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長史的特使?
大唐州縣多如牛毛,不論是毗伽可汗,還是闕特勤,都不可能記住那些浩若煙海的名字和官職。雲州復置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但也許會驚動奚族和契丹,遠在數千裡之外的突厥牙帳卻反應平淡。至於雲州長史是誰,他們就更加不太關注了。事實上,除卻暾欲谷這樣注重大唐朝廷格局,甚至連張嘉貞和王竣之間有矛盾都能瞭若指掌的,整個突厥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大多數自命不凡的突厥貴族們,能記得大唐的宰相是誰就了不得了。
毗伽可汗和闕特勤之所以關注到這個地方,還是因爲突厥牙帳中突然瘋傳的九十九泉三部圖謀劫掠雲州,闕特勤更是有意召來專司負責邊境事務的人瞭解了一番。
此時此刻,闕特勤眉頭一挑道:“雲州杜長史?我記得前時我突厥派出使節梅祿啜前往長安時,曾有一位杜補闕和鴻臚寺官員一同接待。梅祿啜回來時提及,那是多年前大唐那位三頭及第,名聲赫赫的杜十九郎。不知道新任雲州杜長史,和那位杜補闕有什麼關係?”
杜十九,沒想到堂堂突厥左賢王也知道你的名字呢
嶽五娘在心中暗自腹誹,但面上卻巋然不動地說道:“雲州杜長史,正是此前的長安杜補闕。”
東突厥和西突厥王族都是阿史那氏,並不是沒有人真心實意投誠過大唐,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阿史那社爾。嶽五娘身爲女子,依附於男子就更加不令人奇怪了。因此,闕特勤見兄長使眼色,分明是讓自己接着問,他就嗤笑一聲道:“原來如此。你既是爲那位杜長史來作說客,莫非是希望牙帳派人阻止不成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嶽五娘雲淡風輕地自己否認了這個可能,見闕特勤只是微微動容,而恰恰相反,那位毗伽可汗卻反而大爲訝異,她便氣定神閒地說道:“別說牙帳距離九十九泉那三部足有數千裡之遙,就算瞬息可至,戰況卻也同樣是瞬息萬變,杜長史可不會指望遠水來止近渴。再者,杜長史深知可汗此前甚至拒絕了吐蕃贊普的聯手之意,與大唐的結好之心至誠,那三部的圖謀必然只是出於私心。所以,杜長史派我千里迢迢來見可汗,只想說清楚一件事。”
“什麼事?”闕特勤話一出口,就發現兄長几乎和自己同時問出了這三個字。儘管已經意識到自己兄弟二人竟是被區區女子牽着鼻子走,但此時此刻,他不得不暫時忍下這一口氣。
“杜長史說,可汗乃是突厥之主,那些部族不遵王令,擅啓戰端,便是對可汗不敬。倘若敗北,也是他們應得的下場”
此話一出,毗伽可汗和闕特勤的臉色便同時變了。毗伽可汗想都不想便冷笑道:“這位雲州長史也未免太自以爲是了鬱射部、藝失部、卑決部雖然不是什麼頂尖的大部落,但三部兵馬合在一塊,三五千的精兵卻也不在話下,我聽說雲州復置到現在也不過半年,他有多少兵馬,竟有這樣的把握?”
“杜長史有什麼把握,我也不知道呢。”嶽五娘很坦然地將手一攤,笑吟吟地說,“不過,杜長史這人,素來善於營造奇蹟,定然不會空口說白話。可汗倘若不信,自然可以立時三刻命人前去打探。只希望倘若雲州傳來大捷時,可汗能夠明察秋毫。要知道,我行前杜長史還說過,大唐天子對於可汗的友好一直都有頗高的評價,倘若爲了區區三部的愚蠢挑釁而壞了西受降城的互市,那就得不償失了。”
西受降城的互市那是去年梅祿啜作爲使臣進貢之後,和大唐談下來的。作爲沒有和吐蕃沆瀣一氣聯手爲戰的酬勞,大唐天子很大方地願意接受突厥的馬匹互市,而突厥由此不但處理了用不着的馬匹,還收穫了大批絹帛以及茶葉,這些東西可比那三個微不足道的小部落重要得多
毗伽可汗正要開口,闕特勤便淡淡地吩咐道:“可汗自然是明察秋毫之人。只不過,在尚未弄清楚雲州戰況之前,還要委屈你在突厥牙帳住上幾天。來人,請這位雲州特使前去營帳安歇”
等到自己那些護衛進來,如同押送似的把嶽五娘請走,闕特勤一轉身便立刻快步來到毗伽可汗跟前,低聲說道:“兄長,此事不能耽擱,需得立刻前去打聽。”
“好”嘴上如此答應,毗伽可汗卻根本不相信,一個剛剛重新建立不久的雲州,真的能夠擋住三部軍馬。
然而,帶着雙馬日夜不停來回趕路的信使卻在十日之後送來了雲州一戰的戰報。鬱射部、藝失部、卑決部,這三部的聯軍,繞過單于都護府直擊雲州,的卻在半路爲風雪所阻,而後又在夤夜之前遭了埋伏,竟是幾乎全軍覆沒。而三部老幼爲之大恐,四散奔逃後,大多數被鄰近部族吞併了。不但如此,除卻這三部聯軍,還有一支來歷不清,多達兩千餘人的奇兵突襲雲州,卻恰逢雪封雲州,最終在雲州軍伏兵回援之下,在城內城外軍馬的夾擊下爲之潰敗。
“還真的是一場大捷”
毗伽可汗見闕特勤眉頭緊鎖,便心煩意亂地摟緊了身上的皮襖,悻悻說道:“聞聽那雲州長史不過二十出頭,未曾想竟有這等本事”
闕特勤終於消化了這一戰果給自己帶來的巨大震驚,擡頭問道:“兄長可有決定了?”
