗跟孩子們開的玩笑。我與黑暗以及它的衍生品鬥爭,那些我所看不見的在屋外綻放的煙花成爲了野獸的山林怒吼。
終於,這一切都平息下來。我知道野獸睡了,又或者只是暫時休眠。
我把頭從棉被裡探出,長長地舒了口氣。就在這時,我忽然聽到了另外一種聲音。
那是一種故意壓低的叫喊,卻更像韓阿姨的呻吟。我覺得這聲音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在哪兒聽過。還有喘息,一聲聲,沉悶的,粗重的,像是要把什麼徹底吞噬。在這周遭寂靜的時刻,這故意壓低的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咯吱。”
“咯吱咯吱——”
是牀板的聲音。甚至連節奏都如出一轍。我的記憶忽然復甦。在姨媽家的某些晚上,它是伴我入眠的夜歌。
我感受到體內有種力量在生長,它是全新的,我說不清那具體是什麼。可它所形成的巨大氣流推動着我,我起身,來到臥室門口,伸手攥住門把手。
“轟——”
巨大的爆竹聲。
我嚇得抖了個激靈。幾乎在同時,一股熱熱的水流順着我的大腿內側流出來,在黑暗中形成一攤亮晶晶的小水灣。
我盯着它,忽然哇哇大哭。
“你又怎麼了?!”嶼叔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時暴躁得多,像是誰把他惹急了。
我沒顧得上回答,眼前卻忽然亮成一片。我伸手捂住眼睛,他出現在我的面前,胡亂地披着襯衣,開襟只有一半紮在褲子裡,露出了裡面的白棉背心。
他身後是披着睡衣的韓阿姨。
他跑過來抱住我:“怎麼回事?”目光忽然注意到地上的水漬,“這是怎麼啦?熙寧?”
還是韓阿姨反應快:“汀汀的衣服在哪兒?”
他恍然大悟:“在櫃子裡。”
“快去拿”三字還未出口,他已折回臥室。韓阿姨伸手擦去我的眼淚,她的手和聲音一樣溫暖柔軟:“汀汀……不怕……不怕……”邊說邊把我擁進懷裡,一下下拍打。
嶼叔手裡拿着乾淨衣服重新出現在客廳。我迅速把頭埋進韓阿姨的肩膀,緊抓着她的睡衣,擰結着。
“衣服放這兒,你先回屋。”
他猶豫着:“要不還是我來……”
“你還是回屋吧。”
她幫我換上乾淨衣服,拉着我的手坐在沙發旁,好一會兒才關燈,回到臥室。
我聽着她的腳步聲慢慢消失,然後從黑暗中坐起來。我的身體滑動着空氣,形成無聲但卻能感受到的氣流。
臥室裡,嶼叔和韓阿姨正在說話。
“汀汀睡了?”
“嗯。”
“剛剛真是麻煩你了。”
“你這麼說倒顯得我是個外人。”
嶼叔嘆息:“可這麻煩本該避免不是麼?畢竟這是我自己一時衝動帶回家的……”
“既然事都做了,就該是咱們兩個人的責任。”
“熙寧,”嶼叔的聲音在顫抖,他沉默許久,“你……明白麼?”
“我當然明白,”韓阿姨的聲音非常溫柔,“今天在火車站,你還沒開口,我單看你的神情就什麼都明白了。”
“當時我還怕你會接受不了……”
“不,我很理解,理解你。”最後三個字所勾描出的深情意味讓我猜測她攥住了他的手。
“那孩子真的非常可憐。你沒見她每次問起父母去處時的眼神,我簡直不忍心再看第二眼。”
“我能想象出來。”
牀板傳來短促的“吱嘎”聲,他大概起身了。
“我是不是做錯了?”
“要是你覺得堅持原則有錯的話。”
“可我的原則讓這孩子成了孤兒!”
“葉嶼你不能這麼想。如果你跟他只是普通的律師與委託人之間的關係,那你現在一定不會有這麼多負罪感。”
“不!我沒有後悔自己當時的選擇……我的負罪感只針對這孩子……或許,是內疚……我該怎麼跟她說?”
“說什麼?坦白?”
“沒錯。”
沉默。
韓阿姨的話語有些艱難:“你想沒想過——把她送回去?”
“送回哪兒?福利院?”
“減少見面次數是避免內疚的好辦法。”
“怎麼可能!我之所以把她接回來就是爲了讓她儘量遠離那種生活!我想象不出一個把被憐憫當家常便飯的孩子將來會是什麼樣子!”
“我承認你的說法很對。可你有沒有認真考慮過,就算你收養了這個孩子,接下去你準備怎麼跟她相處?作爲父親,還是父親的朋友?她是不是能體諒你的做法?你怕不怕她的質問?萬一她真的恨你,要離開這個家,你又準備怎麼辦?另外,我們還沒有舉辦婚禮,蜜月時候把她放在哪兒?這些細節你都仔仔細細地考慮過嗎?”
“我現在考慮不了那麼多。想想看熙寧,連她的姨媽都已經——”
“別提那個人!我非常厭惡她。”韓阿姨的聲音變得刻薄,“她爲了出國,連自己的親外甥女都能送去孤兒院,又有什麼資格要求你?”
