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州長史兼河東節度副使杜士儀,擢中書舍人!
剛過而立之年的杜士儀陡然之間迎來了這樣的擢升,他自己尚能夠淡然處之,可別人就不一樣了。
代州上下官民百姓在這位名聲赫赫的長史剛剛上任之後,還有人觀望有人懷疑,可杜士儀上任之後,最初大刀闊斧,緊跟着推行的卻是極其穩健的政令,並未一味推出各種各樣讓人適應不良的新政。儘管代州並沒有能夠推廣木棉或者茶葉之類的經濟作物,可因爲杜士儀大力推行新型農具,又在田陌的幫助下,把水輪三事這種利器給設計了出來,去年又是風調雨順,收成極其不錯,再加上杜士儀重視刑獄,得知他即將離任的消息,立碑之類的提議再次風行了起來。
萬民傘和德政碑是明清最爲風行的,但在如今這年代,對於在任上治政理獄極佳,風評極好的官員,立碑爲記也是常有的事。然而,杜士儀固然很注重經營名聲,對這種過猶不及的勾當卻敬謝不敏,直接把自己敬仰的名相宋璟拿了出來當擋箭牌。他既是一口咬定宋璟在廣州都督任上回京的時候也一力不允立碑,以溫正義和裴明亞爲首的代州耆老們也就只能怏怏打消了這個念頭。
然而,當杜士儀在離任之前最後一次召見他們,對於州學表現出了很高的期望時,他們立時都振奮了起來。
“我那大師兄已經答應,會在代州州學再留一年,想來新上任的州官對於自己治下多出才俊也是樂見其成的,故而不至於去動州學。而代州軍兵馬使段廣真深悉軍陣,武藝出衆,只在做官上頭未免欠幾分腦筋和盤算,你們既是本地耆老,還請多多照拂於他。”見溫正義慨然答應,裴明亞微微頷首,面上仍有幾分憂心,他便溫言撫慰道,“我上任代州,總共兩年有餘,說實話實在是時間太少,並未造福百姓多少,所以方纔執意不允立碑……”
這話還沒說完,溫正義便霍然起身道:“使君哪裡話,代州走馬燈似的換了一任又一任州官,卻從來沒有人如同使君一般,看透代州多年以來最大的軟肋。一句代州事,代人治,實在是讓我等代人心中激盪。使君雖不同意立碑,但使君這兩年的言傳身教,便如同豐碑一般,立在代州官民百姓心頭!”
裴明亞自從重打精神執掌代州裴氏牛耳,對河東宗堂不卑不亢,對本地的裴氏子弟則是採取了勸學勸進,懲罰不良等等各種措施,至於從前附庸宗堂派來的主事者魚肉鄉里的,不是被逐就是被重重懲罰,兩年多時間裡,一貫鬆散式微的代州裴氏被擰成了一股繩,他回頭想想當年的仕途受挫,竟是別有一番感受。此時此刻,他也隨着溫正義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對杜士儀拱了拱手。
“使君督雁門,是雁門百姓的大幸!今使君回朝,又不允立碑,不收程儀,我和溫老商議之後,最終決定在代州州學設踐行宴,還請使君一定不要拒絕!”
聽到這話,杜士儀終於笑了:“好,我也沒那麼矯情,必然赴宴!”
裴明亞和溫正義告辭之前,杜士儀又給了他們一個許諾。倘若有代州士子不願意求本州解送,而是打算去試一試京兆府試的,都可以到兩京他門下投帖,倘若真有真才實學,他一定會盡力舉薦。這樣的承諾對於鄉土感情極其深重的這兩人來說,可謂是非同小可,離開時全都喜氣洋洋。以至於代爲送兩人到門口的張興在看着裴明亞上馬離去的時候,忍不住對溫正義問道:“溫兄,你這笑得嘴角都要咧到耳根子了,是使君又答應了你們什麼事?”
“你這小子,狗嘴裡吐不出象牙!”溫正義笑罵了一句,解說了原委後,隨即笑容又收了起來,“奇駿,你真的要丟下河東節度掌書記一職,跟着杜使君回京?要知道,你是有試校書郎銜的,就算留在代州……”
“溫兄好意,我怎會不知道?其實,使君也提過,若是我打算留下,他會舉薦我給太原尹兼河東節度使宋公,讓我這掌書記在宋公麾下效力。可是,溫兄應該很清楚,宋公和我素昧平生,就算因爲使君一言用我,能有多少信賴,能有多少賓主相得?至於留在代州,我一介寒素,新任使君到任,怎能容忍處處還有前任的舊人把持要職?段廣真是武將也就罷了,掌書記卻是幕府要職,只有用自己人方纔更放心。”
聽到張興一口氣說到這裡,溫正義就知道,自己這個忘年交已經考慮得很通透了。他點了點頭,隨即笑着說道:“也罷,你如今方纔剛剛三十,杜使君又是不拘一格用人才的人,你隨他上京應該會另有一番際遇。不過……”
他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張興的臂膀,似笑非笑地說道:“可杜使君雖然成婚晚,好歹已經是有一子了,你卻連媳婦都沒娶。回頭我一定拜託杜使君,爲你挑選一位賢婦!”
