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文武分際並沒有那麼嚴明,戰功彪炳的武將可能掛文官銜,而文官在戰時有功,也可能轉十六衛將軍,左金吾將軍李儉便是後者。他本是明經及第,一度官至縣令,而後在當年河隴叛胡康待賓造反的時候從張說有戰功,又在之前討契丹可突於之戰中從信安王李煒出戰有功,因而方纔一路轉遷左金吾將軍。正因爲弓馬嫺熟的他熟悉經史,因此對於飽學之士分外禮敬,縱使杜士儀年歲和他相差甚遠,他一路也待其彬彬有禮。
然而事發一日之後,當杜士儀到了李儉門外之際,就只聽得裡頭正傳來了李儉的大罵聲。
“無知,狂妄,我此前是如何警告你們的鄯州乃是隴右節度使治所,駐紮重兵,而且軍中多有豪俊之士,民風彪悍,我一再囑咐你們不要惹是生非,可你們呢?纔剛到湟水城第二天,便惹出了這樣的事情只知道酒,只知道女人,難道讓人笑話長安禁卒全都是酒囊飯袋?”
大約是李儉盛怒之下的痛斥實在是太凌厲,只聽得裡頭竟無人敢辯解。杜士儀朝着門外把手的從者打了個手勢,見人慌忙進去通報後,不消一會兒,李儉就親自迎接了出來。跟在他身後的還有一個旅帥幾個隊正,俱是低着頭滿臉沮喪。向杜士儀行過禮後,幾個低級軍官便快步離去,而李儉則歉意地對杜士儀拱了拱手道:“杜中書,讓你見笑了,沒想到竟然還鬧出了人命。我此行本是輔佐杜中書會見吐蕃使臣,兼赤嶺立碑事,如今卻鬧得這般狼狽光景……”
李儉雖則並無那些名將那般赫赫之功,可素來是愛惜羽毛之人,此次出了這等事,仕途上多了一個沒法磨滅的污點,怎不叫他灰心喪氣?他說到這裡,竟是有些無言以對,卻不想杜士儀突然伸出手來,握住了他那略有些粗糙的大手。
“杜中書……”
“李將軍,事發突然,也絕非全爲你之過錯。我眼下來見你,是因爲當時在那胡姬酒肆,正有從我前來鄯州的友人李太白,因而瞭解了些許內情。”
等到有些狐疑的李儉將杜士儀帶進了屋子,聽杜士儀轉述了李白的話,他亦是敏銳地洞悉了最重要的一點。
“杜中書是說,李太白看得清清楚楚,當時是羣毆到了最後,方纔有人動了刀,而且只來得及傷了一人,就因外間有人嚷嚷鄯州都督府派了府衛過來,因而倉皇逃竄?”見杜士儀點頭認可,李儉頓時倒吸一口涼氣,“可我之前隨範大帥前去檢視過鄯州軍中那些受傷士卒,其中多有受刀傷者,尤其是死了的那三個人,更是要害中刀,故而傷重不治。若是照李太白的說法,豈不是……
豈不是之後的話,李儉沒有再說,而杜士儀也心照不宣地點了點頭。下一刻,就只見李儉登時勃然大怒。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人趁着長安禁卒和鄯州軍兩頭羣毆,使出如此卑鄙伎倆我這就去見隴右範大帥”
李儉一怒之下正要走,可隨即就感到一隻袖子被人死死拽住。轉頭髮現是杜士儀,他不禁大爲錯愕:“杜中書緣何攔我?”
