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曦和唐如鶴都出離憤怒。
“想不到竟然會出這種事!”程曦在屏幕那邊摔了杯子, “簡直豈有此理!那羣研究基本法則的學者都是飯桶嗎?!”
“這程維要是在一樓可怎麼辦是好?”唐如鶴嘆氣,擔憂地看着兒子,“萬幸人沒事。”
“搬家吧, 這地方風水不好。”程曦飛快地安排下去, “明天就搬, 東西我都安排好了, 會有人去接你。”
“我……”程維結巴道, “我不能搬家。”
“早上七點,會有搬家公司過去協助你,你告訴他們要搬運哪些東西, 你換到R區的別墅去,其餘不用管。”程曦沉聲道。
“爸, 那個……”程維加大了聲音。
“這事沒你說話的份!”程曦掛斷了通話。
“乖, 就這麼辦吧。”唐如鶴那邊有人找, 急匆匆地也下了線。
程維安靜地站在房間裡,面對着黑下去的光屏。
光將他的影子拉成斜長交錯的兩條。
偌大的房子空無一人, 只有冰冷的機器人在忙忙碌碌。
“拆掉……”程維顫抖地把嘴脣咬出血來。
“把閣樓的所有東西都全部銷燬!現在!”
*
機器人忠實地幫助他把閣樓的東西全部拆掉,能就地銷燬的立刻銷燬,過於龐大的則打碎成看不出原型的碎片,之後成包運送到街頭的大垃圾箱分解。
程維茫然無措地坐在閣樓的地板上,看着機器人如訓練有素的蟻羣一般進進出出, 把他五年的心血摧毀得乾乾淨淨, 最後什麼都沒留下。
暴雨拍打在閣樓頂上, 發出低沉的轟鳴。
沒關係的, 他顫抖地蜷起身子, 檢查保留在終端裡的數據……他的實驗結果還留着,他還能繼續, 只要白帆回來,到時候在新家裡可以重建……
光屏上彈出消息,來自唐如鶴:
——明天新仿生人會去協助你搬家。
新仿生人?程維的眼睛無神地在眼眶裡滾動。
什麼新仿生人?
唐如鶴不耐煩道:傻孩子,壞掉的白帆當然被銷燬了啊?
驚雷在天空中竄響,劈開雲層,炸出青色的電流。
轟隆隆——
水流密集的從窗上涌下,程維茫然的站起身,彷彿四肢都不再屬於自己,突然瘋狂地跑了出去。
“小少爺,您要去哪?”機器人在後面追。
成羣的機器人放下手裡的廢銅爛鐵,跟在後面,一聲聲金屬音此起彼伏“小少爺”“小少爺”“小少爺”……
“都閉嘴!”程維猛地回頭暴吼,“滾!”
他一頭扎進了雨裡。
*
偵查局專屬的銷燬處在D6區。
深夜,公共懸浮艇暫停運行,他還不到自主駕駛的年齡。
黑色的雨雲倒垂,彷彿和地面連在了一起,遠遠地彷彿壓在屋頂上,暴雨密集地橫掃街道,像是蕩空一切還在外面的活物,黑色的樹冠被狂風折斷了,長長的枝丫連着葉簾在地上拖曳着翻滾。
颱風壓境。
程維瘋了一般穿過馬路,穿過小區的橫道,拼命地抹掉臉上的雨水,他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
他懼怕自己的人生被困在牢獄中,任人唾棄,他怕得要死。
他懼怕失去白帆,無數回憶像浪花一樣涌起來,但他卻不敢去看。
他顫抖着,跌跌撞撞地在雨中狂奔,一片黑暗中,路燈的光被淹沒,他摸不到出路,平時五分鐘的路程此刻遙不可及,彷彿所有能前行的地方都被水淹沒。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撐着自己骨骼分明的膝蓋,不知道自己是在喘氣還是在哭,溫熱的液體肆意橫流,青白的電閃劃過蒼穹,映照在地上積起的水灘中。
突然有尖銳的痛覺扎入腦海,他控制不住地叫起來,又不明白究竟是哪裡受了傷,漫天的暴雨中他睜不開眼,只摸到一手的溫熱的血。
他突然那麼希望傷口是在胸口,或是此刻有一道閃電落下來,凌空劈開大道,熾熱地翻開地上的泥土,讓他死在這裡。
那他就不必做出任何決定,就不必面對現實,就不必恨自己,恨不得殺了自己,卻又沒有勇氣動手。
“誰!”有個雨中的警衛喊,“不能再靠近了!前面是焚燒爐!危險!”