嶼叔沉默下去。
那些語焉不詳的對話就像一枚橘子,在被慢慢剝去皮之後天塌地陷般地豁然開朗——天塌地陷,我對它的理解將永遠停留在失去父母的層面,或者說,失去父母將與這個詞對等。自此,落空的不僅僅是那個住宮殿的夢想,還有我幻想了無數次的相見;而那個剛剛和我建立起感情的嶼叔,也許會聽了韓阿姨的話,把我再次送回去。
我蹲在臥室門口,抱着頭。
哭的在一陣陣向上涌,而我能做的只是捂住口鼻,用力地壓,直到鼻樑都要被壓斷了。
窗外又開始放爆竹,噼裡啪啦。很多硫黃做成的花朵便得以在暗夜的天空中綻放。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它已經敗了,像只被射落的鳥,死在迅速墜落的過程裡。
憐憫與施捨的氣息慢慢向我逼近,夾雜着北方的寒冷,侵犯我內心的最後一道防線。我一分鐘也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了,我告訴自己我要回家,或許父母此刻已經做好了年夜飯在等我歸來。
樓下的空地上有很多打雪仗的小男孩,他們在寂靜的間隙中嘹亮地喊叫着。頭頂依舊在綻放着無數的煙花,耳畔的鞭炮聲也依舊此起彼伏,地下的灰燼將剛剛落下的雪覆蓋得骯髒不堪,像是被惡意潑髒的白紙。
一陣寒風吹過,我不再覺得冷。
我擡腿想要跑,鞋子紮在雪裡,被拔出來時總讓人踉蹌着要摔倒。跌跌撞撞地走出小區,我緊接着號啕大哭。
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兒,我甚至無法退而求其次地找到姨媽家的小院兒。
周圍是相似的高樓,它們迷宮一樣地重疊着。每一盞亮起的燈光都是充滿嘲諷的眼神,每一盞暗下的窗口都是沒有牙齒的黑黢黢的嘴巴。
鞭炮聲越來越響,它們迅速而霸道地掩蓋了我的哭聲。那似乎是在向我暗示,對於這個世界,對於他,我根本不算什麼。認爲我有意義的,也許只有我的父母。可他們已經不在了,他們長眠於地下。可我還在,並且要活下去。
我擦了擦結成冰珠的眼淚,決定悄無聲息地回到那張皮革暗淡的沙發上,假裝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都沒有開始。
然而就在同時我的背後忽然一陣發木的冰涼,轉頭看去卻只剩下一個怪笑着跑開的背影。
我沒理會那陣怪笑,更沒有理會刺骨的冷正一點點滲透我的皮膚。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那身慢慢變溼的衣服上——雪在一點點地融化,變成水。我擔心韓阿姨發現後會把我連夜送走。
於是我毫不猶豫地開始脫掉睡衣。在寒冷的黑夜裡,在漫天的煙花與爆竹聲當中,我沒有任何羞怯。當睡衣上的雪被我拍打幹淨時,我的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
我用盡全力把衣服穿上,可胳膊卻怎麼也動不了。正當我慌亂不已的時候,我聽到了嶼叔的聲音,他在大聲喊我的名字。寒風中他的聲音就像從很遠處傳來。
周圍的景色正在離我遠去,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變成了一顆正在下墜的淚珠。如果不是嶼叔一個箭步衝上來,我肯定會狠狠摔在地上。
神志清晰的最後一刻,我看到慌張的神情幾乎要把他的臉扭曲。他脫下衣服將我包裹住,然後把我打橫抱在懷裡飛快地奔跑。
再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我在醫院裡醒來。
又是一個黃昏,溢出的光線在玻璃上舞蹈。我伸出右手本能地想要去抓,卻發現頭頂掛着一個玻璃瓶,有水從裡面滴下來。
滴答,滴答,滴答。時鐘的節奏。
嶼叔坐在牀邊。他的肩上披着棉衣,手肘支撐着下巴,一下下地打着瞌睡。
他的嘴邊有新生的胡楂,頭髮非常尷尬地“分幫結派”,看上去很久沒梳洗了。
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他一生極其整潔體面,哪怕後來遇到大災禍,也一直不曾改變。說起來他一生中爲數不多的幾次邋遢幾乎都是因爲我,也不知該是歡喜還是酸楚。
見我醒來,他迅速揉揉眼睛,伸出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在我眼前晃動:
“你醒了,是嗎?”
他的臉上還是掛着一如既往的憂慮神情,而我從未像此刻一樣覺得它彌足珍貴。他的胳膊越過被子環住我的身體,我甚至能感到他平穩的心跳,以及噴在我臉上的溫暖鼻息。我告誡自己不要太依賴這種感覺,或許下一刻他就會提起把我送回福利院的事,到時候就再也見不到他——儘管我是那麼不捨。我又有了想哭的衝動。
於是我只是點點頭。
他鬆了一口,又問:“那我是誰?”
“葉叔叔……”我的眼淚終於順着眼角滾落下來,滴進枕頭裡。
他連連點頭,用自己的額頭緊貼着我的額頭。我能看到他的眼睛裡佈滿血絲:“終於退燒了……”他長舒一口氣,仰面躺在我的牀上,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你整整睡了三天!三天哪!嚇死我們了!”他忽然又起身:“我得給你韓阿姨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