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恬靜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整個閣樓裡只剩下她呼吸和抽泣的聲音,然後她顫抖地抱着宋颯,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宋颯安靜地撫摸她的頭,示意威利安和貝拉米再等等。
吳佳恬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覺得把這麼久這麼久的眼淚一口氣全流得乾乾淨淨。
她恨艾麗不辭而別,她恨知情但是不告訴她的爸爸,她恨裝作什麼都沒發生的威利安,她恨那些傻乎乎的什麼都不知道的機器人,她恨那些不懂她爲什麼傷心的朋友。
她恨自己,恨自己什麼都做不了。
一直以來只要她命令,艾麗就會幫她做成所有的事情,可是現在她不管怎麼命令,艾麗都聽不見,艾麗都不回來。
彷彿世界都背叛了她。
她一個人睡覺,沒有人跟她講故事,沒有人給她哼歌,沒有人輕輕拍她的背,沒有人坐在黑暗中握住她的手,沒有人知道那些手工娃娃的名字,她大發雷霆把機器人和威利安都趕了出去,但她躺在牀上的時候無數次地爲自己衝動的命令而後悔。
她懼怕一個人的夜晚,漫長地彷彿沒有盡頭,陰森可怖地白光從窗口照進來,奇怪的扭曲的影子在牀頭舞動。
曾經她覺得自己擁有艾麗和所有人,可忽然之間,艾麗走了,她發現自己什麼都不剩了。
“她真的會回來的。”吳佳恬哭不動了,她喃喃自語,是肯定句。
宋颯身上很溫暖很結實,將她整個罩住,冰冷的風一點兒也吹不進來。
“是的。”宋颯說。
“她還欠我一場踏青。”
“她欠你的。”
“她什麼時候回來呢?”
“做一個哭啼啼的小女孩,她可是不會回來的哦。”宋颯笑笑。
吳佳恬站直了,猛地用睡衣袖子擦眼淚,擦得滿臉都花了,然後堅定地仰頭問:“現在呢?”
“不夠大,你還不夠大。”宋颯認真地看着她,惋惜地搖搖頭。
“爲什麼?”吳佳恬急得抓住宋颯的衣服,“爲什麼不夠大?我已經很大了,我什麼都懂。”
“有我大麼?”宋颯撇嘴,輕快地反問。
“那你都……你都……”吳佳恬急得跺腳,“你都老了!”
“咳,看在你只有八歲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計較了,”宋颯深沉道,“我還是個青年,懂?”
“艾麗什麼時候回來?”吳佳恬回過神,發現自己被宋颯牽着鼻子走了,固執地回到原點。
“我說了呀,等你夠大的時候。”
“你在唬我。”吳佳恬信心開始動搖。
“我可能唬你,艾麗可能唬你嗎?”宋颯問她,“她答應你踏青了對不對?你居然懷疑艾麗?”
吳佳恬心虛地低頭。
“她甚至都給你織了粉紅格子的野餐布!”宋颯想了想,宣佈道。
吳佳恬眼睛亮了一下:“我知道她要織!還有呢?”
“還準備了好吃的便當,三明治和飯糰,還打算買最最新鮮的水果跟你一起去野餐,對了,她找到一個有漂亮草坪和粉色桃花的地方,怎麼樣我沒有騙你吧?”宋颯信誓旦旦。
“對,她就是這麼跟我說的。”吳佳恬拼命點頭。
“她還做了新的風箏。”宋颯信口開河。
“什麼風箏?”吳佳恬好奇道。
宋颯一時語塞,他絞盡腦汁咬了咬牙,突然想起花園裡植物介紹卡片上的蝴蝶圖案。
“海倫娜閃蝶。”宋颯打了個響指。
“……嗯?”
