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部尚書遇刺身亡!還是在長安,衆目睽睽之下,還是在熱鬧非凡的朱雀大街!
嫌犯指認幕後主使之人是右相李林甫,操盤刺殺之人是河西節度使方重勇!
這種事情,無論發生在什麼朝代,都是驚爆眼球和離大譜的。
哪怕是沒讀過書,見識就只有那麼一畝三分地的人,也可以輕易判斷出,這是手段極爲粗淺拙劣的栽贓嫁禍!
且不說裴寬已經年近七旬,隨時都有可能嚥氣,李林甫壓根犯不着當街行兇將其殺害。
就算真要暗殺,隨便讓一個路人,假裝不經意迎面朝裴寬衝撞一下,說不定都能把這位年事已高的戶部尚書給折騰散架,直接一波帶走了。
更別說李林甫是何等身份何等手腕,他有一百種方法除掉裴寬,只看需要付出什麼代價而已。再不濟,將其外放爲一方大員,等着對方嚥氣就行。
而河西節度使麾下能征善戰的丘八一羣一羣的,從裡面選幾個刺客也不難,也犯不着親自操盤,只是交代一句就會有人替他去辦事。
甚至還可以去找那種“拿錢消災”的職業殺手。
裴寬遇刺身亡,這事怎麼看怎麼像是在故布迷陣,把禍水往李林甫和方重勇身上引。而幕後真兇的真實目的,卻遠遠沒有浮出水面。
只不過,這次刺殺裡頭,也確實有一些不算巧合的“巧合”。
其一,裴寬被殺時,方重勇就在他數丈範圍內,甚至親眼看到整個行刺過程。
這究竟是巧合,還是方重勇作爲操盤者現場觀摩確認?
其二,這幾日,方重勇與李林甫多有來往。事發當日,方重勇還在跟李林甫的長子李岫在杏花樓裡商議交子之事。
方重勇跟李林甫聊的,就真的只有交子,沒有刺殺麼?
其三,刺客指認“真兇”後自盡,最後成爲了死證。無論方重勇與李林甫怎麼自辯,刺客的證詞都不會變更了,這屎盆子扣得嚴嚴實實的。如果找不到真兇,恐怕後世史書也會寫李林甫和方重勇是刺殺裴寬的真兇。
當方重勇在涇源縣城外的驛站,被邊令誠追上,得知此事後一臉懵逼。
他深吸一口氣問道:
“邊內侍是說,這案子是某得到右相指示,命手下的刺客殺死了裴寬,對麼?”
聽完邊令誠的描述,方重勇不知道要怎麼跟對方去細說。
一件事情如果槽點太多的話,那就無從說起。
這就好比邊令誠指着方重勇說他是一隻來自一千多年後的母熊貓。
那他是該辯解自己不是熊貓,還是該說自己不是來自一千多年後,又或者證明自己不是母的?
一個命題的謬誤太多,就沒有解釋和吐槽的必要了。
“唉,方節帥呀,這件事別說奴不信,就是聖人也覺得是無稽之談。
可是聖人有聖人的威嚴,刺殺戶部尚書是在挑釁聖人,栽贓方節帥和右相也是在挑釁聖人。
無論如何,這件事都讓聖人感覺受到了侮辱,肯定得有個說法吧。方節帥不回長安的話,只怕會暗地裡被小人詬病。
而且,有件小事對方節帥非常不利。”
看到方重勇遞過來一疊交子,邊令誠不動聲色的收好,隨即壓低聲音說道。
“什麼事?”
方重勇沉聲問道,心中暗叫不好。
“刺客身上還帶着邊軍身份牌。是隸屬於豆盧軍的。奴記得,豆盧軍好像是被部署在河西沙州吧。
這支部隊,方節帥還在沙州當刺史的時候,應該就不陌生吧?”
邊令誠的聲音讓方重勇感覺無可奈何。
邊軍中士卒的身份牌,不僅防僞技術近乎於無,而且就算弄到“原版”,也不是什麼難事。
方重勇所知的是,自己前世的時候,頂替別人讀大學的事情都是屢見不鮮。有心人若是想栽贓嫁禍,弄個出身河西的丘八當刺客,那都只是基操!
