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慶帝如常地坐在書案前,卻並未盤腿,而是向後坐了坐,斜靠着。
錦繡下意識地走過去:“皇上,這樣靠着不舒服,奴婢給您墊個靠墊。”
寶慶帝隨她折騰着,望着她一陣忙碌,腰背頓時鬆軟很多,不由嘆道:“年輕真好。”
錦繡一愣,皇帝的感嘆來得有點沒頭沒腦。
“你快十五了吧。”寶慶帝問。
“回皇上,奴婢到八月就十五了。”
寶慶帝深深地望着她,聲音嘶啞,似從遠方飄來:“朕曾經問過你,女人最好的歸宿是什麼。你如今還是那樣想的麼?”
時間有些久遠,錦繡已經想不起當初與寶慶帝是如何對話。但是,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一個始終如一的誠實的回答,是不怕有變化的。
“每個人嚮往的都不一樣。有人想要權傾天下,有人想到富甲一方,女人也一樣。有人慕榮華望富貴,有人重感情羨白首,奴婢想要的,就是堂堂正正活着,嫁不嫁人不是頂重要的,但是,嫁人唯願兩相廝守,不嫁亦望瀟灑紅塵。”
寶慶帝的目光沒有離開她:“你讓朕想起一個人……”
錦繡立即跟上,沒讓他有半點喘息:“慕容皇貴妃?”
寶慶帝一驚:“你怎麼知道?”
“奴婢在沉香殿當過差,對皇貴妃的往事略知一二。她到了婚嫁之齡卻敢違抗世俗,自己擇婿,豈不是堂堂正正地行事做人?她進了宮,只求與皇上兩相廝守;她若不與皇上相遇,相信亦絕不會將就,哪怕孑然一身。皇上您說,奴婢講的對不對?”
寶慶帝吃驚地望着她:“若她晚生二十年,又或你早生二十年,你們都可以相互慰藉。金子絕不會如此心苦無依。她找不到理解她的人。”
錦繡垂下眼睛,低聲道:“奴婢佩服皇貴妃,然,奴婢卻是沒這個福分和資格的。”
“什麼叫資格?資格最終還是人定的。人說你有,你便有;人說你無,你便無。若自己都能拋開有無,才配得上人家想給你一個資格的心。”
寶慶帝說得隱晦,錦繡卻聽懂了。太在意能不能成,或者就錯過了很多“成”的機會。
“皇上英明,奴婢心中尚有邪念,實在拋不開‘有無’,又怕自己失望難過,所以直接就想着‘無’了。”
“你這年紀,想得太多了。朕就知道,你心裡頭東西多,與平時活潑嬌憨的樣子定是完全不同的。”說着,雙眼一瞪,又道,“別在朕面前裝什麼雲淡風輕,很多事兒,淡不了、輕不了,能做的只有踏踏實實,即使‘無’,也要當成‘有’去爭取。爭着爭着,也就真的都胡了。”
是“胡了”,可不是“糊了”,差個米字旁,意思完全不一樣啊。
“皇上說得有理,是奴婢愚鈍了。”
錦繡是很謙虛的,可是,皇帝總是不給她機會。錦繡這才說話沒多久,寶慶帝又反駁她了。
“你哪裡愚鈍,你是太聰明瞭。即便做到皇貴妃,盛寵一輩子又怎樣。你的一輩子,連旁人的一半都沒有。盛寵是噬人的恩寵啊。”
這話,真正有感而發。寶慶帝說着,竟溼了眼眶。
他是在責怪自己。責怪自己將慕容金子弄進宮來,以至於讓她被深宮吞噬。
“皇上萬萬別這麼想。歸宿固然重要,可一輩子平淡如水,又怎及得上銘心刻骨的滋味,哪怕短暫,卻也輝煌。”
寶慶帝眼睛一亮,像是找到了支撐自己的稻草:“那麼,如果有一天你可以成爲後宮的嬪妃,也會願意?”
錦繡默了半晌。寶慶帝正被內心的煎熬所折磨,按理,錦繡應該說些違心的話來安慰他。可是不,越是這樣的時候,錦繡越不願意說違心的話。
“奴婢不願意成爲后妃。”
寶慶帝很意外:“爲何?你不是說,短暫的輝煌也好過平淡的一生?”
“輝煌的是情感,卻不是那個後宮的身份。就算位高權重,可沒有心心相印的人在眼前,那也不是奴婢要的輝煌。”
寶慶帝有些茫然:“難道,金子要的也不是皇貴妃,不是盛寵?”
錦繡心中有些痛。她喜歡寶慶帝,像喜歡長輩那樣喜歡他。在她所瞭解的帝君中,像寶慶帝這樣心存仁厚且重感情的實在太少太少了。
幾乎所有自認爲必須追求成功的男士,都會將情感放在事業之後,畢竟,有了事業什麼樣的女人都可以有。鮮少像寶慶帝這樣,嬪妃去世十幾年,還念念不望深深牽掛的。
“奴婢相信,皇貴妃要的,是與皇上朝夕相伴、白……”
突然,她停住了。白首偕老,這麼溫暖人心的字眼,卻對慕容皇貴妃是莫大的傷悲。
“白什麼?”皇帝卻不知道錦繡爲啥突然住嘴不說了。
“白首不離……”錦繡的聲音很小,那種犯了錯的、沒底氣的聲音。
可是寶慶帝的反映卻比錦繡要冷靜:“爲什麼不敢說,你也知道皇貴妃二十白首?”
錦繡輕地、老老實實地道:“是的,奴婢知道。”
寶慶帝半晌沒說話。錦繡訝異地擡頭,卻發現他在發抖,抖得特別厲害,突然,“噗”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濺了錦繡一身。
“皇上!皇上!”錦繡頓時慌了手腳,過去扶住寶慶帝,卻發現他除了臉色臘黃之外沒有其他異常。掏出絹子擦了擦寶慶帝的嘴角,“奴婢叫浦公公去喊御醫,去喊御醫……”
她慌亂地說着,卻還好,並不很亂套。
“不用,錦繡。”寶慶帝卻在她懷裡輕輕地擺手,“不要去驚動他們,朕自己心裡有數,御醫也是天天來的,哪會不知道朕的情況。”
“這不行,您是皇上,一國之君,您是身體哪裡是您自己的,分明是普天之下的,您哪裡生得起病啊!”錦繡一激動,有些胡言亂語,可是,語話內容也都是真的。
寶慶帝卻對她的勸慰沒興趣了,自己從桌上扯過一塊白絹子,擦了擦口鼻:“原來金子二十白首……爲何如此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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