“光明女神,”貝拉米開口輕聲說,“曾經人們叫它光明女神蝶,在滅絕之前是世界上最美的蝴蝶。”
“那是我最喜歡的動物。”吳佳恬鼻子發酸,“原來今年的風箏是光明女神蝶麼……”
“是的。”宋颯點頭。
“那她都準備好了,爲什麼今年不去踏青呢?爲什麼非要是今年……非要是現在……”她的聲音越來越低。
“因爲艾麗要去見更小的孩子,照顧比你小的弟弟妹妹。”宋颯笑笑,“不是很自然的事情麼,每個人都要經歷的,你十八歲的時候,她一定會來見長大的你,但是有一個條件,她說只有你做到了,你纔是個值得她回來的小女孩。”
“什麼條件?”吳佳恬咬了咬嘴脣,害怕地看着宋颯。
宋颯背對着彩色的窗戶,輪廓被溫暖而炫目的色彩籠罩着,他笑了笑,又一次認真地伸出手:“條件就是,再見到她以前,你要努力做一個勇敢堅強的女孩,好麼?”
吳佳恬迎着宋颯的笑容,他的眼睛真誠而澄澈,比身上任何顏色的光都要明亮。
“好。”吳佳恬小心翼翼地,鄭重其事地,把自己小小的手放在宋颯的手心裡,握了握。
“答應了就要做到哦。”
“恩。”吳佳恬第一次笑了,有光在淚花中跳動,“我答應。”
貝拉米出神地看着一切,看着宋颯依然單膝跪在地上,手肘隨意地搭在膝頭。
她本覺得宋颯是典型的不靠譜類型,腦回路和正常人不在一個頻道上,時不時的亂打岔氣得人半死,就跟個牛皮糖一樣甩都甩不掉,卻又對着他的笑臉發不出脾氣來。
但他偶爾認真起來的時候,卻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地板在逐漸西斜的陽光下變得斑斕奪目,吳佳恬被威利安牽着走出房間交到茜茜手裡,吳佳恬躲在乳白色機器人的身體後面,猶豫着跟他擺了擺手,然後宋颯也笑了笑招了招手。
美好,希望,但是隻是對殘忍現實的遮掩。
遲早有一天恬恬會明白這只是個善意的謊言,但什麼謊言都改變不了艾麗再也不會回來的真相。
“想什麼呢?”宋颯在她眼前揮了揮,“你一不動彈就跟雕塑似的。”
貝拉米調整了自己模擬呼吸的身體起伏幅度,靜靜道:“我發現你很有撒謊的天賦。”
“我沒跟你撒謊。”宋颯冤枉。
“我沒說你做錯了。”貝拉米站起身。
宋颯嘿嘿一笑,不知怎麼他就覺得這個初中生有意思,像是冷漠和溫柔水火不容的交織體。
明明臉上掛着誰都不在乎的旁觀者神情,說話要麼一針見血要麼不留情面,可心理上卻有一股說不出的稚嫩的善良。
我該不會是個該死的蘿莉控吧,宋颯驚覺。
雖然從哪個角度看貝拉米和蘿莉都沾不上邊,更像是個人形自走賞金刺客,還是個旋轉着刀刃寒氣逼人卻一絲一毫都不能傷人的假刺客。
讓人忍不住想逗她。
威利安默默關上門,他手裡拿着剛剛混亂中掉落的牛皮本。
“打開看看吧。”貝拉米說,“或許有什麼線索,從吳佳恬的話中分析,這個本子大概率是她送給艾麗的,而且是艾麗藏起來很珍貴的東西。”
“俗稱日記。”宋颯插嘴,“我沒猜錯的話,這就是本日記。”
“很有可能。”
威利安苦笑了一下,把本子遞給宋颯:“您打開吧,我不知道爲什麼,並不是很有勇氣面對她寫的東西。”
艾麗的字很清秀,很工整,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相同的字寫出來是一模一樣的,分毫不差。
“新紀元213年2月6日,我把玫瑰栽在暖風口,玫瑰開了,我摘下一朵送給威廉,他很喜歡。
新紀元213年3月7日,我第一次嘗試織野餐布,沒有買的好,網上很難查到人工紡織的資料,我只能自己琢磨,茜茜很有天賦。
新紀元213年4月2日,踏青。恬恬看到動畫裡的小朋友會放風箏,我明年會給她做一個風箏,做一隻海燕,勇敢的海燕。空島先生會教我怎麼做。
新紀元213年7月17日,威廉沒有休息,我希望他能休息一會兒,不然精神上會累的……我在說什麼蠢話呢。
