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貴們的科舉,還真是很抽象啊。”
走出宮城來到朱雀大街,方重勇看着街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羣,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此刻寬闊的朱雀大街就好比這世道。
中央窄窄的一條“馬車道”鋪着碎石和沙子,下雨天也不會濺起泥水,馬車裡的人也不必走路,不必忍受風吹日曬。
而兩旁的“人行道”,則是晴天行走塵土四起,雨天行走泥濘不堪,而且不許走馬車牛車自行車。
什麼身份的人就走什麼樣的道,世道規矩森嚴。
從馬車道轉到人行道自然很容易,可從人行道轉到馬車道就很難了。首先,你就得有輛車,而且還得有“上路資格”。
要不然,不是被金吾衛抓走罰錢,就是被撞死在這大路中央!
“方使君,您沒事就好了!”
正在方重勇發愣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殷勤的招呼聲。他定睛一看,剛剛說話的,居然是揹着行囊的杜甫與元結二人。他們行色匆匆,衣衫有一點凌亂,看起來略有些狼狽。
方重勇忽然心有所感,微笑說道:“擇日不如撞日,二位之前幫了某一個大忙,保護了某的美妾。不如現在就去在下家中吃一杯水酒。在下就住在永嘉坊,離這裡不遠,也不麻煩。”
“不了不了,我等還要去前面禮部設的辦事處,由他們審查科考的參考資格。這事可耽誤不得,過了今日,就沒法子了。”
元結連忙婉言謝絕了方重勇的盛情邀請。
“是啊,方使君是四品刺史,自然是不知道這些破事。禮部利用各種小規則刷掉參考士子,千方百計與我們這些外地趕考的士子爲難。資格審覈就在今日,過期不補。”
元結身邊的杜甫憤憤不平的說道。
還要資格審查?這麼多規矩?怎麼就沒聽李林甫說過呢?
方重勇略有些吃驚,這些不僅李林甫沒說過,此前他更是聞所未聞。想來,這些套路都是故意弄出來爲難那些“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首當其衝的,便是通過州試,被推薦到京城參加考試的。
他方衙內,並不在被審查的行列之中。
杜甫出身富貴,但現在家中遭遇變故,已然家道中落。而且他家雖然是杜氏旁支,卻離顯赫的京兆杜氏相當之遠,已經享受不到官僚階層的特別福利待遇了。
“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這樣的詩句確實很牛逼,但那又如何呢?能當飯吃還是可以當官做?
這是一個拼爹的時代!
當然了,沒有好爹,拼乾爹也行;或者拼叔父拼祖父,反正這些關係你總得有一個。
“我二人有個不情之請……”
元結忽然有些不好意思的詢問道,杜甫也是一樣的表情,二人低着頭像是未出閣的小娘子一般扭捏,顯得很羞愧。
方重勇一臉古怪,擺了擺手說道:“某與二位一見如故。有什麼請託,只要某可以幫忙,那都是小事一樁,不必言謝。”
他十分豪爽的哈哈大笑。元結與杜甫二人見狀大喜,連忙從各自的包袱裡面,拿出一疊被折得皺巴巴的紙張,還特意用麻繩串起來了。賣相十分糟糕,顯然是被人翻過很多次了。
“二位這是……”
這一幕看得方重勇一臉疑惑。
“不行卷,無科舉。某等雖然知道這樣是在趨炎附勢,但我們做官是爲了造福百姓,也顧不得此等小節。
請方使君看一看我等的佳作,若是有機會的話,能在考官面前美言幾句便好了。
某與杜子美現在幾乎身無分文,待將來有錢了,一定將行卷的花費給補上。”
元結對着方重勇深深一拜,行了一個大禮!身邊的杜甫雖然沒說話,但動作表情是一樣的。
科舉行卷幾乎是人人皆知,但行卷要“繳費”,方重勇還是第一次聽說。
不過想想也正常,權貴們利用人際關係請託考官,“求籠罩”的又不全是親朋好友,人家收錢辦事很正常!要是以爲詩文寫得好,就可以“白嫖”權貴的關係網,那纔是真正的天真幼稚。
接過二人的“作品集”,方重勇隨意翻看了一下,便看到了杜甫的那首《望嶽》。
“會當凌絕頂,一覽衆山小。真是好詩,好詩啊!此詩可流芳百世!”
