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59,58……”
系統倒數的聲音在逼仄的密室裡迴響。
刀刃一寸寸向索婭靠近,發出危險的震動聲。
“你說過, ”貝拉米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指尖掐進手心裡, “不幼稚, 不盲目, 不放棄,你希望我能一直這麼活下去,難道也是騙人的麼?”
“我從不騙人。我希望你能那樣活下去……”程維頓了頓, 聳了聳肩,“直到死去爲止。”
“40, 39, 38……”
“白帆不會希望用別人的屍體活過來。”貝拉米語速加快, “就算她活過來,也不會有和你的記憶, 難道那就是你想要的結果麼?”
程維看着她,培養倉發出的微弱光亮籠罩着他的輪廓。
他突然想起那天的暴雨,轟轟烈烈地撲打在街道上,鞭子一樣抽着他身上的傷口。
他的膝蓋又開始隱隱作痛。
“那不重要,”程維低沉地開口, “我欠她的, 我不會再退縮第二次。”
“30, 29, 28……”
“你說過沒有揹負愧疚的人就可以一往無前, 但爲什麼要揹負愧疚?”貝拉米往前邁了一步,近乎貼在了輻射場的邊緣, 臉被遮在陰影中,瞳孔卻格外明亮。
“你現在做的事情,只會讓你更愧疚而已!”
“你懂什麼?!”程維彷彿被刺了一下,擡頭呵斥道,“你經歷過什麼?你愛過什麼?你懂什麼是愧疚?”
愧疚?他早就活在愧疚中了。
以至於太久太久,他都不記得不愧疚的時候是什麼樣子。
“她是因爲我而死的!”程維吼道,又彷彿被自己的聲音震懾住,聲音沉了下來,“我能救她,我沒救她。”
十五歲少年的哭聲穿透了時光在雨夜裡飄蕩,像是鬼魂的哀鳴。
程維狠狠盯着她的眼睛,他勝券在握,他大功將成,可他跪在地上,只看到自己的影子一身狼狽,像是舉着刀的亡命之徒。
萬事俱備的是他。破釜沉舟的也是他。
“如果我死了能換她活過來,我現在就可以死給你看!”
“10,9,8……”
“你不會動手的。”貝拉米聲音顫抖。
“我很抱歉。”程維說。
程維舉起握着刀刃的手!
仿生心跳加速到極限,洶涌的仿生血在身體裡瘋狂地循環涌動,光子芯炫目地飛速旋轉着,瀕臨運作的極限。
貝拉米狠狠咬牙,銀蝶冰冷地握在手心裡,彷彿要融進血肉。
她比誰都清楚,程維會動手的。
程維殺了艾麗,殺了溫酒,殺了在那之前提供四肢和軀幹不知名的仿生人,他不會心慈手軟,他不會猶豫。
他說到做到,他真的會殺了索婭。
她除了往前走,沒有其他選擇。
“3,2,1……”
貝拉米閉上眼,擡起了腳。
時間被無限拉長,彷彿定格在那個瞬間,銀蝶在手心裡發出刺目的銀光,彷彿在尖叫。
那一刻無數的思緒翻飛,直到最後她還在拼命找到解決辦法,但來不及了,沒有人能阻止程維刺下刀刃,沒有人能阻止索婭死亡。
她不能讓索婭爲了她而死。
彷彿無盡的冰川徹底崩塌,掀起萬丈高的海嘯磅礴地撲打在冰層上,她向海底墜落下去,幾千米海水的重力壓在胸口,連光都無法穿透山一樣沉重的海水,無盡的黑暗從四面八方擠來,冰冷地吞沒了她的意識。
貝拉米曾經想過自己被銷燬的時候會是怎樣的心情,她曾以爲自己會不在乎,她早就知道自己的死期,於是死亡變成她活着的一部分。
可她竟然如此不捨。
她沒把事情和宋颯說清楚,沒告訴他自己會來鋌而走險,她懼怕再把他捲入危險中,懼怕宋颯會堅持和她一起來,於是連道別都沒能做成。
可她其實真的很想再見他一面。
然後說聲對不起。
原來她這麼喜歡他,喜歡到開始恐懼死亡,喜歡到拼命也想留在這個世界上,喜歡到最後一刻除了他什麼都想不到,好像她的人生是從遇見他開始的,於是回憶裡到處都是他的身影。
他在艾麗的閣樓上被彩色玻璃的光籠罩。
他在黑暗的小巷裡混着血污泥濘地衝她笑。
他在密集的瞄準紅點中走上臺向跪着的她伸出手,說起來我的小新娘。
他在無人知曉的相扣的手心裡畫下勾,告訴她這是真的。
他在漫天的花火下跳起來衝她喊,天上的煙火分你一半。
他在暴雨傾盆的高空中溫暖地擁抱她,說不是你的錯。
他在巴別塔橙色的光芒下逆風而站,對她說那便不爲人。
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曾經她說自己不懂人類的感情。
有淚水從臉頰溫暖地滑落,原來她一直都懂。
宋颯就是她的明知不可爲。
“轟”的一聲炸響,門被大力地踹開,煙塵四起。
程維的手停在了空中,貝拉米的胸口離輻射場只餘一線。
冰冷的紅點穿透煙塵,緩緩攀升,精準地定格在程維的額頭上。
一個人影大步從白煙中走出,兩手穩穩端着一把長而漆黑的槍,槍口對準程維,眼風落在貝拉米身上,挑眉笑了笑,焦糖色的眼眸映出她驚愕的臉,“你果然在這裡!”