新紀元213年9月1日,開學,恬恬很期待小學生活。從小學門口能看到蜂巢,我想順路去逛逛,威廉不許我單獨去,他嚴肅的時候也很可愛。
新紀元213年10月23日,我認識了新朋友溫酒,她送給我做菜用的鮮味料,是從雜交植物中提取的,大家都很喜歡。
新紀元213年11月6日,我到這個家的第六年了。
新紀元214年1月1日,給威廉做了新的皮帶,他說沒有買來的好,但他一直戴着,我覺得他很喜歡。
新紀元214年3月7日,把樹屋漆成了粉色的,恬恬很喜歡,光從屋頂的縫隙中滲下來,像落下的星星。威廉不支持我造樹屋,說很危險,但他偷偷安上了捕捉網,被我發現了。
新紀元214年6月5日,我做了新的黑頭髮的娃娃,但是黑色頭髮材料不夠用了,我趁威廉不注意的時候剪了一撮,他發現以後很是生氣,說他的頭髮以後都會缺一塊兒。但他明明就知道我動手了,還裝作在專心工作一動不動,他偷偷從茶杯的反光裡看我剪完了沒有,被我發現了。
新紀元214年9月8日,溫酒不知道去哪兒了。我買了彩色的碟子,威廉很不滿意,說會給客人造成輕浮幼稚的印象。晚上他跟廚房的軟軟說盛菜用新碟子吧,被我聽到了。
新紀元214年11月6日,我到這個家的第七年了,我以爲沒人記得,但是威廉晚上跟我說他很高興我在家裡工作了七年。我問他是不是比我不在的時候要好,他抿着嘴不想跟我講話,然後他在腦海裡給我發了個“是”,我把記錄上傳到雲端了,我要一直留着。
新紀元214年11月18日,我給威利安訂了一條寶藍色的領帶,特別適合他的氣質,省得他總是灰啊白啊黑啊,死氣沉沉。但他就是不願意戴,還說我多此一舉。
新紀元214年12月9日,初雪,我帶恬恬出去玩。威廉不喜歡雪,說恬恬會着涼的,但他一直跟在我們後面,最後我們把他埋在了雪裡,他臉上頭上都沾了雪花,還陪我們打了雪仗。
新紀元214年12月10日,遭了,恬恬真的感冒了,威廉很生氣,說以後都不許玩雪了。但是我和恬恬一起求他,他就板着臉說今年不許玩,明年的事情明年再說。
新紀元215年1月7日,我聽說仿生人也是可以在一起的,只要買一對戒指就好了。我喜歡威廉,我也知道他喜歡我,雖然他不說,但我也知道。
新紀元215年2月2日,我去空島先生的小店看了戒指,還沒有完全完工,但我很喜歡。
新紀元215年2月10日,我聽說有一個古老的人類習俗,在2月29日告白的女生不會被拒絕。我很喜歡這個日子,四年一度的日子。
新紀元215年2月28日,我明天會去買戒指,然後對威廉說我喜歡你。
日記戛然而止。
因爲新紀元215年2月29日,她爲了給威廉一個驚喜,主動關閉了自己的定位,寫了一個並不完全屬實的計劃表,在送完恬恬上學以後,右拐走向了蜂巢外圍的小集市,去見一直在網上教她手工的空島先生,去買戒指,對威廉告白。
她沒有回來。
威利安一直站在宋颯身後看着他快速地翻動日記,遠遠地避開那些一行行簡略卻扎到心底的句子,彷彿離得越遠就越不會被刺傷。
但字映在眼睛上就好像紮根了一樣刻在骨子裡,把近兩年來數不清的細節走馬燈一般拉過,晃得他站不住。
他確實一開始不喜歡艾麗,一個用他的話來說神經不太正常的仿生人,從進家開始就像一陣旋風一般把所有的東西都印上她的痕跡,所有的機器人陸續穿上她特製的衣服,花園被重新改造變得越來越秀氣曲折。
她做一些奇怪的花花綠綠的糕點,購置一些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的裝飾品,編一些五顏六色的鈴鐺掛在屋檐下,把窗戶卸下來換成彩色琉璃,在閣樓裡掛上一溜排花盆播上種子,還會每天晚上短暫休眠前跟他說晚安。
月光透過彩色的窗戶落在她眼睛裡,亮晶晶得像星星,她說我要喊你威廉,威利安不耐煩地說隨便你。
威廉,晚安。
什麼時候起他就習慣了艾麗的存在了呢?
