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幽州,已經進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時候。三天前方纔降下了一場初雪,幽州城從上至下,都換上了過冬的禦寒之衣,有錢人家是皮襖以及絲綿絮的貼身小襖,至於家境尋常乃至於貧寒的,則自有江南所產的木棉夾襖,即便有些笨重,可禦寒效果卻很不錯。
這會兒,幽州大都督府門前的衛士們,就全都是穿着這樣厚厚的棉衣。當見到一行數騎人在大門前停下的時候,其中一個眼尖的一眼就認出了馬背上的人,立刻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前:“大帥一直都在催問,杜明府何時到,這總算是把人給盼來了!”
跳下馬背的人已經五十出頭,清瘦蒼老,但此刻臉上神采飛揚。面對下頭人的逢迎,他矜持地點了點頭,便徑直進了大門,後頭的隨從收拾了坐騎馬匹後,也被衛士們引了進去安置。這時候,剛剛急急忙忙上前打招呼的那個衛士方纔輕輕哼了一聲:“如此得大帥器重卻這麼小氣,得意什麼!”
杜孚自然不知道有人在背後如此腹誹,他此刻心頭壓着太多的喜悅和興奮,早已經把所有雜事都跑到腦後了。果然,等到他大步來到幽州長史知節度事趙含章的書房時,一進門,他就看到那位幽州之主含笑向他招了招手。
“若虛,快來!”
杜孚先行了禮,隨即快步上前在趙含章身側站定,卻見那寬闊書案上的,赫然是一幅巨大的幽州左近地圖。其中,營州、平州、薊州等等與契丹和奚人交界的州縣都被用紅筆畫上了圓圈。想到信使透露的消息,杜孚強壓心頭興奮,低聲問道:“大帥,朝廷真的要出兵了?”
“當初可突於初叛,陛下就打算用兵,只不過因爲宇文融罷相,戶部上下一團亂,這才拖到了今天,如今自然不會一而再再而三拖下去。我得到確切消息,明年年初,這一場仗必定會打。屆時朝中固然會派人掛帥,但我幽州兵馬必定是主力。若虛,你引攝漁陽令已有兩年,又兼知判營田,功績斐然,這次出兵,我屬意以你爲靜塞軍司馬。你品秩不高,爲免有人陽奉陰違,我已經派人奏請陛下,使你假緋佩銀魚,如此無人敢小覷於你!”
杜孚出仕至今,一直都是磕磕絆絆不得重用,趙含章是真正器重而且肯重用他的人。從一介縣丞到攝縣令,兼管支度營田,他幾乎是奪了薊州刺史一大半的權,如今再授靜塞軍司馬,他可謂是連升數級,一步登天!一時間,他只覺得心頭滾熱,退後數步之後便深深一揖道:“大帥提攜之恩,孚必定竭力報效!”
“你久在幽州,對幽州的情形最清楚,我當初剛剛上任,倘若不是你,又哪裡能夠順順當當掌握上下,當好這個節度使?再者,你侄兒杜士儀年不過三十便已經督六州,官拜河東節度副使,你乃是他的叔父,才能不在其下,只不過素來無人所知而已。倘若此次征戰你能立下赫赫戰功,到了那時候,別人也不會提起如今的京兆杜氏時,只知道你那侄兒之名。”
這話可謂說到了杜孚心坎裡。他從骨子裡就是個傲氣人,從前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那是因爲沒辦法,現如今有趙含章這樣一位恩主作爲靠山,而且擺明了是真的器重自己,而不是因爲別的,他那股士爲知己者死的熱血就別提多沸騰了。再次誠懇致謝了之後,他就留在書房中,陪趙含章制定即將到來的那場戰事的用兵方略,恨不得把自己在幽州這麼多年積攢下來的各種人脈和信息全都一股腦兒用上,到最後大清早啓程迴歸薊州城,也就是漁陽縣時,眼睛都熬得紅紅的。
熬了夜疲憊不堪的他經過一整天的疾馳,趕在傍晚城門關閉前回到漁陽,自然是連下馬都要人攙扶。他的妻子韋氏是去年方纔從幽州跟到這漁陽任上,不爲別的,只爲在這裡沒有那許多上官的女眷需要應酬,反而她纔是地位最高的那個。此刻親自出來迎接的她見丈夫下馬之後一瘸一拐步子不穩,不禁嚇了一大跳,上前用力扶住了他的一邊胳膊,這才嗔怪道:“怎麼熬成了這個樣子?還不如不要這麼趕,在幽州再耽擱一天回來也是一樣的。”
“嘿,軍情緊急,不得不趕!”杜孚儘管臉上身上手上都凍得僵冷,但一顆心卻是熱騰騰的。一直忍到和韋氏並肩進了只屬於自家人的地方,他才用壓抑着欣喜的聲音低聲說道:“大帥親口告訴我,已經奏請朝廷授我爲靜塞軍司馬,假緋服魚,嘿,若是再立下戰功,從今往後,在京兆杜氏我也不用看人臉色了!”
