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水灌城!
水淹七軍的戰例,縱觀歷朝歷代,從來都不少見,然而,這同時意味着即使赤地千里也不惜的決心。崔乾佑也好,田乾真和孫孝哲也好,全都是世居幽燕,怎麼都沒想到杜士儀看上去溫文爾雅,竟然真的會如此狠辣。要知道,安陽城中除卻兩萬餘叛軍,卻還有很多無辜百姓在,真的這麼灌水圍城,倒未必淹死人,可城中百姓也會有無數人遭殃!
孫孝哲看杜士儀的目光已經有些不一樣了,多了深深的畏懼。他是契丹人,最信服的法則便是弱肉強食,所以,對於並沒有萬夫不當之勇卻佔據了元帥寶座的杜士儀,他心裡並不十分服氣,只覺得對方僅僅是運氣好而已。可現在,他已經沒有那種被人狠狠踩在腳底下的羞辱了,因爲他很清楚,如果真的來上這一招,安慶緒必定難以支撐,除非前方兵圍真定的蔡希德南下解圍,否則結果將毫無懸念。
到了那時候,叛軍就越發岌岌可危了!
“薛嵩已經爲我收復了滏陽,你三人既然前來投效,可願爲我拿下安陽?”
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當然不會認爲,杜士儀會就這樣趕鴨子上架讓他們帶兵殺上城牆,和昔日袍澤殺個你死我活。杜士儀既然明確提出保他們活命,交給他們的任務應該是可以完成的,而不是絕對不可能完成的。所以,崔乾佑便第一個應道:“願爲元帥效犬馬之勞!”
一個答應了,其他兩個自然也不例外。這時候,杜士儀便向虎牙問道:“他們此行還帶了多少人?”
之前崔乾佑和田乾真孫孝哲全都默契地不提這件事,此刻面對這麼一個問題,登時暗叫不好。果然,剛剛那個給他們帶來了很重壓力的老者突然意味深長掃了他們一眼,隨即躬身恭敬地答道:“回稟元帥,除了他們三個之外,總計還有二十餘人。”
也就是說,這三個傢伙果然是四處逃竄顛沛流離,已經完全沒有立足存身之地了!
杜士儀見三人誰都沒有勇氣和自己對視,他便徐徐站起身來,一字一句地說道:“沒有兵馬不要緊,破了安陽,總少不了降兵,分給你們數百也不是難事。但前提是,我不想在這安陽城下被阻隔太久!來人,帶他們去見安慶宗,今日攻城,讓他們三個和安慶宗一塊,把風聲放出去,安陽守軍若再不開門投降,休怪我讓他們嘗一嘗水淹安陽的滋味!”
崔乾佑三人此前躲在鄴郡山林之中時,便曾經聽說過杜士儀令安慶宗勸降之事。可是,安慶宗自安祿山起兵反叛之後就消息全無,如今卻突然冒出來,他們一直認爲這只是杜士儀耍的小伎倆。可是,當通過層層搜檢,最終進入那頂小軍帳,看到了人時,他們卻全都倒吸一口涼氣。
真的是安慶宗!儘管這位長公子已經很多年不在幽州了,可他們都曾經陪安祿山進過京,至少不至於認錯人!
安慶宗隱約只覺得這三人有些面熟,正要發問的時候,田乾真卻搶先問道:“長公子,你不記得阿浩了?”
“阿浩,你是阿浩!”安慶宗有些難以置信地盯着田乾真,突然大喜過望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真的是阿浩,真的是你!你是不是來救我的?不,你是不是來幫我的?阿浩,你不知道,自從阿爺在幽州起兵叛亂,我實在是怕極了,每天都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安慶緒、安慶恩以及安祿山其他那些兒子是什麼德行,田乾真三人全都明白得很,如今見安慶宗這位長公子也是這樣毫無主張的樣子,他們不由自主地感到,安祿山即便真的坐了天下,就憑這些不成器的兒子,也足以讓皇朝的基業迅速垮塌下去!因此,就連少時曾經和安慶宗一起玩過的田乾真,也沒有太大的興致敷衍這位如同驚弓之鳥的長公子了。前途已然無望,但這條性命若是如此枉送了,他實在是不甘心!
之前是三軍圍城,如今同樣是三軍圍城,可安慶緒的感受卻大不相同。之前李歸仁也好,嚴莊、阿史那承慶、高尚也好,每個人都還至少能夠信心十足,都還有功夫寬慰他,可自從杜士儀抵達之後,他就發現這些文武再也沒有將他當成大燕的繼承者。哪怕如今已經宣佈了安祿山病逝,甚至他還在這座安陽城辦了簡易的登基之禮,登基爲帝,可明面上的禮數底下人都已經顧不得,更不要說真正的尊重了。
而且,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一母同胞的長兄安慶宗還活着,近些天來更是天天在城外幫着唐軍喧囂攻城!
“陛下,上城樓吧!”
