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陽宮,觀風殿,武后常朝。
殿內冷風勁吹,鬱結如冰,今日沒有好消息,隴右道推行離任審計至今,升調兩人,致仕一人,全數倒在審計上,尤其是財稅問題,便是那名平素官聲尚好的致仕官員,也是巧立名目貪瀆聚斂,劣跡斑斑。
“陛下,臣以爲隴右道遠在邊塞,遠離朝堂恩化,地方官員有失德行,可調入中樞各部觀政,以陛下恩威化育,必能洗心革面,再爲朝廷棟樑”極其善於察言觀色的武三思,察覺到武后的怒氣,趕忙離開坐榻,到朝中爲武后挽回顏面,避免令人以爲改朝換代到武周,朝廷盡養些貪官污吏。
武后似笑非笑,“三思倒是長進了,這些敗類非但不治罪,還要調入中樞,如此處置,倒是別出心裁”
武三思自然讀出了武后的不滿,趕忙跪伏在地,“臣失言,有罪官員自當嚴加懲處”
他灰溜溜退下,武承嗣面露不屑,來到殿中躬身俯首,“陛下,臣以爲審計之事過於嚴苛,執行不宜過於操切,還應從長計議,緩緩圖之”
武承嗣自以爲得計,既保住了大周的顏面,還能順手拔掉權策立下的招牌,一舉兩得。
未料到,高踞御座的武后卻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鬥爭思維足夠,手段也不少,格局胸襟卻絲毫都無,難當大任,她心境已壞,無意再聽朝臣多說,快刀斬亂麻做了決斷,“此三人寡廉鮮恥,依律處置之外,將其所作所爲傳飭回鄉,刻石立碑,令其全家全族,世代蒙其羞恥”
武后語聲之冷厲刻毒前所未有,顯然對這三個封疆大吏憤恨到了極點,朝臣心神震動,慄慄危懼。
“離任審計乃吏治大政,非但不宜廢黜拖延,還應從速推行,朕無懼大周地方,全是貪官污吏,有一人,便殺一人,有一千,便殺一千,仁恕之名不足惜,唯難容鐵桶江山,毀於蛀蟲之手”武后站起身來,語調鏗鏘,充塞大殿四壁。
“陛下聖明”岑長倩爲首,朝臣一起跪地稱頌,武承嗣和武三思臉頰通紅一片。
夏官尚書婁師德又稟報了個壞消息,後突厥敵軍分散成小股侵入雲州,雲州都督令狐倫設下圈套,意欲圍殲,卻因輿圖錯誤,致使南轅北轍,非但沒能達成圍殲目標,反倒損兵折將,令狐倫自己也受了輕傷。
武后又是一陣氣怒,當場令主持修訂軍用輿圖的麟臺少監出來自辯,這是權策曾經幹過的職務,如今擔任此職的是個老學究,從國子監調到麟臺不久,來到麟臺,每日只知道看書喝茶養老,並沒有當個差事來幹,此時被追究罪責,訥訥無言。
“罷官流放”武后猩紅的口中擠出這麼四個字,有很大成分是看在他的一大把把鬍子份兒上。
老學究感恩戴德退出大殿,他是生怕武后對他也使出刻石立碑的一招,名望比性命重要得多了,何況官位乎?
“遣使存問令狐倫,加武勳上護軍,以示嘉勉,令其嚴加防範,伺機教訓突厥人”武后處斷了雲州邊事,心境鬱鬱不樂,拂拂衣袖,“諸卿若無奏本,今日便退朝”
“臣鳳閣舍人宋璟,有本要奏”宋璟來到大殿中央,“監察御史王慶之表裡通達,見事明白,文辭深邃,臣保舉王御史升任麟臺少監,必能裨補缺漏,再無貽誤軍機之憾”
御史班裡吊車尾的王慶之聞之驚愕,繼而膽寒,祈求的目光在重臣身上掠過,看哪位大人物大發慈悲,搭救他一波。
卻真有人,武承嗣出列反對,“王慶之爲監察御史,正六品職位,驟然升任正四品麟臺少監,超擢太過,恐不合用人之道”
被擋了升官,王慶之反而在心裡將武承嗣讚揚了個萬家生佛。
麟臺監李嶠出面道,“臣以爲無須有此顧慮,蕭敬爲麟臺丞,理事恭謹,頗有勞績,可升任麟臺少監,由王慶之任麟臺丞,正六品升任正五品,當無超擢之憂”
武承嗣語塞,他有意留王慶之在御史臺當言官,是有大用的,只是理由沒選好,讓人鑽了空子,當下冷哼一聲,不再多言,倒也無妨,找個機會再將他調回去便是。
