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嘆息

王凡宇在不忙的時候經常晚上去姥姥家和二舅吳俊森吃火鍋。每次問起吳俊森日常行蹤,吳俊森回答基本上天天都在他的屋子裡,“只是偶爾到廣場,在臺階上坐着,邊抽菸邊看人,直到把口袋的煙抽完,天全黑了,纔回家。”除此之外誰也不知道吳俊森在他那間光線灰暗的小屋裡在做什麼。在那年春天剛開始的時候,吳俊森就開始了每天倒頭大睡,只有在吃飯的時候昏昏沉沉的進到客廳,匆匆吃上幾口,就又搖搖擺擺的回到他的屋子裡。直到吳俊森開始頻繁的洗手的時候,家裡的人才發現吳俊森又開始不對了。這時吳俊森又開始換衣服,把換下的衣服每件都要洗好幾遍。而剛換上的衣服當天就脫下來也去洗。面對家人的追問,吳俊森沉默着不說話,就這樣不停的換衣服洗衣服。到了後來,吳俊森不再睡覺,一直重複着他的舉動。三天以後,吳俊森紅腫着眼睛對趙榮華說自己活不成了,馬上就要死了。一直憂心忡忡的趙榮華追問吳俊森原因,吳俊森說老是有一隻狗在舔他,剛開始舔他的手,他覺得噁心,後來又舔他的衣服,他想盡了所有辦法都擺脫不了這條狗,只有死了才行。吳俊森帶着哭音說自己遲遲沒有下定決心是因爲他死了就不能爲這個家掙錢了,而這個家又是這麼窮,他放心不下。趙榮華抱着吳俊森痛哭,安撫着吳俊森度過了那一夜。第二天一早就給吳仙娥打電話讓她幫忙想辦法,吳仙娥說這可能是精神病又犯了,趕快住院治療。王凡宇放下了手頭的活,帶着吳俊森到了市裡的精神病院,大夫要求住院必須要有一個陪牀家屬,王凡宇就在同一個病房陪吳俊森住了下來。大夫的診斷結果是強迫症,開了對應的藥物。其實王凡宇觀察到,就在頭一天晚上住進來還沒用藥的時候,吳俊森就已經能呼呼入睡了。用了藥以後,情況馬上就好轉起來。王凡宇抱着好奇心不時的去和大夫聊天,在聊到吳俊森的病情,大夫說藥物治療是一方面,病人自己是一方面,環境也是一方面。聽了這番話,王凡宇肅然起敬,因爲這個大夫並沒有把吳俊森病情好轉的功勞都歸到自己身上,而是客觀的說出了實際情況。治療持續了4個月,實際上在第二個月的時候王凡宇就觀察不到吳俊森的症狀了,而吳俊森也說自己早就感覺沒事了。但是還是按照醫院的要求,住滿了一個療程。趙榮華看着出院以後胖了一圈的兒子,露出了爲數不多的高興樣子。王凡宇看着康復的舅舅也覺得很欣慰,帶着飽滿的心情又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中。