“我既是和李將軍一路同行來鄯州,於鄯州本地軍民來說,自是視同一夥人。如此一來,我之友人替禁軍開脫,試問就算範大帥肯相信,鄯州軍上下能信能服否?再者,只有人證,又沒有其他物證,只消一句空口無憑,就能讓你我啞口無言。”
李儉剛剛是一時情急,此刻冷靜下來,不禁轉過身來。等到杜士儀鬆開手後,他緩步來到主位坐下低頭沉思了一陣,繼而就擡起頭懇切地看着杜士儀道:“若非杜中書以實情告我,又指點迷津,恐怕我就要因急怒鑄成大錯。如今之際,鄯州軍因此而羣情激憤,又有人在鄯州都督府外集結鬧事,我確實有些亂了方寸,倘若杜中書還有什麼妙計,還請不吝告我。”
和這樣謙和穩重而又知曉進退的老者共事,還真是愉快
杜士儀當即笑了笑,把坐席挪到了李儉跟前,這才輕聲說道:“當此之際,自然是先把真兇繩之以法……”
河西隴右是整個大唐戰事最頻繁的地方,沒有之一。相比直面奚人和契丹的河北,直面突厥的朔方,這裡往往要應付幾面的威脅,西面是吐蕃,北面是突厥,此外還有聚居河隴的降胡。
這些胡人多半是突厥和鐵勒兼且有之,時降時叛,故而河隴之地,駐紮有大軍將近十五萬。其中,隴右節度使管軍七萬人,主要分佈在鄯州、河州、洮州、廓州。其中,至少有兩三萬聚集在鄯州城內及左近。軍中士卒多是父死子繼,兄終弟及的世代軍門,而不少中下層軍官也都均爲河隴本地人。
相形之下,整個鄯州的平民,卻只有兩萬出頭,竟是堪堪和軍人的數量持平。
正因爲如此,這場突如其來的事變,讓鄯州軍上下羣情激憤。於是,曾經駐守鄯州長達七年的郭知運之子郭英又家中,自然一時來了好些軍將。儘管郭英又這個左廂兵馬使只是使職,論及真正的官階,他只是鄯州柔遠府左果毅,也就是說,他這個果毅都尉只是柔遠府折衝都尉的副官。可正經的官階,哪裡比得上郭家在鄯州多年根深蒂固的影響力。別說柔遠府折衝都尉在他面前根本就不敢拿大,就連鄯州刺史範承佳也不得不對他禮敬三分。
此時此刻,面對那些年紀大多可以做他父叔的長輩,他便站起身擡了擡手,繼而慷慨激昂地說道:“各位稍安勿躁,朝中派杜中書和李將軍前來鄯州,是爲了監赤嶺立碑事,並接待吐蕃使節,如今既是他們麾下出了害羣之馬,自然應當依法處置。這一點,我一定會在範大帥面前據理力爭,而杜中書和李將軍那兒亦然。若是有人想要包庇他們,那我絕對不會容許”
“不愧是郭三郎”
“有郭公子做主,我們就放心了”
“我們可就等着郭將軍這一句話”
聽到這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郭英又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緊跟着就再次舉手示意衆人靜下來。等到四面八方再也沒了一絲雜聲,他方纔氣定神閒地說道:“但是,請杜中書和李將軍嚴懲兇手固然不錯,但此次事變,鄯州軍的士卒也有動手,故而我們就應該先做出一個樣子來。也就是說,但凡那一日參與羣毆的士卒,一律行軍法嚴懲不殆。如此,想來範大帥也好,杜中書和李將軍也都無話可說,就是有人不服,把官司打到御前,也是我們有理”
今天聚集到這裡來的,既有那些死難者的上司或親屬,也有與此無關,只是心中憤恨的低級軍官。聽到郭英又這麼說,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不禁都覺得這是最穩妥的做法。儘管行軍法也就意味着那些受傷的人要挨軍棍,但身在軍中,犯錯受罰是家常便飯,既然吃着軍餉,皮糙肉厚的軍漢挨一頓棍子受些皮肉之苦,總比事後被人認爲是鄯州軍驕狂不聽節制強。於是,隨着一個最老成的軍官出言附和郭英又的提議,其他人紛紛七嘴八舌地表示贊同。
見人人服膺,郭英又自是志得意滿,當下他便義正詞嚴地說道:“既然如此,我這就代各位去範大帥面前表明此意,屆時就不怕有人責我們不公了”
“不過,郭公子,那鄯州都督府門前陳情求告的三戶家眷,不知道是不是
不等那開口的人把話說完,郭英又就輕哼道:“他們是爲了自己的家人討個公道,我們與情於理,都不該阻撓。總不能讓人沒個發泄的去處,是不是?