方重勇忍不住讚歎道。
不容易啊,見到原始手稿了。他小心翼翼將二人的作品集收好,然後不打算歸還了。
元結與杜甫二人緊張的面龐這才舒展開來,知道他們科舉行卷的事情幾乎是板上釘釘沒問題了。
“那資格審查的地方在哪裡呢?某與你們同去吧!”
方重勇熱情“邀請”道。
元結與杜甫大喜,他們本來還擔心科舉資格審查有可能被“莫名其妙”的刷下來,每一年都有這樣的倒黴蛋。比如說某人家中三代以內都是經商的,靠着花錢買通地方州府的考官,然後通過的州試。
到了長安後,難道組織考試的禮部,不對這些生員進行“資格審覈”麼?
於情於理,這都是應有之義。這樣可以杜絕那些冒名頂替的啊,參考資格作弊的啊,以保證科舉的相對公正。
但大唐的世道便是這樣,往往制定政策的時候是好的,到下面執行的時候,就完全走樣了。
禮部的“資格審覈”,如今不但達不到“隔絕參考資格舞弊”的作用,反倒會時不時的,把完全有資格應考的考生排除在外,成爲權貴們作弊弄巧的幫兇!
那些有關係舞弊的人,自然可以把流程走完,禮部這邊審覈也不會爲難他們。但是,某些無權無勢又有資格參加考試的,就不好說了。
元結與杜甫都已經進學多年,且有在外遊歷的經歷,並非是懵懂無知的孩童,他們自然是對這些門道瞭解得很清楚。
當然了,知道這些門道,不代表有完美的應對方式。
這就跟方重勇前世那些,知道自己得癌症的人,卻也治不好癌症是一個道理。
“禮部辦事官員雖然多有不法,但有方使君在,想來他們也不敢弄巧!”
一想起某些糟心的事情,杜甫便在一旁憤憤不平的抱怨道。
“子美兄少說兩句,方使君乃是沙州刺史,四品官員。某就不信禮部那些狗官們,敢在方使君面前放肆!”
元結比杜甫圓滑,不動聲色的拍了一下方重勇的馬屁。
方重勇本以爲禮部辦事的攤位離這裡很遠,沒想到就在皇城的牆邊,用竹子支撐起一個架子,上面蒙上麻布變成一個簡陋的棚子,在下面擺上兩張桌案而已。
一張桌案前坐着的官吏負責審查,另一張桌案前坐着的官吏負責記錄,僅此而已。
三人半柱香的時間不到,便已經走到了排隊的人羣后面。
這裡想不被注意到都很難,因爲已經排了老長老長的隊,都是那些儒生打扮的人在排着,虎背熊腰,人高馬大,皮膚黑紅的方重勇反倒是成了個另類。
呃,不過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確實是裡頭的“怪物”。
與科舉之路上的戰戰兢兢不同,這一次,元結與杜甫認爲他們也算是“抱大腿”成功。此刻正自信滿滿,巴不得排隊的隊伍行進得快一點,早點辦完事情,早點去方重勇家裡喝酒,順便使出全身氣力套近乎!
爲方重勇那位美妾,也就是阿娜耶所寫的“美人詩”,杜甫都已經醞釀好了!
哼哼!禮部官員要是敢在四品實權州刺史面前弄巧,那也得有相當勇氣才行!這一趟就是碾壓局!
杜甫與元結二人都在心中暗暗得意,十分舒爽!
很多時候,世人對於那些爲所欲爲的權貴們看法很複雜。
當自己不是權貴的時候,恨不得天下所有的權貴都死光光,看着他們在洪水裡哀嚎掙扎。
但當自己變成了權貴,或者成爲替權貴辦事的人,並有大把機會往上爬以後。他們的想法就會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反而成爲權貴制度的堅決擁護者,從而完全忘記自己曾經對此是怎樣一種態度。
簡單的說,這便是所謂的“屁股決定腦袋”!一個人是什麼樣的身份,便會有怎樣的想法。
其實一點也不奇怪。
排隊等待審查的人縮減得很快,但前面隱約傳來的,卻並非都是好消息。
不少人低着頭,行色匆匆的狼狽離開,一看就是被刷掉了。甚至還有人跟負責審查的禮部官員爭論,然後被維持秩序的金吾衛士卒們拿棍棒狂毆,被打得抱頭鼠竄!
元結與杜甫二人面露緊張之色,卻見方重勇一臉淡然,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樣,他們頓時放下心來!
呵呵,在四品沙州刺史面前,這些辦事的小官還想弄巧?
想都不要想!這種紅線,官場上誰碰誰死!
