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業又問李枚兒:“你的老師高適哪裡去了?”
“哦,恩師深感長安繁華之地太過舒適,也應酬太多,無法磨礪他的求學之心,去年已搬離了長安,現在淇水附近建了別業,他幾次回來長安都過來看我。”
李嗣業咕噥了一聲:“寫詩都這麼牛了,還磨練什麼求學之心,我看他就是想給自己找清靜。高適去了淇水,你的學業不就耽誤了嗎?”
“兄長有所不知,高先生每逢春夏的時候,都會到淇水去住,秋冬時又會回到長安,就像那遷徙的鳥兒。我用半年時間來聽先生解惑授業,半年時間溫習鞏固先生教授的知識。兄長想要見師尊,也須得等到八月之後。”
“這人還算靠譜。”李嗣業這才點了點頭,回頭招呼了燕小四一句:“小四,不必拘束,把馬牽進馬廄中,到屋裡來坐。”
李枚兒牽着兄長的衣袖,擡頭說道:“阿兄也許不知,枚兒如今煮茶的手藝愈發精道,已經遠勝聞染姐姐了,你和客人安心在堂屋中等着,我給你們煮茶來吃。”
李嗣業安然跪坐在堂中,在長安那些舒適的日子又回來了,每日午後飲一杯清茶,將竹蓆鋪在廊下,兄妹兩人躺在上面,擡頭可見桑樹濃厚斑駁的華蓋,稀疏的光線投射下來,給人以異樣的清涼感。人生之舒適愜意不過如此。
他很隨意地問聞染:“張小敬最近在忙什麼?”
“當然是繼續做他的不良帥,查案子,辦案子。”
李嗣業點了點頭,枚兒這邊已經煮好了茶湯,用茶匙舀出四碗,第一碗先敬獻給客人。燕小四紅着臉剛要推脫,小娘子已經雙手捧着碗送了過來,他連忙接過,低頭嚐了一口,味道確實不一般,到底是如何不一般,他也說不出來。
枚兒依次把茶奉給阿兄,聞染及自己,等李嗣業嚐了一口之後,迫不及待地問:“如何。”
“不錯。”李嗣業笑道:“不過阿兄喝酒喝慣了,品不出什麼茶的好壞,你這次怕是要對牛彈琴了。”
李枚兒又問燕小四,燕小四隻好緊張地說了句:“我也不懂,不過味道很好喝。”
這樣的回答對她來說沒有意義,似乎就像客套的寒暄。兩個女孩子在一起說起了悄悄話,李嗣業仍然沉浸在回家的喜悅中,端着茶碗在走廊上細細品味。燕小四就跪坐在地板上,顯得有些無所適從。兩個少女之間的竊竊私語,使他顯得與這房中的氣氛格格不入。如果說李枚兒令他自慚形穢,那麼聞染便讓他心跳加速並自慚形穢了。
李嗣業回頭,看見了他的窘迫,索性招招手說道:“小四,跟我一起把酒搬到東廂房去。”
東廂房背靠着新昌坊坊牆,與坊牆之間間隔兩丈寬,這兩丈寬的距離可不是爲了方便出行,而是朝廷的相關規定,這方面的規定還有,不得臨街開窗,不得建造閣樓俯視人家。東廂房的偏僻給了李嗣業很大便利,他也想模仿張括,在廂房的地下挖一個儲藏的地下室,所以就需要從頭考慮。
李枚兒也看到兄長一趟趟地從外面往家中搬酒,但她卻沒有表示出一星半點的興趣,女人看見男人的酒,就好像男人看見女兒家手中的刺繡品,基本不會有任何心理波動,這也足以說明,她的心理已經從孩童開始向女子轉變。
李嗣業突然清醒地意識到,妹妹已經十四歲了,明年就可以及笄了,那麼她以後還會面臨嫁人,然後必然是女大不中留了。
門外突然傳來了熟悉又有幾分痞氣的聲音:“可是枚兒她哥哥回來了。”
“張小敬!”