每次聽到嚴莊的這麼一句話,安慶緒都會覺得惱火厭煩。他現在最不想聽到安慶宗的聲音,也不想看到他那個兄長!他當然不會看不出來軍心士氣的低落和動搖,僅僅這些天來,李歸仁已經不得不動用殘酷的連坐法,以此震懾那些想要當逃兵又或者是獻城的將士。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爲他那個愚蠢的一母同胞嫡親兄長!於是,安慶緒破罐子破摔地冷笑道:“不去,有李將軍坐鎮就夠了,何必讓我去當那泥菩薩?”
嚴莊登時面色一沉,眼神中流露出了幾許說不出道不明的東西,竟是沒有再強迫,而是轉身徑直離去。到了外頭,他看了一眼那滿是烏雲的天,心想隨着安祿山的死訊再也瞞不住,如今的大燕危若累卵,別說這鄴郡恐怕會守不住,就是後方的幽州和平盧,也同樣岌岌可危。到了這地步,他是不是也應該爲自己好好考慮一下?這個相國已經只剩下一個名義了,要是再不能當機立斷,只怕他連這條命也要一塊送了!
帶着這樣複雜的心情到了城頭,當嚴莊看到唐軍再次掀起一波雷聲大雨點小的攻城勢頭時,想起連日以來都是如此,李歸仁輕蔑地認爲杜士儀不過紙上談兵,打算圍城打援,所以安守忠沒有貿然率兵來援,而是扼守滏陽,乃是上上之策,阿史那承慶也附議這樣的判斷,他卻總覺得有些不對勁。而如今,這種不祥的預感更是在發現城外安慶宗和其他幾個人被簇擁上高臺上時,達到了頂峰。
安慶宗現身至今已有十幾天了,其身份以及宣告的事情,已經沒有最初時給人的那種震驚,可杜士儀還是每每來這一招,到底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嚴莊正在狐疑,就只見城頭傳來了好一陣叫嚷。情知是投石機又開動了,他連忙如同縮頭烏龜一樣躲進了掩蔽所。等這一輪攻勢過去,他剛要探頭問動靜,卻不料有一個親兵氣急敗壞地跑了過來,手上還拿着一個竹筒。
“相國,相國,這次的石塊上綁了很多這樣的竹筒,裡頭有唐軍的佈告!”
嚴莊深知這是一種效率最低的宣傳方式,可此時此刻城中軍心浮動,任何一丁點變故,都會造成最大的麻煩。要知道,因爲杜士儀並未動用衝車來衝撞城門,因此他們連日以來竟是緊閉城門,連出擊都不敢,就怕派出城去的人直接降了。他氣急敗壞地搶過那個竹筒,打開取出裡頭那張紙箋之後,他只是一掃,心頭就涼透了。
安守忠竟然已經丟下滏陽北上和蔡希德會合去攻常山,而傳言中早已死在了雍丘之戰中的薛嵩,竟是出現在了滏陽,連同薛崿一起策反留守的叛軍,就此降唐,累得鄴縣也已經落入唐軍手中!如果單單只是鄴縣和滏陽丟失的消息也就罷了,偏偏崔乾佑、田乾真、孫孝哲這三個傢伙福大命大,竟然在唐軍之前的圍剿之中倖存了下來,如今也都降了杜士儀。最最要命的是,杜士儀竟然威脅要在洹水上游築堤壩蓄水,屆時水淹安陽城!
“完了……”
嚴莊呆呆吐出這兩個字,腦海中一片空白,甚至忘了命人到城頭立刻把這些宣傳單都給收回來,免得進一步動搖軍心。不過,隨着城外那些大嗓門的軍士高聲喊話,縱使他有心挽回局面,卻也已經晚了。城頭並不止他一個人在,李歸仁也好,阿史那承慶也好,高尚也好,當得知這連續幾個壞消息,這時分全都是心下驚惶,只一張臉上還要強裝鎮定。可是,他們還能裝一下鎮定,底下的軍將卻還有幾人按捺得住?
崔乾佑三人兵圍長安,那樣大的罪名都能逃脫死罪,更何況他們?不若降了,至少還能保住閤家老少性命!
“安守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儘管不在同時同地,但李歸仁竟是惱火地迸出和蔡希德一模一樣的痛罵。可這時候再罵安守忠已經於事無補,他只能把心一橫,看着阿史那承慶說道:“如今之計,只能看看能不能拖一點時間。蔡希德大軍有安守忠之助,說不定能夠攻下常山真定,如此一來,他們隨時可能回師救鄴郡。畢竟,我們城中好歹還有兩萬多兵馬在!哪怕是隻有一線希望,哪怕是杜士儀宣稱要水淹安陽,也得守!”
阿史那承慶也是絕不想投降的,如果坐擁幽州左近數州之地也就罷了,可現如今只得安陽一座孤城,降了之後他們還有什麼好處?
“好,傳令下去,若能堅持到援軍到來,軍中上下每人賞錢一萬!如有二心,一隊連坐!”
幾乎就在阿史那承慶話音剛落之際,陡然只聽耳邊傳來了一陣喧譁。等到他分辨清楚那嚷嚷聲究竟說的是什麼之後,他登時險些一頭栽倒。
“北門開了,有人開了安陽城北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