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悄看了看正拿着小銼刀修剪指甲的方重勇,張通儒忍不住吞嚥了一口唾沫,緊張得拿起桌案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穩定了一下緊張的情緒。
由不得他不緊張,如果他把握不住眼前的機會,那麼自己的未來就會一片灰暗,甚至壓根就不會再有什麼未來了!
“當初安祿山其實有機會不死的,我就極力反對他的意見,覺得走河內道去河北更好。
但是在風陵渡的時候,安祿山用拜火教的辦法給自己占卜,說北上太原大吉,於是我們兩人這才分兵。
我這一路大鳴大放行軍作掩護,他帶着一部分兵馬北上太原走雀鼠谷。”
張通儒慢悠悠的說道。
方重勇忽然反問道:“拜火教占卜是怎麼玩的?”
這種事情很重要嗎?
張通儒心中古怪,不明白方重勇爲什麼有此一問,不過他還是把“喜悅卷”的事情說了。
這種占卜需要每年三月三畫一張當天的星圖,然後配合兩顆骨頭骰子和神秘咒語進行,具體怎麼操作,張通儒也不是很明白。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點點頭道:“還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繼續說啊,這些關於安祿山的蠢人愚語就不必說了。”
他顯然對安祿山是怎麼死的完全不在意!
不過話說回來,安祿山算命把自己算死,方重勇覺得這也確實是奇葩一朵了!
“安祿山,其實一直私下裡有反心,在做些不可明言的準備。
他在平盧鎮大肆排除異己,任人唯親,手下有一大幫親信。”
張通儒壓低聲音說道。
“就這?”
方重勇一愣,完全沒想到張通儒居然如此幼稚!現在邊鎮節度使哪個不是任人唯親啊!
再說了,安祿山謀劃着造反確實是件大事,但這個秘密的價值,僅限於安祿山還活着的時候。
人都死了,還造個屁的反啊!那些所謂的證人證據也就無足輕重了。
聽出了方重勇的不滿,張通儒連忙擺了擺手,略帶激動說道:“方節帥彆着急,我還沒說關鍵的。”
方重勇不置可否的點點頭,沒吭聲,暗示張通儒繼續。
“我知道平盧鎮有哪些人跟安祿山關係親密,將來方節帥帶我在身邊,有機會我指給您看。不,今天我就把這些人的名單寫出來給方節帥參考,還有關於他們的一些秘聞。”
張通儒伏跪在地,磕頭懇求道。
不得不說,這確實還有些吸引力。將來有助於自己接收安祿山的政治遺產。
“確實有點意思……但還不太夠。”
方重勇將銼刀收進袖口,然後目光平靜看着張通儒說道。
跪在地上的張通儒不說話,也不敢擡頭讓方重勇看到自己的表情。
他並不想把自己手中的籌碼一口氣都拋出來。卸磨殺驢這樣的事情,過往發生得太多了。
局面就這樣僵持着。
“本節帥需要的就一個字:忠誠!
而忠誠,是有代價的。男人無所謂忠誠,之所以忠誠,是因爲背叛的籌碼給的不夠多!
本節帥可以給你飛黃騰達的機會,來買你的忠誠。
你也要向本節帥證明伱的價值,是不是這個道理?
你好好想想還有什麼要說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那個店了。”
方重勇站起身,看着伏跪在地上的張通儒,冷冷說道,已經準備離開。
“方節帥,安祿山之前在長安的時候,與好幾個皇子有勾結啊,特別是永王李璘!
他們都給安祿山寫了密信,這些信件我藏在離烏蘭關不遠,一個叫水牛村的地方,就在黃河右岸!
具體是在村裡哪一處,我可以帶着節帥的人馬去找!”
張通儒終於把他手中最大的一個籌碼拋出來了。
跟安祿山互有往來的並不只有永王李璘一人,但李璘是行事最猖狂最無顧忌,也是開出價碼最高的皇子!
不過張通儒沒有說那些書信具體是在水牛村的什麼地方。
這個村落其實也是大唐官府特意爲了守護一座浮橋而建立起來的,就在烏蘭關南面不遠。村裡的村民都是屯墾兵退役,還有他們的家眷居住在那裡。
“除了永王以外,居然還有皇子參與其中麼?”
方重勇抱起雙臂,在簽押房內踱步,自言自語說道。這個消息倒是出乎了他原本預料。
“回節帥,確實如此,起碼有四五個。因爲安祿山毫無根基比較容易拉攏。
但是我也不確定那些皇子有沒有跟別的節度使勾結,他們一腳踏兩船,甚至踏多條船,都是很有可能的。”
張通儒壓低聲音說道。
“本節帥現在就讓何老虎帶一隊銀槍孝節軍跟你去水牛村,把這些信件拿到這裡,以後你就跟着我混。”
方重勇一把將瘦弱的張通儒提起來站好,給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說道。
“謝謝方節帥!謝謝方節帥!”