既然郭英又這麼說,其他人也就不再多言。等到這位郭三郎點齊了家將出門騎馬呼嘯而往鄯州都督府去了之後,散去的小軍官們三三兩兩各歸各處。這其中,兩個關係不錯的中年軍官騎着各自的坐騎走了一箭之地,其中一個身材低矮的突然低聲說道:“這次的事情,你不覺得有些蹊蹺麼?”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是啊,長安的禁軍雖然驕橫,可也不是傻子,剛到鄯州,羣毆也就罷了,竟然還當衆動刀,甚至於死三人傷四人,這等後果難道他們會不知道?好勇鬥狠也有個限度”
“而且,我事後到得早,查問過一個傷者,說是之前羣毆的時候,兩邊都有約摸二十人左右,打到最後,禁軍先動了刀子,可聽說是鄯州都督府的府衛來了,就趕緊倉皇撤退,因爲傷者不少都沒法動彈,落到鄯州都督府的人手中也就是一頓軍法,所以鄯州軍也是一樣,能跑的人就把其他人丟下了。傷者說是說禁軍在撤走的途中,爲了泄憤而突然折返下了殺手。可因爲倉促,他也只看見行兇的兩三人是禁軍裝束。說到底,這件事疑點甚多。”
“可如若是栽贓陷害,誰會這麼於?”另一個馬臉軍官陡然之間面露凝重之色,輕聲說道,“難不成是叛胡康待賓餘孽?可這都多少年了,再說他們的根本之地在朔方,又不是在鄯州。”
“而且,知道鄯州都督府會派出府衛來彈壓這種事,非長年在鄯州軍中,是辦不到的。”
說到這裡,兩人不禁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時心中凜然。但是,兩人都不過只是旅帥,在駐守在鄯州城內,足有一萬五千人的臨洮軍中,和他們同級的一共有三十個,再算上更上一層統兵千人的校尉,然後是裨將偏將以及一正一副兩位主將,他們根本就算不上號,這還不算隴右節度所統其餘軍鎮守捉。就連所謂的隊正旅帥之類的稱號,也和各州折衝府下轄兵馬的那些隊正旅帥不同,並非正式的軍階,只要上官一句話就可以輕易免去。
“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且去茶館。”
鄯州靠近吐蕃,商人將蜀中茶葉運送到這裡,然後在赤嶺與吐蕃人互市,然後用馬將茶葉往邏些轉運,這條路雖然比雅州通往吐蕃的那條小道遠上不少,可因爲好走,選擇這條路的商人更多。正因爲如此,要說鄯州如今的飲茶之風,竟是比長安洛陽這兩京更盛。再加上西北飲食多肉多油膩,軍漢們常常需要這麼一口茶來解膩,至於品種之類的,倒是沒人那麼挑。故而茶攤遠比茶館風行,兩個人上茶館,也是求一個清淨。
到了茶館中挑了個僻靜座頭對坐了,兩人方纔低聲斟酌起了這次的事情。他們在一衆旅帥之中,是以軍陣出衆聞名的,相比自身武藝,兩人全都腦子異常活絡。反反覆覆商量剖析了好一陣子之後,兩人想到剛剛郭英又那慷慨激昂的態度,想到這位郭家三郎素來是天不怕地不怕,即便只是柔遠府果毅,之前就硬是敢伸手搶下了左廂兵馬使之位,馬臉軍官不禁輕輕吸了一口氣。
“這事情……不會真是郭公子指使的吧?”
“如果別人查不出也就罷了,可要是查到這一關節……”低矮軍官打了個寒噤,聲音一下子壓得極低,“這次栽贓的可不是尋常人,而是長安禁卒而且此次派來鄯州的,杜中書名聲赫赫,而那位李將軍也據說曾經在朔方多有軍功,要是這兩位不肯低頭,那時候鬧將起來……”
“二位分析得着實不錯,杜中書也好,李將軍也罷,都是不會被人糊弄的人”
正在說話的兩人聞言登時打了個激靈,等到發現這偌大的茶館中空空蕩蕩,大門也已經關上了,除卻自己兩人之外,只剩下了說話的那個年約四十許的大漢。儘管對方只是隨隨便便那麼一站,可虎背熊腰,身材健碩,給他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危險感。就在馬臉漢子面露兇光,本能地伸手按向了腰側長刀的一剎那,低矮漢子卻將其按住,深深吸了一口氣後沉聲說道:“在下馬傑,敢問這位仁兄尊姓大名,緣何偷聽我二人商談?”
“我在這茶館已經整整三日了。鄯州軍民都愛茶,可大多都是上茶攤去,到這種茶館來的,多是圖個清靜商量事情,所以,我死馬當成活馬醫,到這裡來蹲着試了一試,沒想到竟是撞見了二位心思細密,而又慧眼如炬的。”說到這裡,因見兩人更加警惕,來人方纔坦然一笑道,“在下杜中書門下,從者赤畢。”
從緣何出現在這裡,而且還正好聽到自己二人的說話,到自己的身份,此人都說得清清楚楚,但正因爲如此,馬傑不禁感到一顆心猛然沉到了底。這要是別的不相於的人,抑或是隻想投機的人,那麼他們還能虛詞搪塞,可此人竟然自陳是杜士儀的從者儘管從者多半是家僕,可此人氣勢不凡,縱使真是僕人,也絕非普通僕人。而此刻茶館的大門緊閉,安知外頭不會有禁卒把守,安知不會有貴人也在這裡?
正當他心亂如麻的時候,一旁他那位同伴終於忍不住了。
“你真是杜中書門下之人?”