宋颯的指尖敲了敲槍身,朗聲道:
“不好意思,我來遲了。”
“宋颯?”貝拉米震驚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宋颯三步並兩步走到她身邊,輻射場對仿生人來說是致命的,但對人類來說短時間影響卻不大。
局勢瞬間逆轉。
“啊,我沒告訴過你麼?你在哪我在哪。”宋颯衝貝拉米笑笑,轉向程維。
“程先生,我怕手抖走火,要不你先把刀放下來,我們慢慢說話。”
程維牙齒在咯吱打顫,刀柄劇烈地顫抖,那一瞬間破開白霧的身影竟然那麼熟悉,熟悉得就像是來找他索命的冤魂!
他緩緩站起身,他再快也快不過激光,於是手心向下,鬆開手,折刀鐺的掉落。
程維鎮定下來,冷笑道:“真沒想到,還會有第二個人找到這裡。”
“是啊,我想通你究竟在玩什麼把戲了!”宋颯瞥了一眼培養倉裡的眼眶空空的女孩,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索婭,腦子轉得飛快,立刻跟上了狀況。
宋颯哼了一聲:“看來跟我想的一樣。”
“你都猜到了些什麼?”程維緩緩問道。
宋颯沉聲道:“這個案子我一直覺得不對勁,從一開始就覺得不對勁。爲什麼一年前被殺的溫酒,半年前被殺的艾麗,要到現在屍體才被處理掉。”
“此外,溫酒和艾麗幾乎毫無聯繫,那麼殺人動機又是什麼?我們最開始認爲殺人的動機是爲了販賣關節謀取利潤,但顯然這是路骨處理屍體的動機……那幕後的始作俑者,那個不缺錢的人類,他的動機又是什麼呢?”
程維眯起了眼。
“我又想到了一些看似毫無聯繫的細節。例如貝拉米恰好也是一年前出廠的,貝拉米戴着的納米手套和每時每刻都穿着整齊的制服,讓她幾乎不可能被偷襲,例如貝拉米出廠以後“碰巧”扶起摔跤的你……”
貝拉米一愣,程維不是真的摔跤!
那是程維假借摔跤的機會,讓附近的仿生人靠近他,毫無戒心地扶他起來,那樣他藏在袖子裡的注射裝置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注入仿生人的手上或是胳膊上。
同樣的招數對艾麗、溫酒和索婭都實現了。
唯獨在貝拉米的手套上碰了壁。
宋颯低頭看着她:“……例如相似型號的不僅有溫酒和艾麗,還有你。”
“能有周密的計劃先後毫無破綻地殺掉幾個仿生人,卻漏洞百出地處理屍體,包括屍體上殘留的凝固劑,包括賣出去的戒指,所有的錯幾乎都是路骨犯的,而你幾乎從沒有犯錯。”
“你犯的唯一的錯,就是把路骨牽扯進來。但你自己坐擁一個工業區,有無數神不知鬼不覺處理屍體的辦法,你根本就不需要路骨。”
“唯一的可能是……你從一開始就在利用路骨!是你故意把屍體從密室搬進成品室,故意讓路骨發現屍體,他一直是你計劃的一部分!”
“從一年前他在成品室使用JOY開始,從他突破了基本法則的限制開始,他就已經是你的一個棋子了。”宋颯冷冷道。
“你想要的,自始至終都是貝拉米。從一年前開始就是這樣,布了這麼大一個局,故意在此時拋屍,故意引火上身,故意讓她懷疑你,再攻擊索婭,無非是逼她自己切斷定位,不告訴任何人,偷偷進入工業區……於是掉入你的陷阱中。”
誰都不知道貝拉米在哪裡,於是她會成爲下一個無故失蹤的仿生人。
貝拉米切斷定位偷偷進入工業區,她的反偵察能力確保她一路不被任何監控錄下來,但同時也導致沒有任何人能找到她。
她的所作所爲反而替程維洗清了嫌疑。
貝拉米冷冷接上:“所以你故意叫我留心我的朋友,就是確保我會認定你傷害了索婭,卻又無法找到證據,於是不得不自己潛入。你故意給我最高的權限,就是爲了讓我幾乎沒有阻攔的進入成品室。”
“不僅如此,”宋颯勾起嘴角,“我料到今晚的工業區壓根就不設防。你直接關閉了警報系統以防意外,否則一旦貝拉米不小心觸發了警報裝置暴露了身份,你就前功盡棄了。”
難怪宋颯也能進入工業區。
他壓根就是有恃無恐地正面闖進來的!
貝拉米利用程維給的權限入侵,程維利用貝拉米的反偵察能力讓她自投羅網,而宋颯利用程維設的局破了他的局。
好一個環環相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