張興登時尷尬了起來:“溫兄別打趣我了,有緣再說,有緣再說……”
州學的這場踐行宴,不但本地耆老盡皆到場,應邀而來的還有因爲雁門集上那些名士而造訪代州的不少遊歷士子,至於李白和孟浩然王之渙,則是杜士儀有言在先和三人說好的——若是下一任代州長史禮賢下士也就罷了,如果呆不下去,三人就到雲州去遊玩講學一段日子,隨後便到兩京來找他,他定會倒履相迎。因此,這一晚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何止一兩個人,就連杜士儀自己也是醉得人事不知,被人擡回都督府後頭官廨。
可盡歡之餘,杜士儀心裡並不是沒有憂慮的。這一次的調令來得不是時候,王容正有孕在身,一個月之內便可能臨盆,而後因爲孩子太小,也不能夠立時三刻上路。因此,杜士儀只能緊急命人求助於雲州的杜十三娘和固安公主,商定讓王容在雲州逗留一段時日。畢竟,儘管溫正義和裴明亞等代州耆老都願意照拂自己的妻子,可哪有他的親妹妹和義姊能夠讓王容更安心。至於長子杜廣元,杜士儀在考慮再三後,也不得不忍痛將其留下陪伴妻子。
與前來赴任的新任代州長史辦好交接,杜士儀便帶着包括赤畢在內的十餘護衛與張興吳天啓踏上了返回洛陽的歸程。和王容一起北上雲州的,除了特意請來的兩個穩婆之外,還有白狼的弟弟阿柳。考慮再三後,他還是覺得,遠在邊陲的雲州比兩京更適合安置這個心理受創嚴重以至於有些癡呆渾噩的少年。至於白狼,早在李禕凱旋迴京之日,就在一塊同行之列。
從代州到如今天子所在的洛陽是一千二百二十三裡,路上並不用太趕,日行八十里到一百里,也不過小半個月就到了。上一次他還是在宇文融罷相之前回過長安,洛陽卻已經闊別多年了。他特意繞到了洛陽諸多城門中,坐北朝南最爲壯觀的定鼎門,隨即對身邊的張興說道:“奇駿是第一次看東都氣象吧,覺得如何?”
張興長這麼大,這是第一次來到洛陽這座大唐東都。剛剛從北邊穿過洛水,繼而來到了定鼎門,他對那高大肅穆的城郭歎爲觀止,再見一座座門道內排隊等着進城的衆多百姓,其中多有高鼻深目的胡人,他更是覺得眼睛都有些花了。此刻聽到杜士儀問話,他不禁嘆道:“怪不得人說,不到兩京,枉爲唐人!”
此話一出,赤畢等原本就出自東都的從者頓時大笑了起來。
赤畢更是在笑過之後說道:“張郎君,若是有緣進宮,方纔知道何謂歎爲觀止。洛陽宮乃是當年天后在世時一再修繕,富麗堂皇不遜於長安大明宮興慶宮。而洛陽南市,也是絕不遜色長安東西兩市。進了定鼎門便是天街,就是長安的朱雀門大街,也不比天街更加寬敞。”
衆人在說笑之中驗了過所進城。果然,在通過長長的定鼎門門道之後,面前的黑暗便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那條東西寬幾十步,兩邊盡是楊柳的天街。然而,遠處隱約可見的高大宮闕固然讓人心生神往,可如今已經是夏天,兩邊的楊柳樹蔭只能遮住一丁點,走在太陽底下那種暴曬的感覺,讓張興很快就沒心思再欣賞這東都風光。若非兩京明令不得馳馬,一行人恨不得打馬飛馳。等到了杜士儀在觀德坊的私宅,早就得信將宅子內外灑掃整理得乾乾淨淨的吳九就迎了出來。
這座宅邸,還是當初杜士儀從萬年尉升任左拾遺的時候,王容授意他向千寶閣劉膠東租賃下來的。只不過他之後手頭寬裕,也就將其買了下來。平日裡只留着幾個僕人負責打掃以及修繕等等日常管理,現如今因爲他回朝升任中書舍人,吳九自是早早備好了一應使喚人等。他把安置別人的事情全都丟給了兒子吳天啓,等到陪着杜士儀來到了最深處的寢堂時,他也不喚侍婢,等杜士儀坐下後就在旁邊跪坐了下來,低聲說出了一句話。
“郎主,廣平郡公宋丞相數日前上書以病老求致仕,陛下已經應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