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七郎裴遠山因貪贓中眷裴氏河東宗堂族產,畏罪自盡了!
當這樣一個消息陡然之間在代州傳開之際,只覺得不可思議的人佔了絕大多數。這其中,戶曹參軍裴海雲就是最最驚詫的那個。裴遠山在代州代表中眷裴氏主持一應事務,和他有往來的人衆多,倘若不是因爲他背了個罪名畏罪自盡,他如今死了,前往弔唁的人定然會不知凡幾。可如今這樣一個消息傳將出來,除卻少數和他極其交好的,大多數本就存有功利之心的自然就不會出面了,讓僕役登門送一份賻儀都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但裴海雲就不能避而不登門了。
因爲系出同族的關係,他上任之後和裴遠山來往不少,逢年過節常常受邀登門做客,一直都覺得裴遠山很會做人。當然,他並非認爲看上去如同溫潤君子的裴遠山不會貪污族產,而是覺得其不至於那麼愚蠢,更重要的是,即便真的一時糊塗做了這樣的事情,又何至於畏罪自盡?留下妻兒孤苦伶仃,這犯得着麼?懷着這種疑竇,以及頭頂上換了一個年輕而又強勢上司的沉重心情,他再次來到了那座常常拜訪的裴宅。
從門口進去,四處已經雪白一片,來往的僕役身上都扎着雪白的孝帶,但神情與其說是悲慼,還不如說是驚惶。而在這些驚惶的面孔之中,一些看似穿着同樣的衣服扎着同樣的孝帶,面上卻流露出精悍之氣的僕從,卻讓裴海雲禁不住心頭咯噔一下。他是聽說過裴遠山去拜訪杜士儀,而後離開時甚至有些神思不屬,如今想想,裴遠山在拜訪過杜士儀不過七八日後就突然因貪污中眷裴氏河東宗堂的族產而畏罪自盡,如今裴家甚至還有這些可疑生面孔,難道真的有所關聯?
想到這裡,裴海雲竟是有一種拔腿就走的衝動。儘管理智告訴他,杜士儀應該不會這樣莽撞,裴遠山也不至於這麼愚蠢地被人暗算,可這種設想實在是令他太過不寒而慄了。等到他踏入殯堂,匆匆上了一炷香,對着已經如同木頭人似的裴遠山遺孀和兒女說了幾句場面話,幾乎就此落荒而逃之際,卻只聽得外間傳來了一個聲音:“河東宗堂裴十六郎到!”
身爲中眷裴氏子弟,族中那一輩輩人的排行,裴海雲興許未必能夠完全記得,但有些必須要記住的東西,他是絕不會忽略的。尤其是看到那個身材頎長卻一臉蠟黃病容,唯有劍眉英目顯出幾分精悍之氣的中年人帶着幾個隨從大步進門來時,他更是隻覺得倒吸一口涼氣。
來的竟然是號稱河東宗堂十三執事之一的裴十六郎,曾經官拜翊府中郎將的裴休貞?
裴休貞一進門,裴海雲就注意到,殯堂之中原本正在哭的裴遠山妻兒,竟是彷彿噤若寒蟬一般,一絲聲氣都不敢透出來,直到裴休貞很隨便地行過禮後,他們方纔慌忙答禮。而下一刻,裴休貞就向旁邊讓出了一條路來,而跟着進門的不是別人,竟是他的頂頭大上司,代州長史杜士儀!眼見得杜士儀進門卻並不拈香,繼而目光朝自己看了過來,裴海雲在片刻失神之後連忙快步上前拜見不迭。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先開口的卻是裴休貞。
“原來漢若也來了。你在代州上任一場,七兄應該也照應過你。雖說他所作所爲令人不齒,但你也算是全了你的情分。”
在裴遠山的殯堂之上,裴休貞竟然如此不給亡者留情面,裴海雲不禁爲之色變。再看裴家妻兒彼此相攜低頭伏身,也沒有一個敢出言質疑,他立時明白,自己至少猜對了一件事,那就是裴遠山的死恐怕不止是侵佔宗堂族產那麼簡單。果然,裴休貞說到這裡之後,就開門見山地說道:“漢若,正好杜使君有心來送七兄最後一程,我正好也借一借七兄的地方,有事要對你交待。杜使君意下如何?”
“也好。”
在杜士儀的首肯下,裴休貞竟仿若主人似的在前頭引路,徑直把他們帶到了裴遠山的書齋。吩咐左右隨從在外頭守着後,他推開房門,虛手請了杜士儀先進門,繼而就緊隨其後,而裴海雲則是落在了最後頭。待到關上房門之後,裴休貞隨眼一掃這堆滿了各式書卷,翰墨書香撲鼻而來的書齋,卻是輕蔑地哧笑了一聲:“心性不佳,就是讀書再多,也是枉然!竟然會淪落到借常平倉的存糧漁利,此等小人,真是我中眷裴氏的恥辱!”