李嗣業挽起袖子,推開東廂房的門走出來,雙手抱拳興奮地說道:“正準備去找你呢,想不到你上門來了。”
張小敬雙手抱胸靠着木牆淡然說道:“當每年有從安西歸來的敘功的節度使儀仗,我就猜想你在不在其中,並且還要來新昌坊等這麼個一兩天。沒想到等了三四年,今天才等到你。怎麼,在安西混了三四年,有沒有混出點兒起色來?”
燕小四對眼前的張小敬沒有幾分好感,可能是覺得他說話太過隨意,對李校尉不夠尊敬。
“還談什麼起色,不過混日子罷了,我現在在撥換城,你曾經呆過的老地方,重新組建後的三十三折衝府第八團當校尉。當年打得最慘的三個團都聚在一塊兒了。”
張小敬微微咂舌,隨後低頭嚼着口中的檳榔,噗一聲吐到了地上。
“我都快忘記這個地方了,現在你又讓我想起了它,十分不爽,所以待會兒你去買些酒水和羊肉,權當給我賠償。”
燕小四咂摸着張小敬的名字,總感覺有些耳熟,突然眼前一亮莫名震驚,原來他就是當年撥換城烽燧堡一戰倖存下來的九個人之一。九個人,獲得了八個飛騎尉的散官,一度讓他們這些安西兵崇敬羨慕不已,如今這一人就站在自己面前。
張小敬沒有注意燕小四情緒的前後變化,或許根本沒有注意到他這個人。他探頭朝廂房裡面望去,瞧見擺在地面上的酒罈子,轉而又露出喜色:“喲,準備了這麼多酒,那我待會兒喝了還得兜回去幾壇。”
“這酒不能給你喝,也不能讓你帶走。”
“爲啥?”
“罈子裡面裝的不是酒。”
張小敬默然點頭,竟然沒有問是什麼東西,大步往正堂走去,口中說道:“我去看看聞染和枚兒妹子兒,你趕緊出去給我買酒肉去。”
李嗣業安頓燕小四把牛車卸下,將牛先牽進馬廄裡,他自己去附近購買腔酒和羊肉。
雖然東西市是大多數商品的集散和販賣地,但有關生活必需品以及百姓的方便,幾乎每個坊中都有散賣酒和肉的坐商,或開在明處暗處,或許是自家烹製熟肉釀酒,抑或是從西市上低價批發運回坊中,這兩種經營方式都有不小的利潤。
片刻之後,真正的酒和肉買了回來,李嗣業和張小敬,燕小四跪坐在堂屋的地面上,捧着酒碗閒談飲酒。
當初也曾經在這個院子裡,張小敬給他講述磧西的風土人情,讓他心中充滿旅途暢想。如今從安西歸來,早已沒有當初的希冀和神秘感。李嗣業隨意述說的點滴,倒是讓張小敬懷念不已。
“十年西域兵,確實讓我受益良多。李嗣業,你算是徹底在安西站穩腳跟了,日後大有可爲之處,哪裡像我,十年歸來也只能是一個小小的捕盜吏。”
李嗣業愣了一下,沒想到張小敬竟然也酸了?
聞染和枚兒在廊下搓制着線香,枚兒突然回過頭來說道:“又來客人了。”
卻是那張魯領着一個年輕人站在院子裡,擡起雙手平揖問道:“敢問枚兒,聞染姑娘,張帥是否在此處?”
張小敬聽聞聲音後,端着酒碗只簡短地問了兩個字:“有事?”
張魯叉手回答:“魚咬鉤了。”
張小敬眉頭微微皺起,神情專注而疏狂,他仰頭往碗中酒灌了下去,轉身回到堂屋把碗放在地上說道:“真抱歉,今日恰巧有事,改日再來找你飲酒。”
“無礙,公事要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