習慣看着那個一本正經地戴着髮卡扎着馬尾,走路一蹦一跳,喜歡白T短褲的女生像不知道累一樣在他身邊打轉,好像每時每刻都會冒出一個新的念頭,攛掇恬恬跟她一起玩。
她屏氣凝神,躡手躡腳地拿着小剪子走到他身後,他只覺得好笑,明明都是仿生人,只要她不想發出聲音,就一點兒聲音都發不出來。
可就算她一點兒聲音都不發出來,威利安的聽力也足夠發現地板被擠壓的那一點點人耳不可聞的雜音。
就像兩個孩子在過家家,粘上鬍子就說自己是爸爸,紮上頭巾就說自己是媽媽,她突然開始演一個搗蛋的人類女生,他就靜靜地坐着,任由她心滿意足地剪掉一塊兒頭髮來。
他沒有什麼屬於自己的東西,主人的東西他不能也不會私用來給她,只有頭髮。
她想要就拿去。
他對貝拉米說,沒有什麼比計劃更重要,當宋颯說出艾麗是自己決定改變路線的時候,他絕不會相信有這種事。
他說她不會爲了任何事情去隱瞞自己的行爲。
如果是爲了他呢?
如果實際上在艾麗心中,他比計劃更重要呢?
“威利安,”貝拉米扶住他,“你需要冷靜一下。”
“對不起……”威利安低聲說,他眼睛突然變得空洞了,一種無法用科學來解釋的感覺席捲了他的軀體。
威利安本是一個和人類幾乎沒有區別的仿生人,他的神情裡有壓抑有痛苦,也有不願意放棄的堅持,可一瞬間他突然變成了一具冰冷合金支撐起來的空殼。
“我說了一句,不是完全真實的話……”威利安低聲說,他好像在看着貝拉米,又好像在對着一片虛無,“我說我認不出那具殘骸……”
“理論上我是認不出來的……無數個同樣型號的身體……都是一模一樣的,但我確定那是艾麗……我知道那是艾麗……”
貝拉米無聲地點點頭。
“她真的是去買戒指了嗎?”威利安迷惑地問,臉上呈現出空白的死寂,像是岩漿或是烈火滾燙得翻滾着幾乎讓他無法負載的情感,浮到表面上卻是灰燼一般的絕望。
“我想是的。”
“她要跟我說她喜歡我……”威利安孩子似的重複着,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又比哭還要痛苦萬倍。
他費力地撐着桌角,好像不這麼做就無法站立,一直挺直的脊柱被無形的力量壓彎了,又壓彎了一點,直到他的目光死死粘滯在那張照片上,艾麗的側臉在微風中白皙明媚,陽光正好。
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張照片拍下的下一個瞬間,艾麗側過頭衝遠處的他笑,那一瞬間春天的溫度暖了上來,細小的昆蟲在樹叢中嗡鳴,風從艾麗吹向他,他衝艾麗微微點頭。
艾麗笑着跳起來衝他揮手,喊他威利安。
原來你喜歡我。
“我聽見了,”他說,彩色的光印在攤開的手心裡,他還能清楚地記得艾麗的聲音,每一句,每一個字,好在他不會忘記,永遠不會忘記。
“我聽見了,你沒說出口的話。”
“對不起,我知道遲了。”
“我也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