警衛推開保安亭的門,打了個激靈。
暴雨中的少年像個行屍走肉,跌跌撞撞往前。在狂風中近乎無法站直身子,只能勉強用手撐着地一點一點往前挪。
陰影籠罩了他的臉。
閃電劃過一瞬間,他看清少年的眼神,彷彿已經死了。
警衛抓着防風罩衝進雨中,抓着少年的胳膊,摁下按鈕,突然噴涌的氣流形成一個避雨避風的狹小的空間,勉強在狂風中支撐着。
“快回去,你怎麼在這裡?”
“今晚有人要銷燬。”程維死死抓着他的手,“她是無辜的,放了她……求求你,放了她,放了她……”
“你說什麼啊,”警衛皺眉,“這又不是我能決定的,快回去吧。”
少年推開了他的手,拼命掙脫出去,失去平衡跌在地上。
警衛摁亮了自己胸章的光,急忙去拉他,卻猛地發現地上攙着雨水的血流。
“你!”警衛用力把他拽起來,發現他的膝蓋被樹枝橫着劈開,肉裡扎着細小的堅硬的枝杈,膝蓋的傷口深可見骨。
雨水嘩啦啦地衝刷過破開的傷口,白骨森森,摻着血從小腿上滾下去。
“你不疼嗎!我送你去醫院!”警衛慌了,急忙調出屏幕開始召喚巡邏機器人,“別動!你這條腿都快廢了!”。
他剛一鬆手,少年又固執地,死死咬着牙,一步一步往前爬。
*
看守焚燒爐的機器人得到召喚飛速地趕來。
“已經銷燬了,”機器人說,“是的,白帆,代號HSBC-09177,五分鐘前,已經確認銷燬。”
“不,”機器人說,“我要送您去醫院,請您配合,您現在失血嚴重,請不要再說話了。”
“她說了什麼話?”機器人說,“先生,您是問她有什麼遺言嗎?她確實有個東西要交給您。”
機器人在暴雨中緩緩擡起機械手,粗糙的手指裡夾着一顆錫紙星星。
“她說,沒關係。”
*
他後來殺掉了命令銷燬白帆的宋輕雲。
他後來一把火燒掉了家和□□白帆多年的父親。
他後來建立了海風仿生科技工業區。
他後來真的找到了坍塌方向與外形之間的聯繫。
但是井口被封上,平衡木只剩一端,他與世界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繫一夜之間盡數斬斷。
他無數次夢到自己在宋輕雲的質問下大喊是他的錯,無數次夢到自己追上了白帆離開的背影,無數次夢到自己被執行員押走關進地底監獄,永不見天日地度過一生。
每次他都尖叫着在大汗淋漓中醒來。
醒來,然後發現現實才是真正的噩夢。
終其一生,他都在試圖找回白帆。
也是試圖找回那夜死去的自己。
一念天堂,一念地獄。
他撒謊的那一刻以爲自己選擇了天堂。
……
他錯了。
*
成品室外。
有仿察局標識的黑色懸浮艇像是閃電一般劃過,徑直衝向成品室,銀白的花紋劇烈閃爍,急剎以後,打橫停下。
車門打開,安德里赫跳下。
“他還活着?”安德里赫一邊搖晃兩個應急噴霧對着宋颯猛噴,白色的微苦的霧氣散開,一邊挑了挑眉揶揄道。
疼痛像海潮一樣褪下,一直在意識邊緣懸着的宋颯終於沉沉睡去。
“閉嘴。”貝拉米沒好氣道。
她抱着宋颯,公主抱,手很穩,因爲宋颯的腿長,她不得不將胳膊舉得很高,近乎和胸部平行。
這個姿勢就算是舉重冠軍都會吃力,但她依然輕鬆得彷彿宋颯只是個輕薄的紙片人。
貝拉米垂眸看着宋颯帶着霧氣的睡顏,心裡稍微放鬆了些。
“專業的醫療團隊還有大概兩分鐘到,偵查局還有三分鐘,”
安德里赫反手把用完的噴霧甩上車,往裡走,“胸大的那個呢?”
