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安不是孩子,對他來說所有的安慰都蒼白無力,只有現實像針一樣尖銳,針尖掛着粘稠的血。
所有的美好都停留在他的記憶裡。
貝拉米臨走前回頭說她一定會找到兇手的。
用的是宋颯第一次見到的語氣,擲地有聲的承諾,帶着萬死不辭的鄭重。
似乎是因爲眼睛反射了彩色的光,黑色的眸子顯得比平時要溫暖,冷漠的冰層潰裂開露出一絲柔軟的感情,讓她看起來與身形不相匹配的堅定。
威利安欠了欠身,再沒說話。
他是仿生人,所以不會做出什麼尋死覓活的事情,他會一直好好活着,而且盡忠職守地將工作做到極致,就像在艾麗出現以前那樣。
只是從前威利安覺得艾麗所做的事情,徒增負擔,沒有意義,像是她非要在鋼琴布上加蕾絲邊,讓灰塵更難清理,也不會讓鋼琴這種死物變得更快樂。
而如今威利安突然意識到那些並不是沒有意義的東西。
艾麗就是他的意義。
他獲得了自己的意義,又在獲得的時候猝然失去了。
他一板一眼地過回原來的生活,卻發現相同的事情面目全非。
沒有艾麗以前的生活他記得清清楚楚,可是現在完全相同的生活裡,因爲少了艾麗,所以永遠都不一樣。
“謝謝。”貝拉米跳上懸浮艇,在發動以前輕聲說。
“謝什麼?”宋颯聳聳肩。
“你的幫忙,”貝拉米看着他,“如果沒有你提出可能是艾麗自己更改的計劃,提出和鉛筆相對應的紙一定藏在某處,我可能發現不了真正的原因。還有你對花園的觀察,對威利安與艾麗關係的推理也很精彩。”
“還沒結束呢,”宋颯搖頭,“還沒抓到兇手,等到那個時候再謝我吧。”
“我能問嗎,爲什麼你知道艾麗是自己關閉定位的呢?”貝拉米看着他的眼睛。
“啊,沒什麼,這倒確實是猜的。”宋颯撓撓頭,“我也是看到日記才能確定,在有證據以前所有的猜測都只是猜測。”
“但我沒猜到。”貝拉米說。
“或許是因爲你對仿生人有思維定勢,”宋颯咧嘴一笑,“像我就沒見過幾個仿生人,我就沒有。”
“2月29日的女生告白傳統,”貝拉米頓了頓,“非常小衆,非常古老,非常傳統,甚至只侷限在愛爾蘭的都柏林,幾百年前有一部以此爲題材的電影,但是你顯然沒有看過,而且到當今已經不算是個節日了,只是個幾乎消失的傳聞,沒有人會當真的。”
“是什麼節日並不重要,在世界範圍內,每一天在歷史上都是節日,甚至是很多個不同文化地區的不同的節日。”
“是的。”貝拉米愈發不解,“所以這更不能作爲推理的依據。”
“所以,我知道的傳聞是不是真的,這並不重要,”宋颯笑笑,“重要的是艾麗是個有儀式感的女生,無論2月29日有沒有所謂的告白光環,她都會在乎這個日子。如果她要做出什麼重要的決定,爲什麼不在四年一度的那天呢?比起相信這是犯人動手的巧合,我更相信是艾麗自己的決定。”
“明白。”貝拉米點頭:“我應該把你送回家了。”
“好一手卸磨殺驢過河拆橋!”宋颯不情願地齜牙咧嘴,“原來剛剛誇我的糖衣炮彈就是爲了甩開我,回答完問題我就是沒有利用價值的累贅,我好受傷。”
“不是的……”貝拉米只好說,“是因爲你參與調查本身就不太……”
“不是的就好辦了,”宋颯立刻雨轉晴,“我就說你怎麼會好端端放棄親口認定的搭檔咧,再說我還這麼有用咧,我還有差點死於垃圾箱爆炸的一命之仇咧,我也一樣很想抓到兇手,你不應該動用每份力量嘛?你看我多有力量快來利用我。”
他展示着自己的肱二頭肌……以及自己彰顯着聰明的大腦門。
“……”貝拉米無奈搖頭。
跟宋颯永遠談不成三句正事,剛見他有點正形一開口就原形畢露了,她的感激和欣賞瞬間化爲泡影。
“我是幫你了對吧?對吧?對吧?”宋颯死亡追問,“你好歹也爲了報答我讓我再看看下一個受害者吧?如果我沒幫上忙你再趕我走也來得及。”
“行。”貝拉米做決定一向很迅速。
她發動了懸浮艇,從屏幕裡的投影裡看到宋颯陰謀得逞的笑容,笑得坦坦蕩蕩正大光明,出乎意料地並不讓人討厭。
【小貝拉米,你那邊結束了嗎?】索婭煩躁地拽下膠皮手套,這種無縫貼合在手上的一次性用具刮掉了她精心製作的大紅美甲。