實際上在陪吳俊森住院的時候,王凡宇就很焦急家裡的事,因爲那麼一大攤子都留了吳仙娥,她又不懂得愛護自己。王凡宇時常和母親通電話,得到的總是母親的安慰,說自己沒事,家裡一切都好,讓他在那裡安心陪着舅舅看病。即使收到母親的種種安慰,王凡宇也一直未能放下吊着的心,直到回到家,看到瘦了一圈的母親,印證了自己的擔憂。王凡宇從吳仙娥手頭上接過活,讓母親休息。但心裡覺得不是這樣一回事,按照這樣的消耗,自己和母親都會抗不住。又過了一段時間,吳仙娥也流露出了從來未曾有過的疲態,她畢竟已經五十歲了。王凡宇建議吳仙娥把賓館租出去,歇一段時間,養養身體。可吳仙娥又一次否定了王凡宇的意見。其實拆遷的動員令兩年前已經下達了,只不過補償的條件算下賬來是虧損的。這不能怪怨開發商,其實情況是這樣的,開發商購買了王凡宇家後來的大院,準備在那個地方開發居民樓。但當買了地辦理開發手續的時候,政府才告知,要開發那塊地就需要連同那塊地周邊一圈的商鋪一起開發。而這個開發商並沒有用現金補償的實力,於是拿出了這樣的補償方案——拆掉的房子按照1比1的比例置換新房,一年以後交工。王凡宇周圍商鋪的好幾家鄰居都拆掉了,然後也幫着開發商來遊說吳仙娥。吳仙娥一直舉棋不定,兩年也沒做出決定。這時,面對開發商和鄰居的遊說,其他人的打勸,經營生意疲倦和心力交瘁,以及和丈夫王海多年的婚姻糾紛造成的傷痛,在市裡買下的住宅房。各種原因集中起來,吳仙娥和王凡宇商量過後決定同意拆除這座房子。可能是多年的心病吧,只有在這件事上吳仙娥才和王凡宇達成了共同的意見。

王凡宇沒去多看一眼這座他降生,長大,貫穿了他至今全部歲月的房子。隨着房子的轟然垮掉,他和家人一起離開了這座小鎮。

下部

王凡宇和母親吳仙娥以及趙榮華一家到了市裡。房子買在了一個單元樓裡,吳仙瑞和兒子王凡宇的房子在四樓,平時兩家人都在一樓的趙榮華家裡吃飯。用吳仙瑞的話來說,這是人民公社大食堂。一頓飯用過的盤碗就會堆滿廚房,每次做飯都需要一口大鍋。固定吃飯的人就有5個,還有不時回來的吳俊林和她的妻子張巧枝,吳仙瑞和她的女兒李沁。吳仙瑞的丈夫回來的次數很少,他總是在外面忙於工作。

吳俊森在搬家的前夜把王凡宇叫到了大門外,用滿是絕望的眼神對王凡宇說,“以後沒家了。”王凡宇安慰他,“有家,比這個好。”來了新房,在吳俊森看到自己的新臥室,明亮的玻璃透進來的充足光線,雖然用的還是以前那些舊傢俱,但看得出來他對新環境很滿意,臉上流溢着歡喜的表情。王凡宇還從來沒有見到過吳俊森流露過正面意義上的神情,以前伴隨他的一直是陰鬱,壓抑,哀傷,憂愁,偶爾會有一些興奮。但是發自內心的喜悅,這是他第一次從二舅臉上看到。

吳俊林指揮着搬家的車從小路繞到新家後面,在一樓小院的牆外面搭了幾塊木板,把傢俱一件一件的遞進來,這樣就省去了很多的功夫。他帶來了幾個朋友幫忙,看着這些人毫不惜力的忙上忙下,王凡宇好奇吳俊林作爲一個不務正業的酒鬼,居然還能有肯幫忙的朋友。在晚上吃飯的時候,王凡宇把自己的好奇向吳俊林說了出來,吳俊林哈哈笑着說,誰說酒鬼就沒朋友,誰說酒鬼就沒用了,他們碰到公檢法方面的問題,我經常幫他們的忙。吳俊林又進一步做了解釋,在他當年出事前,已經通過函授課程考下了律師證。“雖然有些法律規定和過去不一樣了,但是現在看一看學一學還能應付的了。”接着他又講了一個故事,就在他出事以後最消沉的那段時間,有一次去朋友家做客,喝醉了,聽到朋友的老婆在和朋友嘀咕着要寫法律訴狀,但又不會,想要請律師。於是他第二天酒醒了把情況問清楚就開始寫,寫完了交給朋友,朋友看完以後很驚訝,就問他,“這是誰寫的?”他回答說,“一個酒鬼。”這件事就在周圍的人羣中傳開了,人們碰到這方面的問題就都來問他。最後他說,“你以爲大舅喝了這麼多年的酒是從哪來的。”接着又開始哈哈大笑。這種笑聲,王凡宇能聽出其中的苦楚和不甘心,就沒有再聊下去。