自從鄭叔清告訴杜甫、元結二人方重勇的真實身份後,二人便知道此番“見義勇爲”,果然是好人有好報!
有權貴一路保駕護航,這感覺是真的好啊!二人心中都忍不住一陣陣的唏噓,明白了權力的美妙之處在哪裡。
當真是罵當權者的人,只因爲自己手裡沒有權。
然而,當排隊排到他們的時候,元結與杜甫就眼睜睜看着站在他們前面的方重勇,居然走到審查官員面前接受審查了!頓時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姓名?”
“方重勇。”
“籍貫。”
“祖籍敦煌縣,後移居長安,算是長安縣人,家住永嘉坊。”
“祖籍偏遠州郡啊……”
眼前這位穿着綠袍的禮部小官,沉吟片刻,感覺方重勇這個身份,在士子裡面算是“穿長衫的短衣幫”,好像還可以(在長安城有房產)又好像屬於被歧視(籍貫偏遠州府)的那一羣人。
稍稍有些吃不準。
於是他繼續問道:“你父親叫什麼名字啊?”
籍貫拼不清楚,那就拼爹試試吧。一般情況下,一旦開始這個環節,那麼被審覈的士子,都會在其父的名字面前加一個地域+官職的組合,跟名字一起組成一個“拼爹詞條”。
比如:我父親是河陰縣縣尉XXX,我叔父是長安縣縣令XXX這樣。
如果沒有頭銜,那就說明……這個人是最底層的那一批士子了,會遭遇什麼對待不問可知。
“家父方有德。”
方重勇面色平靜說道。
“沒有官職麼?爲什麼總覺得這個名字很耳熟呢……”
這名穿綠袍的禮部官員喃喃自語說道。
正在這時,旁邊做記錄的綠袍官員已經嚇得面如土色,連忙拉扯他的衣袖,然後走過來對方重勇恭敬叉手行禮道:
“拜見方員外!上官從沙州趕回一路辛苦了。屬下這便帶您去附近的酒肆喝一杯水酒坐一坐,不成敬意,不成敬意!”
方員外?
頓時,元結和杜甫都被震撼了!
所謂“員外”的稱呼,在這裡能讓禮部官員瞬間就“前倨後恭”的,那就只能是六部員外郎了。如果考慮具體情況,那就只能是“禮部員外郎”!
眼前這兩個官員的頂頭上司!
沒想到方重勇身上居然有好幾個實職!而且還恰好有一個是能掐着禮部辦事官員脖子的官職!
其實這種同時兼有中樞職務與地方官職的事情看起來雖然很不可思議,但實際上則一點也不奇怪。
在唐代有很多時候是這樣的,例子格外的多。這不僅不是大唐官府務虛瞎搞,反而是極端務實的表現。
這一類官員往往權力甚大,遠比同級別的一般地方官員強勢!並且有着1+1大於2的官場buff,會進入升官快車道!
比如說,四川的某個州,要修樂山大佛!這麼大的工程,工期都是五年以上,那能是一個州的力量可以搞定的麼?
顯然是不行的。
所以類似這種大工程,通常都是中樞這個級別有專員負責總攬。
爲了避免出現不同所屬的各級官僚互相推諉扯皮的情況,朝廷就會有這樣的任命,即:
讓中樞的這個官員保留職務,然後去地方上總攬工程推進,同時擔任州刺史這樣的地方職務。
與此同時,本州的實際政務,則由二把手司馬或長史來負責,刺史不具體辦事。平日裡辦完一件大事有結果了,司馬或長史向刺史彙報一下就行。
這位兼任刺史的中樞官員,他當本州一把手的原因,只是爲了方便協調工程進度,不至於說在需要調撥所在州府人力物力的時候,還要跟本州一把手商量半天!
很顯然,方重勇原本就是個朝廷禮部的中級官員,然後被派遣到沙州修佛窟,所以才同時兼任沙州刺史!
元結與杜甫都是出自官宦之家,對官場運行的規則頗有了解,二人頓時在腦子裡將方重勇的官場經歷,完完整整的腦補了出來,自覺邏輯自洽圓潤。
他們頓時對方重勇產生了高山仰止之情!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
看看人家年紀輕輕是怎麼做官的?
中樞有職位,還有地方歷練的經歷!等在地方上辦完事情以後,先述職再選官,那可不得撈個禮部侍郎當當?
這個就叫專業!
“方員外,咱們都是禮部的官員,您就別戲弄屬下了。您在此稍候片刻,等處理完這些雜事,我二人再爲您接風洗塵!