這就好比方重勇也可以很輕鬆找到河北邊軍的某個銳卒,在長安刺殺朝廷官員,然後嫁禍給安祿山。
方重勇又不能腦控,豆盧軍當年兵員七千人,他怎麼保證其中每一個人都對自己忠心不二,以至於賣兒賣女都無怨無悔呢?
不得不說,這件事幕後的操盤手,心思非常歹毒。
這種“莫須有”的套路,撂在誰身上都讓人害怕。
“邊內侍,我們這便返回長安吧。
本節帥直接去興慶宮面聖。”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沒有矯情也沒有辯解。
“方節帥,您也別擔心。這件事一看就是有人潑髒水,節帥定然會安然無恙。
聖人也只是命奴前來追回方節帥而已,並沒有其他的吩咐。”
邊令誠安慰方重勇說道。
“但願如此吧。”
方重勇嘆息了一聲,很多事情的影響,並不在於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
騎在馬上,朝着長安飛馳而去。方重勇心裡盤算着應該如何應對。
面對他人栽贓的時候,自辯是沒有用的。只有將水攪渾,才能火中取栗一般脫身!
換言之,能打敗魔法的,唯有魔法而已!
方重勇心中已經有了決斷。
……
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御書房裡,大唐天子李隆基正板着臉依靠在牀榻上,盯着不遠處高力士煮茶的茶爐。而他面前的軟墊上,跪坐着李林甫、鄭叔清、方重勇等人。
書房內的氣氛有些壓抑,令人喘不過氣來。
“都說說吧,裴寬這件事要怎麼善後。”
基哥有些疲憊的說道,長嘆了一聲,心中膩歪透頂。
基哥直接繞過了事情的“是非曲直”這個環節,然後把“善後”作爲處理問題的核心要務來處理。這看起來有些不可思議,但仔細想想,不過是順理成章之事。
很顯然,基哥非常討厭被人當猴耍,尤其是知道被人耍還不得不應對,按照設局之人的步調來走,就更加讓他惱怒。
裴寬即將外放爲河北採訪使的事情,便是李林甫一力促成的。
甚至裴寬本人對此也知情,這並不是那種你死我活的權鬥,而是在基哥的注視下,雙方“點到爲止”。
裴寬依舊掌控地方上的監察大權,而李林甫拿到了戶部的控制權,爲下一步鋪開交子做準備。沒了外人掣肘,今後戶部的資金調撥,都會配合交子發行。
裴寬只是知情識趣的把位置讓出來了而已!
這個時候,李林甫殺裴寬做什麼呢?
基哥權鬥起家,多次成功政變才坐穩了皇位,他會看不出這些套路麼?
幕後黑手的得意算盤,都要蹦臉上了!
“聖人,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
此事幕後之人膽大包天,若是不能以雷霆之勢處置,只怕下一個裴寬不久後就會出現。
試問朝廷百官如何自處,聖人如何自處?
正本清源,還裴尚書一個公道,這也是善後的必要舉措。”
方重勇率先開口說道。
“嗯,確實如此,方國忠所言甚是。”
基哥倚靠在榻上,然後一隻手托起下巴繼續問道:“你認爲這件事,誰的嫌疑最大呢?”
如果說李林甫殺裴寬還有那麼幾分理論上的可能,那麼方重勇殺裴寬就純屬無腦滑稽了!基哥心裡很清楚,這次刺殺事件的幕後黑手,把方重勇拉進來,就是爲了攪渾水!掩蓋自己的真實目的!
誰都知道方重勇是無辜的,但把這位牽扯進來,長安的政局就被攪混,事件背後的邏輯就會變得扭曲而難以辨認。
幕後黑手的真實目的,也會因此被巧妙的掩藏下來。
這就好比說一個西域商人在長安西市大量收購絹帛,那麼他的意圖很好猜測,絕對是要將其運送到西域那邊販售。
可是這個商人在收購絹帛的同時,還在購買西域那邊來的香料,那麼他的意圖就不太好猜測了。
“回聖人,微臣以爲,此事應該是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幕後主使的。除了他以外,沒有人能從裴寬遇刺的事情中得到好處。”方重勇直接扔出了一個勁爆炸彈!
這樣……也行麼?