裴海雲驟然色變,見杜士儀神色如常,他一下子醒悟到裴休貞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代州,不是爲了所謂的族產被貪墨,而是因爲這件醜聞來的!明白了裴遠山畏罪自盡的真正緣由,他努力鎮定了一下心神,這才澀聲說道:“十六叔,我在代州爲官已經一年有餘,卻從未聽說過這風聲。還請十六叔寬宥侄兒失察之罪。”
“裴遠山在代州已經二十多年了,你卻只是初來乍到,不知道也很自然。但是……”裴休貞彷彿本來還是替裴海雲開脫,但驟然一個轉折之後,神情登時轉爲嚴厲,“你是中眷裴氏子弟,到代州這等中眷裴氏子弟不少的地方爲官,就應該多幾個心眼,多聽多看多記少說!杜使君履新不過一個月,緣何他便能洞察此事?相交的人再多,也不如相交一個能夠知心託付的知己!”
裴海雲被裴休貞一席話訓斥得汗流浹背,但輩分和身份的差別都放在那兒,他唯有訥訥稱是不迭。而裴休貞當着杜士儀的面,也是點到爲止,搖了搖頭後就對杜士儀拱手道:“杜使君,我不便在代州多停留,今日就會回絳州聞喜。這代州的各家裴氏子弟我已經抽空都見過訓誡過了,倘若再有不法,任憑你處置。而杜使君若有所命,他們也絕不敢不遵從!至於漢若……”他再次看向了裴海雲。
在那深邃的目光注視下,裴海雲慌忙躬身深深一揖道:“我身爲代州都督府戶曹參軍,自當凜然遵從杜使君之命!”
“這就好。”裴休貞這才露出了一絲笑容,當下誠懇地對杜士儀說道,“杜使君,代州裴氏重新遴選了裴明亞主持河東宗堂在代州的事務,此事就這麼定了,今後,代州裴主代州事!有了裴遠山這件事,河東宗堂其他人不至於在這種小事上有異議。至於長安之事,我裴十六說一不二,必然會給你一個交待!”
“裴兄英明果決,讓人敬服。能在代州幸會裴兄,亦是一大快事!”杜士儀和裴休貞寥寥幾次交道打下來,知道此人不喜拖泥帶水,因而挽留之類的話也就不說了,“異日回京之日,再與裴兄把酒言歡!”
“好!”裴休貞爽快地點了點頭,轉身就走。來過裴海雲身側的時候,他伸手輕輕拍了拍這位族侄的肩膀,低聲囑咐了一句“好自爲之”,繼而就快步出門離開。等到他走了好一會兒,被這一個個事實衝得頭昏腦脹的裴海雲這纔回過神來,卻發現杜士儀還在若有所思翻看裴遠山這書齋中的藏書。
“使君……”
“你既然表字漢若,我日後就叫你表字吧。”杜士儀放下手中那一卷書,笑了笑後,很快就換上了一副沉着的面孔,“範若誠的疏失,我不日會上書朝廷,他也不會再擔倉曹之職,你先替他承擔起來。另外,裴兄走之前已經做了一些安排,常平倉不日之內就會悄悄補齊,此事也由你這個中眷裴氏子弟來監督審覈。”
知道自己無可推辭,裴海雲慌忙應道:“是!”
等到兩人一前一後出了裴宅,裴海雲在上馬之後,禁不住再次掉頭看了一眼這座曾經冠甲代州的豪宅,心裡不禁生出了幾許唏噓。
裴遠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只因這利慾薰心,便是這等爲宗族所棄的可悲下場!
作爲外人之中唯一知道當日有人行刺杜士儀的範若誠,從昏迷中醒過來之後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所以,當榻前的杜士儀冷冷告知,會以他玩忽職守爲由向朝廷舉告之後,他反而感激涕零。尤其得知裴遠山竟然“畏罪自盡”,他更是恨不得罷官的制令早日到代州,也免得自己這一番煎熬。
其他都督府的屬官們雖說不明白裴遠山畏罪自盡究竟和杜士儀有什麼關聯,但中眷裴氏河東宗堂的裴休貞突然蒞臨代州,和杜士儀在裴遠山的書齋之中有過一番長談,這消息卻很多人都知道了。一時間,衆人本就因爲杜士儀剛一上任就揭開西陘關的糧秣軍械短少之事而心懷忐忑,現如今就更加噤若寒蟬了。
尤其把軍械不足的過錯全都推在北都軍器監身上的錢通更是惶惶難安。他原本還抱着一絲僥倖之心,可誰曾想兩日之後一大清早,杜士儀召集屬官雲集大唐,隨手就把一封信丟在了案頭。
“這是太原尹兼河東節度,兼北都軍器監李公的信,誰來給我念一念?”
在無數面面相覷的目光中,杜士儀好整以暇地把信遞給了下頭的代州司馬司徒曉,淡淡地說道:“既然誰都不願意念,那麼傳看一番吧!”
打量着那一張張看完李暠之信後的面孔,他方纔又加了一句話:“有範倉曹之事在先,我不爲己甚,三日之內,該給我一個交待的人給我一個交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