張通儒一臉激動,眼前這位方節帥,可比那位“方老節帥”要好說話多了,起碼這一刻他是類似的想法。
“何老虎!”
“節帥,有何吩咐?”
何昌期急急忙忙走進簽押房叉手行禮問道。
“帶着他去烏蘭關南面的水牛村,然後把東西拿到以後回來。
如果路上他耍什麼花招,直接宰了不用多廢話。”
方重勇指了指一旁戰戰兢兢的張通儒說道。
“節帥請放心,末將一定辦好!”
何昌期抱拳說道,隨即瞥了張通儒一眼,後者打了個冷顫,乖乖的跟在身後,一起離開了簽押房。
等所有人都離開以後,方重勇跪坐於書案前,腦子裡思索着政局的變化。
雖然他在張通儒面前表現得一點也不在意,但實際上這個人提供的消息,非常有參考價值。
當初方重勇跟方有德聊過一個問題:如果安史之亂安祿山完全不能打,或者唐庭不作死,穩穩當當使用合適的將領帶兵不故意去送,那麼平叛的主要戰鬥,應該可以在一到兩年內結束。
於是這裡就有一個問題,安祿山除了身體不好不得不造反以外,他爲什麼不去尋求“最優解”,即:找一個可靠的皇子,學太宗那樣玩玄武門呢?
其實答案基哥已經用行動告訴方重勇和方有德了。
所有的皇子都被“關押”在十王宅內,都被養成肥豬一樣的蠢貨,已經失去了投資價值,或者叫壓根沒有機會獲得臣子的“天使投資”。
這樣一來,就只會產生兩種結果。
第一種是這些皇子老老實實當豬被養着,吃一天算一天。
第二種是低水平權鬥,利用基哥打盹的機會,利用數量極少的禁軍奪權,玩“玄武門繼承法”。
所以如安祿山之輩的天使投資人,都拉不到“項目”,只好自己強行立項,魚死網破。
現在基哥採用了堵不如疏的辦法,將皇子與臣子勾結的模式控制在有限範圍內,於是遊戲出現了新玩法。安祿山與諸多皇子勾結的事情,便是這種新遊戲的開端。
不過換個角度思考,基哥採用這種辦法,減緩了長安城內政治中樞的惡鬥,不至於說將每個大臣都是看作謀反之人嚴控了。也不需要搞那種“宰相鬥太子”的戲碼。
可以說兩種模式有利有弊,關鍵在於如何平衡各方利益。
封建王朝嘛,那是自有國情在,完美無缺的制度是不存在的。
“老方,你認爲盛唐的事業已經辦完,可以休息了。
但我感覺,真正的惡鬥,還沒有揭開序幕啊!”
方重勇忍不住嘆息了一聲,自言自語說道。
在大唐即將邁入巔峰的時刻,當一個明白人,實在是太辛苦了。
唯有那些篤定大唐盛世千秋萬代的魔怔人,纔是這個時代的幸運兒。
當大家都在笑的時候,你一個人嚎啕大哭,哪怕哭得很有理由,也會被當成異類,被所有人疏遠。
壓住內心的雜念,方重勇攤開西域的地圖,拿出一支“放大鏡”,觀察地圖上的名稱和線條。
大唐的地圖種類很多,版本也很多。
他現在手裡拿着的是出自工部的國家官方西域地圖,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這張地圖都是這個時代乃至是封建時代超規格水平,不可多得。
方重勇從地圖上看到,敦煌以西全是大沙漠,這片無人區將安西和北庭兩個都護府隔開了。
從瓜州往西北走,就到了西域第一站伊州(哈密),伊州西北是北庭都護府的地盤,西南面則是西州(高昌)。
到了西州以後,正西面是安西都護府治所龜茲,正北面則是北庭都護府治所庭州。這些地方都是被大唐牢牢掌控在手裡的,本地編戶齊民,漢民比例大,是可以作爲後勤基地的地方。
然而再往西邊輻射,則不是大唐的絕對控制區了,所掌控的地方都是具體的小國小城,如同星辰散落夜空中一般。
在其他地方,商隊,遊民,盜匪等等隨處可見,他們的身份隨時可以改變,遊戲規則與農耕區截然不同。
甚至與草原上的規矩也不同!
換言之,方重勇帶着一兩萬唐軍精騎橫掃西域固然是無人敢惹,但人家也未必會配合他的行動啊!