“她沒事,進去迴廊右轉兩百米,”貝拉米淡淡道,“索婭被注射了凝固劑,把她帶給穆卡,穆卡知道怎麼處理。”
安德里赫:“好。”
片刻後。
“找到索婭了,”安德里赫扯了扯嘴角,連餘光都沒分給地上捆着的程維,徑直走過一地狼藉,腳尖將鋒利的碎片挑開,彎腰將索婭抱起來,“嘖,她真沉。”
“裡面還有一個培養倉,和沒有眼睛的仿生人,”貝拉米胸前插着程維的黑筆,聲音冷冷從密室的系統中傳出,“銷燬吧。”
安德里赫擡頭看着淡黃色的培養倉,“培養倉裡的又是誰?”
“不重要,”貝拉米頓了頓。
“已經死了的人,不該出現在世界上。”
安德里赫應了一聲,單手抱住索婭,另一隻手調出系統界面操作了一下,飛快地接管了密室的內網。
【數據呢?】安德里赫問道。
【先留着……】貝拉米猶豫了下,低頭看着宋颯微蹙的眉心,【安德里赫,幫我找個東西吧。】
【跟宋颯有關?】
【嗯。】
【那得收費。】
貝拉米:【……】
【呵,開玩笑的,】安德里赫眼底多了一層笑意,【說吧。】
*
宋颯被送往醫院。
“小心點。”對着絕對專業的醫療機器人,貝拉米還是忍不住說。
“請放心。”機器人非常順從地應道。
偵查局果然如安德里赫所料,緊隨其後,幾乎和醫療隊擦肩交錯地駛入工業區。
程維被盡職盡責的執行員押上懸浮艇,等待進一步的審判。
貝拉米雙手抱胸,面無表情地站在一邊,遠處天際破曉,竟是快要早上了。
淺橙色的晨光鋪滿了天上的雲彩,淡淡地暈染在每一棟建築物的棱角邊緣,於是連灰色的建築羣也有了色彩。
海風仿生科技工業區,貝拉米突然想到,海風。
原來是爲了白帆而取的名字。
“老實點。”執行員毫不客氣地警告程維。
程維突然回過頭,跌跌撞撞地向前挪了兩步,顧不得胳膊脫臼的痛楚,大聲喊道:“貝拉米!”
貝拉米冷冷擡眼看他。
兩人遠遠對視,深黑色和淺灰色的眼睛中間隔着漫長的時間長河。
夜間最後一絲涼風打着卷兒從清潔的街道上吹過。
貝拉米驚愕地愣住了,程維用一整年來布了一個瘋狂的局來引她落網,用十五年的時間來逆天而行妄圖復活一個死去的仿生人,到最後都運籌帷幄差點致宋颯於死地。
可是清晨的光照在臉上,他滿臉都是淚水,那一刻她居然在虛僞的翩翩君子的皮囊後,看到了一絲撕破假面以後的真實。
“對不起。”程維看着她的眼睛,泣不成聲,像個懦弱的少年。
“對不起……對不起……”
他一遍一遍一遍地重複,直到被執行員毫不客氣地押送上車,車門反鎖,他被徹底隔在了那一邊。
就算是這樣,貝拉米還是聽見車廂裡,發出單調的砰砰聲,和他的喃喃低語。
對不起。
貝拉米突然意識到,他不是在看她,是在看她的眼睛。
那是他要說給白帆的話。
晨曦的光落在空地上,氣溫緩緩升上來。貝拉米正準備轉身離去,卻突然發現地上有一個反光的物體,她靜靜走過去撿了起來。
那是一顆錫紙做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