【結束了,調查結果我正在整理,整理完畢,現在已經上傳。】貝拉米說。
【嗷我看到啦,】索婭舔了舔嘴脣,【小帥哥不僅長得正點,腦子也很好使哦,很可以很可以。】
【但我們依然沒有找到犯人的線索,唯一的猜測是他對艾麗的行蹤非常瞭解,至少犯人知道那個時間點艾麗會送恬恬上學,因此有從校門口開始跟蹤的嫌疑,排查校門口監控內的所有路人,雖然我認爲犯人依然會避開攝像頭。】
【犯罪動機呢?】
【依舊猜測是高價倒賣仿生關節。】貝拉米咬咬牙,和宋颯一開始懷疑威利安不同,她其實本來懷疑的是艾麗的所有者吳昆琦,三百萬幣是超出艾麗價值的高額賠償。
考慮艾麗的折舊費,加上她是被淘汰的款式,能獲得賠償金,還能再賣她的關節和血,雙重獲利,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但是一來吳昆琦的事業蒸蒸日上,這筆賠償對他的財產來說九牛一毛。
二來艾麗深愛這個家,側面反映家庭氛圍極好,所有的機器人都得到較細緻的保養,吳昆琦並不是會虐待家用仿生人的那種人。
那麼兇手只能是家以外的人,應和了之前的猜測:犯罪動機就是單純謀利。
而艾麗只是運氣不好。
再考慮到不能侵犯他人私有財產也是基本法則之一,仿生人並不會傷害其他仿生人,犯人一定是一個人類。
一個足夠膽大心細,善於跟蹤觀察,有高度的技術水平能精確分割出每個關節。
此外熟悉南鑼海濱浴場周邊方圓二十公里內的地形,有目前未知的能瞬間制服仿生人的工具或方法,缺錢或貪財,有較多空閒獨處的時間,有能單獨處理殘骸的場所。
相貌普通,至少在人羣中不會引人注意,性別未知。
【話說宋颯爲什麼要一直跟進這個案子?】安德里赫加入聊天,【仿察局不缺人,用不着他摻和。】
索婭點了點下巴,【可能是因爲他看上了小貝拉米?】
【別說蠢話。】
【嚶小貝拉米生氣了。】索婭吐了吐舌頭。
【你怎麼想?】安德里赫問貝拉米,【我不相信這個人有半點好心,靠胸思考問題的只有索婭,那小子不像是荷爾蒙上頭的角色。】
【嘿我可沒有用胸思考問題!】索婭氣呼呼道。
【至少你的胸比腦子大。】安德里赫反脣相譏。
【他不是真的對我感興趣,】貝拉米冷冷道,【他是在掩飾自己對這個案子的興趣,至少調查的時候他不會亂來,雖然看着不着調,但其實是個專業人士。而且對線索有很敏銳的直覺。】
【小貝拉米居然夸人了。】索婭感慨。
【他差點被爆炸害死,姑且認爲是爲了復仇才死皮賴臉加入調查。】安德里赫說,【換我我也會這麼做,區別是我有這個能力,他未必。】
【也有可能是職業病嗷?】索婭猜測。
【是。】貝拉米說,【他幫了忙,我想再觀察一陣。你的監控權限要的怎麼樣了?】
安德里赫:【我在偵查局站了一下午,他們依然拒絕。】
【爲什麼?】
【說我們要求的監控範圍太廣了,哪怕上次我們只要校門口的一個定點錄像都足足辦了一下午的手續,辦事的都是屬樹懶的,還是病得快死了的樹懶。】
【欺人太甚!】索婭兇道。
安德里赫一字不差地複述:【他們的原話是‘你們爲什麼不乾脆請求獲取全球監控,一個個搜查呢,哦但你們光子芯轉得快,說不定還真能把五十億人挨個篩選一遍,誒話說回來這種也能算是調查?我不明白那些老頭子搞這個仿察局是要幹什麼,一個由行走的電腦組成的部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後面還有很多‘哈’,一邊笑一邊拍桌子,然後其他人跟他一起笑,笑得很開心……我真擔心他們下巴脫臼。】
【這話是徐部長說的?】
【抱歉,我壓根沒能見到徐部長,】安德里赫推了推眼鏡,【說這話的是前臺辦事員張海天先生,他以徐部長在開會爲由拒絕了我的申請,雖然徐部長下午並沒有會,然後他叫我等等。】
【發個消息就能解決的事情他叫你等等?】索婭脫口而出,【我們直接交個報告給徐部長不行嗎?】
【你應該瞭解一下申請流程,別每次推給我。】安德里赫不悅道,【我們根本沒有權力直接越過辦事員聯絡徐部長,而且我們提交申請必須自己到場當面提交,網上的申請認爲不夠正式。】