一炷香,只要一炷香時間,我們就弄完了!”
之前那位“審覈”方重勇的禮部官員連忙點頭哈腰說道,剛纔桀驁不馴的逼格掉了一地。堪稱是前倨後恭的經典案例。
一個沙州刺史,未必能把他們怎麼樣。
但禮部員外郎,那是頂頭上司啊!
方重勇利用自身職權玩死他們兩人,不需要花費任何周章,也就是一句話的事情。禮部確實是有一位平日裡根本見不到人,聽聞一直在沙州公幹的員外郎,擔任沙州刺史。
沒想到就是眼前這位人高馬大,身上頗有丘八氣質的年輕人!
不僅是縣官,而且還是現管!
你踏馬身份這麼牛逼,提前吭一聲啊,現在這麼玩有意思麼?
這兩位禮部辦事官員心慌得腿軟,又是惴惴不安,生怕方重勇找個由頭給他們穿小鞋!
這一幕發生在自己身上,方重勇頓時有些錯愣。由於經歷太過於魔幻,當真像是體驗了一遍人間百態啊!
方重勇指了指身後的杜甫與元結二人說道:“他們是此次參加科舉的士子,某覺得他們頗有才華,應該有資格參與這次科舉吧?”
他言語中帶着傻子都能聽出來的暗示,就差沒直接說:這兩位是我朋友,給我個面子就不用審了吧?
那當然不用審了啊!再審自己的官帽就沒了!哪裡都沒有這樣自尋死路的官場規矩!
其中一位禮部官員乾脆得很,問也不問,直接把杜甫與元結二人拉到旁邊做登記,另外一人十分殷勤的給方重勇倒水,離跪舔也就差一線之隔了。
旁邊排隊等候審覈的各地士子看得目瞪口呆,完全不敢相信這一幕是真的。
他們都是科舉階層裡面的“弱勢羣體”。國子監畢業生的資格審覈,是由國子監來確認的,具體如何,只能說懂的都懂。
能在這裡排隊“捱整”,只能說早已被禮部“看碟下菜”。
他們何嘗見過禮部辦事官員跪舔的場面?
等這兩位禮部官員將杜甫元結的信息記錄好之後,方重勇看到火候差不多了,於是輕咳一聲道:“嗯,二位事情辦得不錯。本官現在還有事,改日再去尚書府衙門與你們細說,告辭。”
不能再裝了,他已經完成述職,現在最大的頭銜就是“檢校千牛衛大將軍”,只能哄哄對官場啥也不懂的平頭百姓。
方重勇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態度,反倒是讓這兩位身穿綠袍的禮部小官習以爲常。嗯,因爲平日裡他們的上級就是這種態度!
等他帶着元結、杜甫走遠了之後,這兩位前世文壇留名的名人,這才感覺恍如隔世,連忙受寵若驚的給剛剛幫了他們大忙的方重勇行禮道謝。
“走,反正已經辦完事情了,現在就去某家中喝兩杯吧。”
方重勇很是熱情的邀請道。
“這……會不會太過叨擾了啊?”
情商稍高的元結假意客套問道,實在是以退爲進,欲拒還迎。
其實哪怕方重勇不請,他們也會想辦法套近乎的,更何況對方已經先開口了呢。
“誒,這叫什麼話,怎麼會是打擾呢。某回長安不久,家中就只有賢妻在操持,正是閒得無趣呢。你們只管去吃酒便是了,那邊沒有外人,家僕都沒幾個,哈哈哈哈哈!”
方重勇爽朗笑道。
真是好人有好報啊!
杜甫與元結心中忍不住感慨,感覺這一趟來長安真是來對了。
果然,當初不惜得罪五陵年少,爲這位朝廷大官出頭了,現在便立刻得到了遠超想象的回報。邢氏也不好惹,如果事前便知道那些五陵年少的身份,恐怕他們就不會站出來了。
這還多虧了杜甫當時的衝動激憤!
他們來長安這一路,遭遇了很多刁難,當時胸中不平所以才路見不平,當時其實也有破罐破摔的覺悟了。但沒想到之後便一路峰迴路轉!
一點都不白忙活!
不過想想也正常,那種樣貌驚爲天人的美妾,如果沒有方重勇那位高權重的官職傍身,怎麼可能保得住呢,恐怕早就被權貴給奪走了。
“我等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杜甫與元結齊聲叉手行禮拜謝道。
“要得要得,這便去吧!”
方重勇哈哈大笑道,完全看不出一點點心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