方重勇身旁的李林甫眉毛一挑,面部抽搐了一下,不過還是沒有接茬,而是在一旁低着頭沉思不語。
倒是身爲大理寺卿的鄭叔清,忍不住提醒方重勇道:
“方節帥許久不在長安,此番來去又匆忙,可能還不知道案情。
目前現有的證據,都表明刺客來自河西,甚至還是個西域胡人。
安祿山……完全不沾邊啊。方節帥剛纔的話有些孟浪了。”
老鄭拼命暗示方重勇要謹言慎行!
基哥也是微微皺眉,面色不悅。
他不高興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之前設想過很多可能性,唯獨沒有邊鎮節度使派人來長安刺殺中樞官員的情況。
主要是這種事情太過於魔幻了。
長安巨城,又有好幾個宮殿。不僅事務繁雜,而且人口衆多。要在這麼大一座城內,當街刺殺特定的朝廷官員,難度不亞於大海撈石,也就比大海撈針強點。
“國忠啊,你爲什麼會覺得是安祿山,而不是皇甫惟明呢?”
基哥擺擺手示意鄭叔清不要廢話,問了方重勇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一聽這話,李林甫就知道基哥沒有昏頭,不好糊弄。
要知道,河北那邊是兩個節度使,可不是安祿山的一言堂啊!就算是節度使兼任採訪使,也未必一定會輪到安祿山。冒着如此大的風險刺殺朝廷大員,最後還不能確保花落自己家。
天下有這麼傻的人麼?
李林甫覺得此事必有蹊蹺。
“因爲聖人應該不會讓皇甫惟明兼任河北道採訪使。而一旦裴寬不幸遇刺,爲了政務通暢,聖人大概會將河北採訪使,讓平盧節度使安祿山兼任。”
方重勇對基哥叉手行禮說道。
基哥一時間語塞。
他面前這位年輕的西域經略大使,說得是如此在理,以至於他這個大唐天子根本無法反駁!
爲什麼皇甫惟明不能被授予河北道採訪使呢?
這個便是基哥的權術手段,聞起來很臭,吃起來很香,不能拿到檯面上說。
因爲一旦皇甫惟明被授予了這個官職,那麼將來他任期滿了,返回長安述職以後,就進入了“宰相預備圈”。
接下來,皇甫惟明只需要在中樞擔任官員,然後等着基哥提拔當宰相就行了!
擔任過六部或者中書門下官員,在中樞或者地方上擔任過監察官員,在地方上擔任過節度使,這些差不多就是擔任大唐宰相的必要條件了。
當然了,充分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基哥本人的信任與提拔。
皇甫家與李亨一家頗有些來往,而且皇甫惟明的族姐,還是基哥龍潛時很受寵的王妃。所以皇甫惟明若是出將入相,天然就是皇子們爭相拉攏的“績優股”。
試問這樣一個人,基哥又怎麼可能讓他擔任河北採訪使呢?跟皇甫惟明相比,安祿山身上的“優勢”太大了!
胡人不得爲宰相,乃是大唐政治制度設計中的天花板。
安祿山無論怎麼玩,他都不可能從邊將變成宰相。如果裴寬不能單獨成爲河北採訪使,那麼用這個職務“打賞”安祿山,也就成爲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方重勇的說法,可謂是一針見血。
基哥雙手抱臂沉吟不語。
方重勇雖然說得很有道理,但還是不能說服他這個掌控全局的天子。
對於地方上的節度使來說,能不能拿到採訪使的職務,其實並不是那麼必要,只要不是志在宰相的話。
對於某個節度使來說,就算能拿到,實際上也只能起到錦上添花的作用,尤其是站在胡人節度使的角度看更是如此。
如果安祿山真要幹掉裴寬,然後“應急兼任”,他大可以等裴寬去了河北以後,用點小手段讓裴寬“病死”。
畢竟,裴寬已經年近七旬了啊!除掉這麼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真需要玩那麼大,在天子眼皮底下派出刺客行刺麼?
基哥覺得方重勇有點危言聳聽了,但是他非常謹慎,沒有說安祿山到底有沒有嫌疑。
“國忠啊。當日裴寬遇刺後,朕第一時間就排除了伱的嫌疑,你可知爲何?”
基哥看着方重勇詢問道。
“回聖人,因爲微臣在邊鎮多年,長安城的路都沒找全,無法對城內的大小事務都瞭如指掌,又如何能找到一個身着便服的朝廷重臣呢?”