他心裡有數,王慶之卻不然,武后金口玉言,開口允准,王慶之來到大殿中央,匍匐在地謝恩領命,嚎啕大哭,嗚嗚有聲,擡起臉,眼圈通紅,涕泗橫流,哭得暗無天日,失了言官身份,不能再彈劾掙錢,日後一家老小,要喝西北風了。
朝中臣僚,多以爲他是得到重用感恩失態,少數層級段位高些的,想的要深入一些,麟臺丞,聽上去好聽,實際上不然,沒甚職權不說,頂頭上司和衙門主官,一個是權策親信,一個是權策好友,明顯不是善地。
王慶之,這官升的,有難了,不怪哭得如此淒涼。
想到此處,不免後脊樑骨升起涼意。
今日朝會,甚是漫長,納言兼春官尚書武攸寧見此情形,自然曉得權策謀算未失,當下再無遲疑,保舉欽天監令嚴善思爲春官侍郎,補上曹驪的缺額。
這個動議出來,太常卿歐陽通,天官尚書史務滋一同強力支持,無懸念通過。
武后詢問欽天監誰可接掌,嚴善思連續保舉兩人,保舉少監高戩接任欽天監令,保舉春官衙門奉祀郎中塗祁佑出任欽天少監。
狐狸尾巴露出來了。
事情扯到塗祁佑,不少人以爲發現了真相,竟都與權策隱約相關聯,怕是曹驪的命都是權策算計掉的,有人心中越發忌憚,卻也有人要插手破壞,死了徒子徒孫的來俊臣三角眼一鼓,世間哪有歲月靜好,除非本中丞早死,“臣以爲,高戩和塗祁佑二人,都新履現任職務不久,不宜再行升遷”
嚴善思無動於衷,權策在朝中的首席打手侍御史葛繪也毫無表示。
歐陽通和史務滋等人比他們更要急切,急赤白臉出來打嘴仗,高戩要當欽天監令,那可是太平公主的意思,權策佈局至此,可以說任務已經完成,他們若是不能保駕護航到位,怕是不好交代,哪怕他夾帶了些私貨,也只能認下了。
武攸寧也幫了幾句腔,將塗祁佑這個背景硬扎的郎中從春官衙門踢走,對他有利。
來俊臣不知捅了誰家馬蜂窩,氣勢爲之一沮,硬挺了兩句,圓了場面,便縮了回去。
“便依嚴卿所言”
武后一句話,塵埃落定。
朝中按部就班,風起雲涌,權策在義陽公主府探問從獄中釋放回府的權立和權祥,權祥到底有個公主府大管家的皮護着,嚴刑拷打沒少吃,只是傷了皮肉筋骨,將養一段時日就可,權立可就遭了大嘴,腿上被上了三木夾棍,腿骨自膝蓋以下,寸寸斷裂。
權立鬍子拉碴,眼窩深深陷了進去,平日不言不語,看到權策纔開口,“主人,小的沒事,只是怕不能給主人效力了,過兩日我便安排了,請主人遣人來接替小的”
“休得胡言,你是我得用的管事,豈能輕易言退?”權策呵斥了他一聲,擺擺手,沙吒符擡着一個奇怪的有輪子的椅子上前來,放在權立牀榻前,“這是崇敏設想,權忠親手製作的,他常在暗裡行事,不得自在,他的老小,還要你看顧,你如此消沉,對得起誰?”
“是,主人”權立哭了兩聲,擡手抹去淚珠,恢復以往精明之色,擡起胳膊,“沙吒,勞煩你”
權策幫着沙吒符將權立擡到那輪椅上,行止雖還有些不便,卻方便多了,權立如同得了可心玩具的孩童,呵呵直笑。
未名小院兒的廂房裡,芙蕖默默坐着,面前站着雛菊和榴錦,沉默許久,雛菊問了句,“這樣真幫得上大郎?”
芙蕖點頭,“他們都是忠義之士,爲郎君受難,才脫牢獄之災,若能沖沖喜,必是極好的”
雛菊眼裡含着淚花,強笑着點頭,“我答應”
榴錦的臉上淚珠滾落,咬着嘴脣,只是點頭,卻說不出話。
愁雲慘霧飄散無際,貢舉郎中李義揆在街上游蕩,他剛從劉行感的府邸出來,曹驪自縊,王嵩杖斃,王慶之升官升的痛哭流涕,將他嚇得半死,早沒了原先以忠良自居的豪情,臥牀不起,看到他來,如同看到瘟神,扔了藥碗,大呼送客。
他去過太平公主府,閉門不納,又去了義陽公主府,險些被門房僕役操大棍子毆打。
金烏西墜,日暮途窮,李義揆伸出手,日光照在手上,這是絕路的氣息。
大片陰影飄來,擋住了這一線光芒。
一個瀟灑的身影端坐馬上,背對着日頭,用馬鞭指着他,“你,想死,還是想活?”
李義揆擡起頭,日光晃眼,那人的臉看不分明,但他別無選擇,“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