“怎麼,二位還不信?若是如此,二位可換便裝,隨我到官驛去拜見杜中書。”
這時候,問話的馬臉漢子已經全無懷疑,他立刻打疊出了滿臉笑容,畢恭畢敬地說道:“在下陳晃,臨洮軍中旅帥,剛剛也只是和我這從小一塊長大的連襟瞎琢磨,赤郎千萬別當真。”
這話說得馬傑亦是心中一鬆,暗歎到底是這連襟兄弟到底還算聰明,可陳晃接下來的一句話就讓他呆若木雞了。
“不過,閣下倘若真是奉杜中書之命,要查清楚這樁匪夷所思的案子,我二人願意效勞”
這傢伙瘋了不成,哪有摘於淨自己還來不及,卻眼巴巴送上門的?
馬傑這會兒已經來不及後悔了,見那赤畢立刻露出了笑容,他也只能硬着頭皮說道:“倘若有能夠爲杜中書效勞之處,在下一定竭盡全力。”
赤畢在這家茶館蹲了整整兩天,因爲身材和膚色以及略通河隴方言的緣故,根本沒有人把他當成外鄉人。而杜士儀讓他蹲茶館的深意,他也是在這兒蹲着閒來無事瞎琢磨,再加上聽多了各種各樣的軍中私隱,這才終於恍然大悟的。感情有閒錢上這兒來的,軍官居多,其次是商人,而商人更愛去那些妓家。反倒是這些軍官在談及那些不足爲外人道的私隱時,愛上這種地方。當然,最重要的還是,這家茶館是王容的嫁妝本錢,否則就算他的耳力再高明,也不可能聽到每一桌的談話,那銅管地聽端的非同小可,若非經營此地的人受過王容救命之恩,現如今家小還在長安,也斷然不敢放心的
“難得二位有心。很簡單,要查出此次的真兇,需要二位幫一個忙。”赤畢見兩人面露凝重,當即加了一句話,“此次與杜中書同行的一位友人,在酒肆鬥毆之時正好在場,聽說鄯州都督府府衛趕到的時候生怕殃及無辜,因此就悄悄退走了,而他走的時候,地上雖有傷者,可爲利刃兵器所傷的,他記得只有一個,可事後是怎麼一個結果,二位應該知道得很清楚。而且杜中書那位友人退走之前,還特意捅開窗戶紙看了一眼外頭,正好瞧見了那個嚷嚷提醒府衛來了的人。”
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陳晃和馬傑哪裡還會不明白,這次如果真是郭英又的手筆,這麼大紕漏落在人手中,那是真的簍子捅大了。兩人對視一眼,陳晃便訥訥問道:“難道杜中書那位友人,只憑着一眼就把這個呼喝嚷嚷提醒別人的人給認出來了?”
“他又不是正經的隨員,又不可能把鄯州軍上下將卒全部見一遍,所以也只能是杜中書高價請來了最擅長丹青的人,畫出了這麼一副圖像。”
赤畢從懷中取出了那小小的卷軸,徐徐在兩人面前展開,兩隻眼睛卻死死盯着這兩人。果然,在兩人看清楚畫像上的人之後,登時齊齊色變,緊跟着其中那個馬傑試圖遮掩,而那陳晃則是毫不遲疑地說道:“我認得此人,此人是隴右左廂兵馬使郭將軍的一個親衛,姓王,因行七,大家都稱其王七”
今日竟然一下子有如此成果,赤畢也覺得鬆了一口大氣。因此,他收起卷軸之後,便似笑非笑地說道:“二位既然肯出力襄助,那麼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如何從這王七口中誆騙到杜中書那位友人後來沒看到的經過,能否拜託二位?”
面對這麼一樁任務,連襟二人再次顯現出了分別。陳晃是二話沒說立刻答應,而馬傑則是遲疑片刻,同伴答應他方纔答應。目送着兩人出了茶館,赤畢輕輕擊掌,很快就有人從旁邊閃了出來,衝着他一點頭之後,就從後門閃出去跟蹤了。
當初崔諤之要參與誅除韋后之舉,故而他們這些死士都受了相當嚴酷的訓練,而現如今這些訓練被他用在了其他從者身上,總算是有了用武之地
數百里的距離,張興只用了一天一夜便趕到了涼州都督府,也就是河西節度使府。靠着杜士儀的書信,他沒有費太大週摺就見到了如今的河西節度使牛仙客。
牛仙客這一年已經五十出頭,因爲在低階小吏上耗費了太多歲月,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老,待人接物也格外顯得老氣。他自然不會怠慢同爲蕭嵩器重的杜士儀,即便眼前的人只是杜士儀的信使,可聽說曾經任過河東節度掌書記,他還是表現出了足夠的客氣。等到看完杜士儀那言簡意賅的私信,瞭解到了鄯州那一起突如其來的事變之後,他少不得向張興詳細打聽了事情原委始末,最後便沉吟了起來。
“杜中書之請,雖說有些令人爲難,但事關重大,我便從他此言。張郎,你雖說一路辛苦,但請先去小憩一個時辰,然後便預備回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