方重勇一臉苦笑說道。
基哥微笑點頭,顯然是很贊同方重勇的判斷。
這件刺殺案裡面一個最容易被忽略的事實就是:裴寬是輕車簡從,身着便服,幾乎等同於“隱身”狀態!
要在這種情況下精準刺殺裴寬,那得有一個非常給力,對裴寬保持不間斷監視,而且對長安城街道很熟悉的後勤支援團隊才行。
要不然,單槍匹馬的刺客連裴寬在哪裡,會不會出門,身邊有沒有護衛都不知道,那要怎麼去殺人?
方重勇回長安不過一兩日,他哪裡有能力去謀劃這種事情!
這便是基哥排除方重勇嫌疑的最重要原因。
現在,這個原因如同迴旋鏢一樣,同樣可以安放在安祿山身上。
如今安祿山遠在河北,對長安城內的情況兩眼一抹黑,連方重勇都不如。這個胡人節度使,甚至連長安城下沒下雨都不知道!
他派人來長安刺殺一個朝廷重臣,那得需要多大的團隊規模,在後面支持?
派一個刺客,保密雖然很簡單,但行刺的方式幾乎只能是入室殺人,要在街面殺人幾乎不可能。
如果派很多人來刺殺,長期對裴寬蹲點監視。那樣確實可以提高刺殺成功率,然而卻也很可能會因爲各種小事而暴露,行刺的風險太大,事後團隊要脫離長安也很困難。
裴寬遇刺以後,金吾衛便將所有城門都封鎖,進出都要搜身。普通百姓出城,要所在坊的坊正,開具出城文書;而官員出城則是需要衙門主管開具出城文書。
安祿山要是派出那麼大一個刺客團隊,他們哪裡跑得掉?
簡單說就是:基哥認爲,方重勇做不到的事情,安祿山同樣也做不到!
“明日,微臣就會到大理寺報案,狀告平盧節度使安祿山派刺客刺殺戶部尚書裴寬,然後栽贓於微臣。
此乃是正本清源,還裴尚書一個公道。
請聖人爲微臣做主,下聖旨讓安祿山來長安,來大理寺與某當面對質。”
方重勇對着基哥伏跪,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這下,不僅是基哥,就連在一旁裝死的李林甫都不淡定了!
“方節帥,裴寬遇刺之事真相如何,其實朝中百官和聖人都是心知肚明的。肯定與你無關。
方節帥真犯不着跟安祿山較勁,還是西域軍務要緊,事關邊防啊!”
李林甫在一旁勸說道,很難說他這是在勸架還是在拱火。
當然了,節度使被人告狀和檢舉這種事情,比公雞身上的雞毛還常見。這也算是大唐特色之一,阿貓阿狗見了都不會覺得奇怪。
早年便有劍南節度使王煜被人彈劾,彈劾他的人是劍南團練使章仇兼瓊。此人現在頂替了王煜,擔任劍南節度使,可謂是一地雞毛。
而方重勇的岳父王忠嗣,更是經常被人“投訴”的對象,在這方面甚至可以說是“劣跡斑斑”。
就在今年年初,因爲一批本該送往隴右的新軍械,最後被送到了營州。王忠嗣就上書彈劾過安祿山,最後被基哥各打五十大板,不了了之。
方重勇一口咬定安祿山是刺殺裴寬的幕後主使,這一招未必能解決懸案,反倒是極有可能得到一個“狗咬狗”的結局。
不但沒辦法讓安祿山傷筋動骨,而且還有可能讓自己灰頭土臉。因爲哪怕方重勇什麼也不做,他也能洗清嫌疑,犯得着跟安祿山互咬麼?
這就是那種最多隻能打平,搞不好還會打輸的戰鬥。
“如此也好。”
基哥微微點頭,對李林甫說道:
“哥奴啊,下文書通知一下安祿山,讓他回京述職,不要說裴寬的事情。
安祿山若是推脫不來長安,就誅他全族。”
他又看了看方重勇,很是隨意的吩咐道:“國忠也不要急着回涼州了,你幫右相參詳一下交子的事情,磨刀不誤砍柴工嘛。”
李林甫發現基哥對方重勇的態度似乎比剛纔好了不少,心中感覺奇怪,卻只是恭敬的叉手行禮,一句廢話都沒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