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浮艇停在了海灘外。
貝拉米想起上次來找宋颯, 小蘇打外那幾個女孩的碎碎念,如果宋颯不喜歡懸浮艇在沙灘上,那她步行也罷, 反正時間還多。
晚上七點。
天還沒完全黑透, 太陽已經落下了, 月亮高懸, 但海平面上依然是一片淺淡的藍色, 光亮和夜晚在天幕中間緩緩交接,彷彿一個盛大的儀式。
繁盛的樹叢遮住了她的視線,正是夏季長得最好的時候, 海風吹過,浪潮和葉潮一起翻涌, 熾熱的風裡滿是生機, 讓人沒來由地就想起生命蓬勃的樣子。
風微微轉向, 她聽到了一片大聲的喧譁,好像有幾個人, 不,是十幾個人,在大聲地喊着宋颯,男聲女聲,低沉的高昂的, 稚嫩的輕柔的, 交疊在一起。
風裡有人在喊, 宋颯!宋颯!宋颯!
貝拉米一愣, 出什麼事了?爲什麼那麼多人在喊他?
她加快了腳步, 轉過拐彎,爬上斜坡, 視線自上而下一覽無餘,海灘的全貌終於映入眼簾。
浩瀚的海水翻涌,白色的浪花飛濺,金色的沙灘中央嘩啦啦圈起來成百上千的金紅色的三角小彩旗,在海風中上下拍打翻卷。
海灘中間有人支起了篝火,赤紅色的火苗竄動跳躍,將所有人的人影忽大忽小地映在海灘上。
那有很多人,三十個,或許更多,人聲鼎沸,還有源源不斷地人從商業街那邊拎着東西過來,像是小溪匯入人海,逐漸壯大了慶典的隊伍。
人羣中簇擁着一個醒目的人,他迎面向着大海,頭上滑稽地綁着五個疊在一起的椰子殼帽,於是比所有人都要高一大截。
他只穿着一條沙灘褲,光着腳,背上被可擦筆簽了無數的人名,有男生突然摟住了他的肩,不能獨立行走似的,笑着喊:“好啊宋颯我怎麼不知道你買了海灘?”
“什麼什麼海灘?”一個戴着太陽帽的女孩子衝過來,淺綠色的裙襬小傘似的撐開,眼睛亮亮地看着宋颯。
“什麼海灘?”宋颯裝傻。
“就是……啊喂!”遠處一個狂奔而來的男生飛撲過來猴抱着宋颯和勾着他肩膀的男生,三人一起撲了個趔趄,嚇得女孩子往旁邊躲了躲,又笑吟吟地挽閨蜜的手。
“你小子怎麼能死這麼久啊?”那男生邦邦敲宋颯的椰子殼,“這啥玩意?啊喲喂,豌豆子?我家班花變漂亮了啊?”
豌豆子就嬌羞地錘他:“漂亮什麼漂亮?”
“本來就漂亮,”宋颯胳膊肘戳兄弟,“要你多嘴!”
“是是是,本來就漂亮,現在漂亮上天。”兄弟自打嘴巴認罰,“今晚我先自罰一杯。”
“老杜呢?大猩猩呢?蘿蔔頭呢?”豌豆子身後的女孩子問,“還有寧靜呢?”
“都來都來,”宋颯哭笑不得,“還有染染,我都邀請了,人家稍微遲一些……誒是我生日啊又不是同學聚會,搞什麼?”
“染染?”兄弟眨巴眨巴眼,“不是我想的那個染染吧?”
“國民女友染染!今年爆火了的那個,”猴抱着宋颯的男生科普,“是我兩高中同學!你以爲我來給宋颯過生日啊?他也配啊?我是來看染染的!”
“哦心裡話都說了是吧!”宋颯一巴掌呼過去,“滾滾滾現在就給我滾出海灘!”
於是大家全都鬨笑起來,篝火噼裡啪啦地響着,蘇糖端出大個兒的冰淇淋巴菲,給女孩子們發小勺子,說一起吃點兒甜點。
小木頭在旁邊戴着宋颯的生日帽跳來跳去,在人羣中穿梭,於是一片都是驚呼聲,哇小木頭都這麼大了?……我上次見你的時候才一點點大呢?……你還記得我嗎?我抱過你哦?……快跟我說說你哥哥有女朋友了沒?……哇你怎麼什麼都懂呀!