王凡宇在家裡看了一段時間書,享受了一段從來未有過的,沒有多餘聲音的安寧日子,便開始下一步的打算。經過多方面的考慮,最後選中了離家很近的夜市,決定在那裡擺攤。其實王凡宇還在鎮上的時候,就有過賣包的念頭,只是那時候太忙,沒有多餘的時間和精力。來了這裡,王凡宇本來準備在商場裡租一個攤位,開一個女包店。結果攤位費有些高,位置也並不好,加上進貨的投資,需要十幾萬。其實開賓館那些年雖然勞累,也沒賺到多少錢,買新房付了首付以後,家裡也不算寬裕。王凡宇權衡再三,決定先擺地攤。資金量很小,算是做個嘗試,就算失敗了也有回頭路。王凡宇開始了真正意義上屬於自己的第一份職業,擺攤。

但很顯然,王凡宇在一心二用。擺攤的時候並沒有把注意力集中在經營上。他長久的,翻來覆去的思考這樣一個問題:造成家庭現狀的原因是什麼呢?趙榮華和吳守業的家庭,吳仙娥和王海的家庭,吳俊林和他頭婚妻子的家庭,遙在遠方但一樣不幸的吳仙秀和楊棟的家庭,而吳俊森顯然更不幸,他就根本沒有家庭。只有吳仙瑞的家庭稍微好一些,完整一些,不像其他人那樣充滿了那麼多的災難。這樣的問題長久的縈繞在王凡宇的心裡,以至於快要成爲一個結,勒得王凡宇喘不過氣,而過度的思考也讓王凡宇顯得有些呆滯,以至於影響到了他的擺地攤工作,常常在和顧客交流的時候答非所問,不是找錯了錢,要不就是拿錯了貨,以至於鄰居攤位的大姐不是的善意提醒他。王凡宇覺得老是這樣單純的思考並不能解決問題,不只問題沒有考慮清楚,反倒會把自己陷入危險的境地——精神崩潰。於是他蒐集了各方面的書籍,出攤的時候從手機上閱讀電子書,在家的時候閱讀紙質書。這樣,他就養成了良好的閱讀習慣,並保持了下去。也確實讀到了一些好書,從中受益匪淺。但問題依然沒有得到解決。最後王凡宇決定,一邊讀書,一邊思考,一邊從生活中觀察。

吳仙瑞和李國良的女李沁現在會時不時來趙榮華家裡。過去王凡宇對這個妹妹記憶很生疏,相隔兩地,有的時候一年也見不了一次面,而且她忙於學習,只能偶爾從與吳仙瑞的聯繫中得到她一些消息。李沁學習很刻苦,這一點遺傳了她父親吃苦耐勞的性格。王凡宇與李沁接觸了幾次以後,發現這個妹妹身上有種陽光明媚的色彩,完全不同於家裡這5口人身上的那種沉鬱。王凡宇與其說喜歡她的到來,不如說喜歡她身上的這種氣質。就連一向沉默寡言的吳俊森也時不時的和他的外甥女說笑話。而趙榮華顯得並不喜歡她的外甥女,私下問她理由她也說不出具體原因。王凡宇就此進行了推理,吳仙娥和吳仙瑞都是趙榮華的女兒,因爲對她多年的照顧和責任心趙榮華可能偏向於吳仙娥一些,但她並不討厭吳仙瑞,而這兩個女兒的配偶做對比,顯然是吳仙瑞的配偶更優秀一些。所以趙榮華即使不喜歡李沁,也不必要表現出赤裸裸的討厭。直到又過了幾年,王凡宇纔想明白這個問題,沉鬱已經深入到趙榮華的骨髓,並且她已經到了無法接受任何改變的高齡,而李沁身上的陽光絢麗的色彩使趙榮華不能承受,深深的刺傷了她,激起了她強烈的反感,所以她纔會赤裸裸的表現出來。這種深入骨髓的東西帶來的影響甚至超越了親情。趙榮華對王凡宇的祖孫之情,一部分是出於血緣。而另一部分的原因,他們是同一類人,都一樣的沉鬱。