“真的?”
韋氏只覺得一股狂喜油然而生,從丈夫口中得到了確定的回答後,她竟是忘情地低呼了幾聲,直到進了自己的寢堂之後,臉上仍然滿是掩飾不住的喜色。她出自京兆韋氏旁支,而朝中韋氏之盛,縱使五姓七望尚且難以匹敵,以丈夫這樣的微末小官,她根本就不被人放在眼裡。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侄兒侄女一個官居高品,一個嫁入清河崔氏,對她這個嬸孃都是愛理不理的,就連庶子杜黯之也已經脫離了掌控。這一切的一切,都因爲丈夫官當得小!
而現在,這種局面終於要扳過來了!即便杜士儀如今是代州長史,兼河東節度副使,可只要丈夫能夠再進一步,至少憑藉長輩的身份,可以穩穩壓住對方一頭。如此一來,她的嫡親兒子杜望之,異日也不用再屈居庶兄之下!
“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即便回到屋子裡,她一面張羅着給杜孚送上了滾燙的熱茶,一面讓婢女們去打熱水來服侍杜孚擦臉泡腳,嘴裡忍不住還是喃喃唸叨着。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間突然一個年輕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阿孃,阿孃!”
杜孚和韋氏夫妻齊齊擡頭一看,認出是唯一的嫡子杜望之,兩人登時臉色一變。杜孚想到的是今天自己一路奔波回來,杜望之卻並沒有第一時刻出現;而韋氏想到的卻是,杜孚素來深恨嫡子不喜讀書,生性頑劣,這會兒固然心情好,說不定也會劈頭蓋臉把人罵上一頓。所以,她幾乎想都不想便開口責備道:“我是怎麼告訴你的?我說今天你阿爺必定會趕回來,讓你不要非得寫完那些字再過來!你看,果然又遲了!”
杜望之從母親的口氣中立刻聽出了端倪,上前行禮後慌忙百般解釋。杜孚心情既好,原本陰雲密佈的臉上很快就霽和了下來,卻仍是恨鐵不成鋼地訓誡了嫡子幾句。然而,他畢竟年紀大了,大喜之下又勞累了一天一夜,韋氏勉強勸他喝了一碗粥,就服侍着極其困頓的他前去安寢。等到從裡頭出來,見杜望之仍然在那兒來來回回踱着步子,她不禁惱火地上了前去。
“明知道你阿爺喜歡穩重,你還這麼冒失!虧得他今天高興,否則不又得拿你出氣?”
杜望之壓根沒把母親的責備放在心上,而是好奇地問道:“阿孃,阿爺什麼事這麼高興?”
“你阿爺升任靜塞軍司馬,假緋佩銀魚!”
見母親臉上掩不住的喜色,杜望之也一時高興得兩眼放光:“靜塞軍司馬?這可是真正的實職,雖說因爲靜塞軍不到兩萬人,司馬只有從六品上,可假緋服銀魚這樣的待遇卻是非同小可。縱使薊州刺史,也得對阿爺更加禮敬幾分。”
“知道就好。”韋氏愛憐地爲兒子整理了一下衣領,這才眉開眼笑地說道,“你阿爺官運亨通,你就不用愁了!好好上進,可別給杜十九和二十一給蓋了過去!”
母親一提到杜士儀和杜黯之,杜望之臉上立刻陰沉了下來。堂兄也就罷了,那樣的經歷找遍大唐也找不到第二個,可庶兄就不一樣了。即便仕途算不得多麼出衆,第二任官也不過蘇州戶曹參軍,可終究勝在平穩,而且,娶的又是元氏大族女,父親母親天天嘮叨,他怎能不忌憚?於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繼而就拉着母親到一旁坐榻上坐下,自己挨着其盤膝趺坐了下來,這才滿臉堆笑地說:“阿孃,我也不小了,不瞞你說,今天我晚歸,是因爲瞧中了一位小娘子……”
“什麼!”
韋氏這一驚幾乎不曾跳起來,可還不等她發怒,杜黯之便壓低了聲音說道:“我打探過,是薊州盧使君的嫡出千金。”
盧氏范陽大姓,儘管如今在朝的官員並不算極其鼎盛,可薊州刺史的女兒,這門第也好,官職也好,自然是極其顯赫的。於是,韋氏一瞬間轉怒爲喜,嗔怒地瞪了兒子一眼,這才面帶得色地說道:“回頭我會和你阿爺商量商量,你給我小心些。盧使君和你阿爺不算十分和睦,縱使有趙大帥的面子,也說不定要考較你,你好好預備預備。”
言談間,竟打算以幽州節度趙含章的面子,去強壓盧家答應這門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