烤肉店的幾個熟稔的夥計把最大的燒烤架都搬來了,滋啦滋啦的肉香四溢,小夥子們汗流浹背地烤肉,喝着啤酒乾杯,有人衝過來潑了宋颯一杯酒,於是他跳起來攆着那人狂奔了大半個海灘。
……
貝拉米靜靜地站在高處,風吹起她潔白的裙襬,腳下是喧騰的海灘,人們繞着火堆手舞足蹈,暢談往事,放聲高歌,笑作一團。
她一個都不認識。
她格格不入。
於是連帶着人羣中的宋颯,都變得陌生了起來。
原來這纔是生日。
她之前想象的畫面,侷限在小小的會客廳裡,侷限在一方餐桌上,侷限在小木頭,蘇糖,和宋颯三個人,彷彿整個生日就是他們。
她甚至預想過在房間裡和宋颯說什麼話,甚至預想過進宋颯房間的時候要假裝第一次進,甚至預想過如果宋颯要拉她吃飯,她該怎麼辦,如果蘇糖不許她留下,她又該怎麼辦。
多好笑啊,她竟然忘了……宋颯還有她不瞭解的,整整二十五年的人生。
她世界裡的宋颯,好像總是和她在一起的,認識安德里赫,認識索婭,有一個姑姑蘇糖,有一個弟弟小木頭。
她好像被人猛敲了一棒,突然被打醒了,有一隻手殘忍地揭開了宋颯人生的一角,於是光照了進來,露出他的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實習期,工作期。
有老師,有醫生,有同學,有朋友,有校友,有同事,有鄰居……
有交往了一年,幾年,十幾年的朋友,他們親如手足,他們熟悉彼此,他們從小一起長大。
宋颯有完整的人生,完整的童年、少年、青少年。
那些來見他的人,高高興興地看着老相冊,分享着共同的經歷,回憶那些相互交錯的人生,就像一個密密的網,將宋颯溫暖地包裹起來,每一個連接點上都是他的朋友。
而她不是。
她只是一個剛剛熟悉起來的陌生人。
她是他生命中的過客,短促得像是曇花一現。
她……沒有去年以前的人生,沒有親人,沒有生日。她所有的經歷,只有薄薄的一年,乏味可陳,無聊至極。
宋颯有數不清的朋友,而她只有宋颯。
貝拉米迎着海風,火光刺在眼睛裡,莫名地苦澀。
她突然感覺那樣累,那樣空,那樣不真實,柔軟的布料帶不來絲毫的安全感,好像風一吹就會連着她一起飄起來。
她爲了一條裙子,和索婭矯情了半天,連在懸浮艇上都想偷偷換回來。
可那麼多青春亮麗的女孩子就蹦蹦跳跳地圍着宋颯對他笑,大大方方地旋轉着裙襬,笑嘻嘻地把花插在彼此的帽檐上,精緻的妝容一絲不苟,每一個都亭亭玉立,明眸皓齒。
那些活生生的,溫暖的女孩子們。
她突然意識到,決定是不是人類的不只是他們自己,還有其他所有人。
宋颯被認可,被接納,被喜愛,被關心,被思念,被簇擁。
她終極一生,永遠都比不上他。
因爲他們從來就不同。
路骨問她,你以爲生日會見到什麼?
原來生日上會見到宋颯生命的一角,那樣燦爛,那樣令人嚮往,他是很多人人生中溫暖的太陽,不只是照亮她一個。
她誤以爲那晚天台上自下而上亮起的巴別塔,是隻有她見過的宋颯笑起來的光芒,現在才意識到,原來有那樣多的人早就習以爲常他的存在。
原來只有親眼看到這一刻,她才意識到。
……她對宋颯而言,其實什麼都不是。
*
“誒?”宋颯正抓着那個潑他一臉啤酒的罪魁禍首往沙子裡摁,兩個血氣方剛的大男生攪打起一大片沙塵,正在宋颯贏得了上風,得意洋洋地要潑回去的時候,突然停下了動作。
“來啊!靠!”底下被騎着的男生抹了抹臉,嬉皮笑臉地錘他,“看誰呢?”
“額沒什麼。”宋颯奇怪地撓撓頭。
那一瞬間他好像看到高處有白色的裙襬。
*
貝拉米沒回去。
她不知道回哪裡去。如果回了仿察局,索婭一定會追問她和宋颯說什麼了,爲什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但她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
她繞開了歡慶的人羣,藉着房屋和礁石區的遮擋,走上荒涼的海灘邊緣。
她所處的位置很高,能看見遙遠的半月形的海岸,遠處逐漸亮起燈火的環海大道,碎玉般飛起的浪花。
她靜靜地坐着。
她看着夜幕籠罩下來,星星在雲層的間隙閃爍。
她看到一個頂着高聳的椰子殼的身影,突然大步跑了過來。
“宋颯?”貝拉米愣住了。
“嘿!你在這裡!”宋颯仰起頭,大力地揮手,一手扶着他驚人的帽子,一邊身手敏捷地爬上礁石。
“你怎麼……”貝拉米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坐在這裡。
“我看到你進海灘了!”宋颯神氣活現。
他好歹也是擁有海灘的男人,任何人進入都會在他的名冊上有所顯示。
“那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貝拉米輕聲問,小小地後退一步。
宋颯爬到了和她同一塊礁石上,低頭看着她,有汗從肌肉的邊緣流下,身上被曬得熱乎乎的。
他身上的快樂熱烈而純粹,無孔不入地將周圍的人都感染得溫暖起來。
“我當然知道啊,”宋颯掰着手指,
“你不會去商業街,那裡人多,你也不會在海灘,那樣小木頭肯定會看到你,你也不會在低地樹林,那樣我從海邊應該能看到你,那你只能在礁石區了。”
宋颯指了指下面:“而且這是當時發現屍體的地方。你來過。”
“月牙礁麼?”貝拉米想起了名字。
“對啊,傳說站在月牙礁兩端的人會成爲戀人,他們的緣分是被月亮連起來的,”宋颯跟導遊似的,“所以很多小情侶千里迢迢趕來拍照。”
貝拉米垂眸,她爲了讓宋颯站上來,退到了月牙的一個尖端,而宋颯站在另一端。
貝拉米臉猝不及防地紅了,但現在逃開有點欲蓋彌彰,她微不可見地挪了挪,最後認命地站在原地。
“所以呢,你在這裡等我嗎?”宋颯眨眼。
“不不,”貝拉米否認,“我……”
她沉默了。
海風吹起她的髮梢,水汽沾在柔軟的睫毛上,風從她身後吹來,於是潔白的裙襬飄向宋颯,輕柔地撲在他的小腿上。
“來,”宋颯叉腰,沒追問,無所謂地衝她笑,“祝我生日快樂。”
貝拉米擡頭,看見他焦糖色的眸子溫柔地含着笑。
“生日快樂。”貝拉米說。
風突然嘩啦啦飛揚起來,吹開了一直梗在心裡的結。
她向宋颯身後望去,天也藍,風也清,樹冠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