沉鬱的趙榮華此時已經多種慢性病纏身,高血壓,糖尿病,慢性腦梗塞,支氣管哮喘,胃病,腰腿疼痛,泌尿系統也不好,實際上全身上下沒有一處不難受的地方。除了按照醫囑,定期去醫院輸液治療慢性腦梗塞,這些病按照大夫的說法,“沒有住院的必要,但要在家吃藥控制。”於是趙榮華的藥每天一睜眼就開始吃藥,每過半小時或一小時吃哪種藥,哪種藥是飯前吃的,哪種藥是飯後吃的,哪種藥是早上吃的,哪種藥是晚上吃的,哪種藥和哪種藥不能混在一起吃。有一段時間趙榮華髮現自己每天需要吃的藥太多,以至於再怎麼計算吃藥的時間,有些藥依然排不到次序。醫生只好從她的這些病中挑選那些相對較輕的病,把藥暫時停掉,優先治療那些嚴重的病。而吳俊森開始大量的喝碳酸飲料,實際上以前在鎮上的時候,吳俊森就把自己的零花錢除了買書之外就都買了各式各樣的飲料,最後養成了長期喝碳酸飲料的習慣。直到搬來市裡一年多,有一天趙榮華進到吳俊森的衛生間幫他打掃,發現地板很黏腳,之後又經常發現這個情況,就告訴了吳仙娥。吳仙娥說,“該不會是糖尿病吧?”就帶着吳俊森到醫院檢查,確診了糖尿病。注射上了胰島素的吳俊森在剛開始的時候控制了一段時間的飲食,隨後開始逐日對這種節食的生活表達了不滿,“活着全是痛苦,吃是唯一的樂趣。”負責一家人伙食的吳仙娥剛開始還表示反對意見,但看到趙榮華對兒子行爲默許的態度,以及吳俊森自己的毫不在乎,也就不再去管。而吳仙娥除了帶家人出入醫院,自己早年就有的頸椎病也越來越嚴重,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脖子快要頂不住腦袋了。”而她的身體,就像一臺全速運轉了多年的機器,停止了下來,就顯露出了很多的問題。她要麼失眠到後半夜,要麼常做噩夢,與她住在相隔臥室的王凡宇常常被她噩夢中的呼救聲所驚醒。但是體檢的指標基本上都是正常的。大夫說,這是身體虛弱的表現,建議用中藥去做調理。一樓趙榮華的房間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成品藥,而四樓吳仙娥的家中常年充溢着中藥草的氣味。吳守業在飯桌上發表了自己的意見,“這家裡的錢都看了病。”吳俊林對此的見解也差不多,“這一家老的老,弱的弱,病的病,殘的殘。”他自己的情況也並不好多少,肩膀裡鑲的鋼板一直沒有取出來。那是一次的車禍,他醉酒後在大雨中亂走,當走到馬路中間的時候一輛汽車撞倒了他然後逃逸了,吳俊林在被撞倒的地方躺了一夜,第二天天明才被人發現送到了醫院。他沒有通知任何人,在醫院打上了鋼板就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帶着鋼板的吳俊林依然每天照飲不誤,酒友都叫他“鋼鐵戰士。”吳仙娥知道情況後,和趙榮華商量給吳俊林取出他肩膀上的鋼板,並且想讓他做一次全身體檢。吳俊林斷然拒絕了,同時也拒絕了家裡準備給他繳納商業保險和社會保險的想法。當吳仙娥鄭重的問他到底要怎麼樣,吳俊林回答,“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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