【他們自己交申請都是網上交!】索婭在兩個人的腦海裡叫起來。
【他們是人,我們不是。】
【等到最後呢?】
【他們下班了,要我明天再去,但我再去的結果依然是進不了技術部的門。】
【這不公平!】索婭氣急敗壞,【他們自己調查的時候不看監控的嗎?都什麼年代了講點科學不好嗎?能看監控看出來的事情還非要靠演繹推理真當自己是新紀元的福爾摩斯了?這些案子還不是他們遺留下來的爛攤子?他們自己都解決不了在這裡嘲笑我們,哈哈哈什麼呢?】
【就是因爲他們自己沒解決,所以也不想要我們解決。】安德里赫一針見血,【不然會顯得他們不如我們,通俗講,就是大腦發育不良,或者天生智力低下。】
【這還要顯得?這難道不能靠他們靈活的小腳趾思考出來嗎?】索婭氣呼呼道,把自己的頭髮甩成紅色瀑布,抽空讚美了一下自己就算一臉怒氣也有英氣逼人的攻擊性美感。
【不要隨便評價人類的行爲,不合規矩。】貝拉米打斷兩人的怒火。
【收到。】
【收到。】兩人暫時地沉默。
【但我就當沒聽見。】貝拉米淡淡道。
【小貝拉米,我太愛你了,】索婭呼了一口氣,嚶嚶撒嬌道,恨自己不在貝拉米身邊把她可愛的小腦袋塞在自己胸裡來一個負距離擁抱,【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所以現在你怎麼想?】貝拉米問安德里赫。
【首先,我是能看到錄像的,】安德里赫說,【因爲他們的數據庫系統是我建的,我有內網底層的管理員權限。】
【居然是你建的??】索婭震驚。
安德里赫冷笑了一聲:【整個南鑼有名號的防火牆都是我建的……因爲原本的系統漏洞比漁網還多。】
【雖然你是管理員,但是進入自己的系統卻不合規矩?】索婭覺得自己再亂拽頭髮就要不得不重新植髮了,【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情?他們到底能不能做人了?不能做人換我來做。】
【冷笑話就不必了,雖然挺好笑。】貝拉米抿了抿嘴。
【哈哈哈,】安德里赫嘲諷地乾笑了兩聲,【但我每天會例行檢查系統,檢查系統的時候看到任何數據都屬於正常情況……所以】
安德里赫話裡有話:【……有那麼些許可能,今晚安檢的時候我會看到監控錄像。】
【有那麼些許可能正好是我們需要的那部分。】索婭咂咂嘴,露出一個心領神會的笑容。
【那麼在‘完全假設的情況下’,你看到了那個其實‘不可能看到’的監控,】貝拉米開始說繞口令,【那麼你或許可以將看完‘並沒有真的看到’的監控以後得到的‘你猜測的但實際上是事實’的結論告訴我們。】
【沒問題。】安德里赫說,【雖然我絕不想看到任何不屬於權限範圍以內的內容,也絕不會把因爲工作需要而無心看到的內容轉告任何人。】
【但你可以轉告我們你的‘基於自己隨意猜測得來的並不靠譜’但是‘非常具有參考價值’的結論。】索婭打了個響指。
【雖然你‘看不到’監控,但我還想提醒一下監控重點排查攜帶不明包裹的行人,因爲就算拋屍可以從交通線沿海段進行,但實際中不太可能從高速行駛的艙內將殘肢精確地扔到垃圾箱頂部,最大的可能性還是步行。】貝拉米提醒。
【收到。】
【啊啦我們是壞仿生人麼?】索婭扭了扭身子,略帶擔憂地看着自己屏幕裡倒映出的影子。
烈焰紅脣性感嫵媚,但籠上了一絲愁雲,連帶着眉間都起了細小的皺紋。
【“壞”這個字完全主觀。嚴格的說我們是在鑽空子。】安德里赫下定義,【不會被任何人界定爲違法,也並沒有真的做違法的事情。】
【但我總覺得心裡不舒服,分析模塊一直在超負荷運轉,哎你們都懂,我覺得光子飛得亂糟糟的,像是腦子裡一團漿糊。】索婭輕啓朱脣嘆了口氣。
【不,】貝拉米極快地回答,她的感覺和索婭是相似的,過度複雜的抉擇只會給自己造成負擔,而且是持續性無法緩解的運轉障礙,【在基本法則阻止我們之前,我們只是做了自己該做的,爲了正義。】
【爲了正義。】
【爲了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