“他贏都贏了,難不成我還真的爲了那三個不知好歹的部落去討公道?”毗伽可汗狐疑地看了弟弟一眼,隨即搖了搖頭道,“我打算派人通告突厥全境,就說鬱射部、藝失部、卑決部,貪得無厭,貿然出擊,自尋死路,然後派個使臣去一趟長安,想來那位杜長史既然派出特使來見我,又說了那樣的話,總不會沒事惹事,硬要誣賴我突厥。”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闕特勤想起毗伽可汗剛即位的時候,倘若是那時候的兄長,一定會不分青紅皁白立時勃然大怒,揮師要爲自己的子民討個公道。儘管那樣只是一心想要恢復突厥榮光的兄長很莽撞很衝動,但如今沒了銳氣的兄長,他看着卻更加心灰。
“兄長就不問那一支突襲雲州的奇兵麼?聽說雲州那邊傳了些風聲出來,鬱射部、藝失部、卑決部之所以會生出貪念,打算劫掠雲州,其實就是因爲被人花言巧語說動了,結果,人家一邊利用他們的兵馬,一邊卻打算鷸蚌相爭漁翁得利,誰曾想被雲州一口氣全都吃了下來。儘管具體的情形打探不出來,但據那探子從三部的老弱那邊打探到一些風聲,遊說三部首領的人,不是契丹人,就是奚人”
“我就知道是那些豬狗不如的賤種”
毗伽可汗大罵了一聲,隨即嘿然笑了起來,“不過,那貪婪的三部也好,背後捅刀子的奚人和契丹人也好,這次都得了教訓丨讓他們去承受唐人的怒火好了。讓之前那女子來見我,她之前說得那樣信誓旦旦,看來很得雲州那位杜長史的信賴。沒想到啊,阿史那社爾效忠的好歹是大唐天子,可竟然還有阿史那之女會效忠於區區一個雲州長史阿闕,你說我在奏摺上提這麼一筆,那位杜長史打了勝仗,會不會反而被同僚疑忌?”
這個主意闕特勤很贊成。敵國少一個棟樑,突厥就少一個敵人。事實上,大唐的河西節度使蕭嵩甫一上任,對付吐蕃最凌厲的一招,不就是用一招無中生有的反間計,讓吐蕃可汗殺了悉諾邏,自毀長城?
然而,好好的盤算,卻在他們召見了嶽五娘,很爽快地對其直說了雲州戰況後發生了逆轉。嶽五娘一聽雲州大捷的內情,一時喜形於色,緊跟着便英姿颯爽地向毗伽可汗拱手行禮道:“可汗,行前杜長史就曾經吩咐過我,倘若此戰得勝,他必然會上書陛下,允突厥於雲州互市。如今江南到幽州的水路已經疏浚,從江南運來的茶葉從幽州轉送雲州,卻是比西川更近,品質亦是優良。
還有這種好事?
毗伽可汗一下子喜形於色。大唐對於互市一直都是有控制的,因爲用於交換戰馬的絹帛需要耗費巨大的財富,倘若不是他之前正好解了大唐燃眉之急,西受降城的互市都未必能開。而唐人中間如今盛行的飲茶風也從奚和契丹傳到了突厥,至少就他個人而言,香濃可口的奶茶對他的腸胃幫助很大,至少他很少再有沒胃口的時候。而這種好東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既如此,那我就靜候杜長史佳音了耽誤這麼多天,你立時便啓程吧
在突厥牙帳這些天,嶽五娘雖說連睡覺帳外都守着有人,但她卻不以爲苦,這些天下來反而一連單挑勝了很多突厥勇士,一時牙帳上下很多人都知道了阿史那莫兒這個名字。此刻聞聽可以回去了,她心中大喜,含笑一拱手後就立時告辭了。等到召集了纔跟了自己大半個月的屬下們啓程離開,她從懷中拿出那金狼骨雕,心裡輕蔑地嗤笑了一聲。
從那些馬賊戰利品中翻找出來的這小玩意兒,還真是管用
而闕特勤陰着臉出了兄長的大帳,會齊了自己的部屬,打算離開牙帳回自己的營地時,心中卻是沉甸甸的高興不起來。
區區一個杜士儀自然無足輕重,可是,他的兄長實在是太讓他失望了甚至就連此次派往長安的使臣,也是想都不想就用了那梅祿啜,此人從崛起到現在不過數年,甚至勝過那些鞍前馬後的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