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啓用相王,染指軍務,督管的又是兩大要害軍衛,你們以爲,意圖何在?”
聽到權策這個問題,薛崇胤和薛崇簡兩人愣了愣,顯然並沒有想過,此中還有深意。
默然下來,各自思量。
“大兄,前不久,樑王武三思才起復擔任了宗正寺卿,陛下此時再啓用相王,許是爲了兩個皇族近支的平衡,同時……”
薛崇簡先開口,說到這裡,頓了頓,看了權策一眼,接着道,“同時也平衡神都中咱們這頭兒的勢力……”
他說的,倒也有一番道理。
狄仁傑易幟之後,神都那邊,幾乎只剩下權策一個顏色,李武皇族這邊,有定王武攸暨一柱擎天,朝廷那邊,則是宰相狄仁傑的一言堂,下面幾個留駐神都的部寺主官,都是權策一系人馬,神功進士大規模回朝,充實中下層官位,權策的顏色,愈發濃重。
“崇簡所言,中規中矩,卻不夠深邃”權策緩緩點頭,幽幽嘆了口氣。
從這個角度去想,武后對他的寵信和放任,也是到了一定的境界,拱手將神都送了給他。
只說是君臣之誼,絕不至於此,若說是親族恩寵,有比他更近的血脈,只能賦閒在街邊打晃晃,連個一官半職都得不到。
“幸好啊幸好”權策輕輕呢喃。
幸好他在無形當中推動,讓李顯早早仙逝,若不然,武后有第二個選擇,他要施行血脈融合、旁支領國的大計,必然阻力重重,兩人必有撕破臉皮、兵戎相見的一天。
時至今日,武后真情拳拳,開誠佈公,對他以腹心相托,他也漸漸淡了與她決戰宮禁的心思,能夠低烈度達成妥協,大權平緩過渡,是最好的結局。
他思緒神遊,薛崇胤有些鬱悶,等了好一會兒,忍不住出聲輕喚,“大兄,大兄……”
權策回過神,口中發乾,咳了一聲,飲下一口茶水,“崇胤又有何高見?”
“大兄,崇胤看來,崇簡說的平衡,應當更進一步,陛下要的是制衡,相王以掐尖兒的方式,摻和到軍務中來,是要第二次壓制大兄手中的軍權……”薛崇胤咬了咬牙,很是氣憤,“豆盧欽望那廝,要解大兄兵柄,雖沒有得逞,他的讒言陰魂卻沒有散,多半還是對陛下產生了影響”
薛崇胤說的第二次壓制軍權,是相對於第一次而言,那一次,權策盡收藩屬猛士,組建領軍衛,校閱南衙軍衛,清查賬目,雷厲風行,軍中勢力如日中天,武后藉着相位升遷,剝去了他分管的軍務大權。
只不過,在那之後,權策利用屢次朝爭機會,加緊運作,極快恢復了對軍中的影響和掌控,比先前更甚。
“呵呵,崇胤所言,也有道理”權策苦笑起來。
這兩兄弟都在用陰謀論解讀武后,然而,在他這個知情人聽來,卻都像是在提醒他,武后對他的縱容和信任。
讓李旦操持軍務,只是武后對他的試探,是手段,不是目的,即便如此,武后也用神功進士回朝做了補償。
設身處地,如果權策是皇帝,面對這樣一個大權獨攬、廣有羽翼的臣子,定是處心積慮盤算着絞殺剔除,絕不會像武后這般,時刻叫到跟前瞧一瞧,還有耐心去哄一鬨。
似乎,欠的有些太多了。
權策晃晃頭,拋開這些蕪雜的頭緒,繼續自己的陰暗角色,“……但是,都不夠完整,陛下啓用相王,是有意立他爲儲”
權策說完,着意打量薛家兄弟的表情。
意外的是,他們只是恍然了一下,便沒有了後續,就連一旁默默站着的花奴,也是從容淡定,沒有絲毫緊張情緒流露出來。
薛崇簡還興致勃勃地補了一句,“原來如此,怪不得李重俊如此急迫,讓武延基在焰火軍折騰,又算計着侵吞安西軍的老兵,原來是鋪墊着與相王較勁,這下有好戲看了”
權策皺了皺眉,搖搖頭,也怪不得他們。
武周革命以來,爭鬥劇烈,皇嗣、太子、皇太孫,你方唱罷我登場,垮臺的垮臺,喪命的喪命,以至於朝野不會將儲位看得太重,更不認爲現在的儲君就必然能順利登基。
權策屈指敲了敲桌案,加重了語氣,沉聲道,“你們想差了,我說的儲君,是真正的儲君,是陛下別無選擇的儲君”
薛家兄弟呆了呆,薛崇胤面色陰沉下來,漸漸鐵青,薛崇簡大驚失色,一蹦而起,撲到權策身前,抓着他的胳膊,滿面惶急,“大兄,這是何意?相王能登基稱帝?”
權策緩緩點了點頭。
“大兄,該如何是好?母親,母親豈不是要……”薛崇胤方寸大亂,原地轉起了圈圈,如同一頭困獸。
薛崇簡仍是滿含希冀地看着權策,“大兄,您一定有辦法的,我們當做些什麼,可以阻止相王登位?”
權策嘴脣動了動,輕嘆口氣,“這世上,陛下只有相王一個兒子,要讓她改變主意,千難萬難……”
權策伸手,在他們兄弟兩人和自己之間畫了個圈,“你們已經大了,也是男子漢了,此間三個男人,都是你母親的倚仗,對她而言,你們無可替代,有些事,我不便做,你們更爲恰當……”
“大兄吩咐”兄弟二人登時精神百倍。
“此事有兩端,須協同用力,以觀收效,一端在陛下,一端在你們母親……”
“我負責陛下一端,設法周旋,暗助李重俊,祛除相王登位之機,此事只能盡人事,無法斷定能成……”
“……你們兩人,負責你們母親一端,思慮周全,設法與她牽絆,讓她不生死志,此事,斷無退路,務求必成”
權策聲調緩緩,帶着絲絲哀愁,並無往日發號施令的威嚴。
他對面,薛家兄弟的淚珠已經穿成了串。
“大兄,崇胤不孝……”薛崇胤泣不成聲,嗚咽自責。
他對太平公主是有怨氣的,薛紹去後,太平公主放浪形骸,薛崇胤便不願回府,有段時日緊跟在權策屁股後頭,常常宿在義陽公主府,便有這個因由,後頭又常在軍中,母子甚少見面,較爲疏遠淡薄,此時回想起來,悲從中來。
“嗚嗚……”相比之下,薛崇簡情感更要外露,大聲嚎啕起來。
他長成的時候,太平公主已經從了權策,性情大變,待薛崇簡和薛嫘兩人溫柔愛憐,諄諄教誨,比薛崇胤享受了更多的母愛。
“哭,只准哭這一會兒,也只准在我這裡哭,出了這個門,要有男兒骨氣,也要有男兒氣度,爲你們母親撐起一片天”
權策拍了拍他們的肩頭,起身站在了窗邊。
他們兩人不會知道,偌大太平公主府,已在光怪陸離之間,成爲一個戲臺。
他們也要經歷一場天人交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