在這裡打仗,第一個要搞統一戰線,西域各族,乃至草原的突厥或鐵勒人,這些勢力的力量若是能統一起來,足以左右勝負格局。第二個則是要千里奔襲,一擊而中無論得手與否,都不能逗留某地等死,需要快速撤回到補給區,等待下一次機會。
特殊的地理決定了特殊的打法,一人一馬是基本配置,負責開道的精銳甚至需要一人雙馬。
“世上果然沒有隨隨便便就成功的事情。”
看了一個時辰的西域地圖,方重勇將其收到一個專門存放重要地圖和書信的盒子裡,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
“怪不得說這個年代最重要的技術,就是萬人敵的殺人術。我算是看出來了。”
他忍不住感慨自言自語道。
無論是玩交子也好,還是出主意搞騷操作也好,其實含金量都永遠比不上帶兵打仗,披堅執銳,決定萬民的生死。
方重勇選擇遠征西域,已經是挑了最軟的軟柿子。饒是如此,他也從未感覺到輕鬆愜意。
身懷利刃,殺心自起!
一個戰無不勝,披堅執銳,又是歷經辛苦殺上位的丘八統帥,怎麼可能容忍基哥那樣連刀都沒摸過幾回的人來指手畫腳呢!
老子在邊鎮出生入死,不是讓你們這羣蟲子,騎在老子頭上拉屎的!
這一刻,方重勇明白爲什麼前世那個時空,安祿山最後會選擇造反了。
他估計,自己將來說不定,或者說大概率會走上安祿山的老路。
因爲當了丘八,就沒有回頭路可以走,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即使方重勇將來願意放下刀,那也要別人願意相信才行啊!
正當方重勇胡思亂想的時候,何昌期抱着一個箱子在前面走,張通儒小心翼翼在後面跟着,二人風塵僕僕的進了簽押房。
何昌期臉上笑容不斷,嘴巴都要裂開了,顯然是收穫頗豐。
“方節帥,找到了!都在這裡了!”
何昌期將手中的箱子輕輕的放在桌案上,壓抑着內心的興奮說道。
方重勇掂量了一下,雖然體積不大,但是重量卻不輕!裡頭一定有貴金屬!
他打開一看,箱子裡面有不少地契,銅印章,銅鑰匙,書信還有金佛等等,都是些看起來不能直接“變現”的財寶。
張通儒對方重勇解釋道:“地契和金佛都是那些皇子們送的。當然了,皇子背後一定還有別人,只是我不知道他們是誰。有些地契是河北甚至幽州的,顯然這些人看起來沒有那麼簡單。他們的勢力很強大!”
“嗯,很好!
以後,你在人前戴面具,本節帥會稱呼你爲張先生。
何老虎,你們也一樣。”
方重勇指了指張通儒說道。
聽到這話,張通儒大喜,連忙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他還在擔心自己的身份不能泄露,沒想到方重勇早就準備好了。
“你應該明白,你的身份,見光就會死的。”
方重勇對張通儒沉聲提醒道。
“在下明白,明白!將來一定爲節帥效死,永無二心!”
張通儒激動得流下了熱淚,灑在簽押房的石板上!
安祿山死了,可是他卻沒死!這就是福分啊!這就是氣運啊!
這一刻,張通儒終於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
“哼,你們先退下,各自整理一番,本節帥還有事情要辦。”
方重勇不苟言笑的擺了擺手,何昌期與張通儒連忙退下,關好門悄悄離開了。
“有意思,安祿山的人脈倒是很廣啊。”
方重勇一邊冷笑一邊從中拿出一封信讀了起來,正是永王李璘寫的那封。
在信中,李璘對安祿山承諾,將來他榮登大寶之日,就是安祿山擔任大唐兵馬大元帥之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胡亂許諾畫大餅,可謂是什麼都撿好聽的說,一看就是將來不可能兌現的。
若是安祿山真信李璘,只怕到最後,頂破天也是一場風光大葬收場吧。
本來方重勇覺得這樣的書信很幼稚,但他又轉念一想,現在永王李璘有求於人,自然是什麼都敢答應,反正崽賣爺田不心疼。
而安祿山難道就被永王忽悠了麼?當然是不可能的,他假意答應,暗地裡做兩手準備,其實也是應有之意。
互相忽悠,這個就是愛情!
哪裡有誰欺騙誰呢?
方重勇忍不住嗤笑一聲,將永王李璘的信放進盒子。
他還發現了榮王李琬,儀王李璲等人的書信,不過這些皇子們沒有像李璘那麼敢寫,也不像李璘那樣大肆許諾,只是表達了對安祿山的欣賞與崇拜親近之意。
這幾個綠茶不像是李璘那麼虎,但是賣弄騷姿勾搭的態度也是溢於言表。
“艹,居然沒有皇子來收買我,這是看不起我麼?”
想到這一茬,方重勇忍不住罵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