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守忠一夜沒睡,等太陽升起的時候,他眼中的血色,與那朝陽的顏色差不多,看着有點血腥可怖。
他的內心很糾結,因爲坐在府衙書房裡獨自想了一兩個時辰,安守忠發現了一個可以反敗爲勝的戰機!
無論是怎樣的漕船,哪怕是專門爲運輸牲畜而設,將那些馬匹裝船,也是需要時間的。
如果銀槍孝節軍準備在貝州境內將馬匹裝船,那麼一定會有一個防守薄弱的時間段。這段時間,他們會將此番繳獲的馬匹,以及原本就有的戰馬裝載在漕船上。
雖說可以使用一些改裝過的設施方便馬兒上船,但消耗時間是一定的。
這個時間段,就是反敗爲勝的關鍵,銀槍孝節軍必定防守薄弱。
然而,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騎兵走騎兵的,漕船走漕船的,二者到了比較安全的區域再實行裝運操作。當然了,這個安全也是相對安全,不是絕對安全。
如果安守忠現在手裡有足夠的兵馬,不管銀槍孝節軍怎麼操作,他只需要一波突襲就夠了。
但如今城外馬廄被毀,缺乏數量足夠的騎兵,再加上大軍新敗,士氣已經跌落到谷底,再也沒有賭一把的本錢了。
可恨!
安守忠雙手緊緊握拳,氣得咬牙切齒。
一步慢則步步慢,現在他深刻感受到了那種屈辱的無力感。
此刻安守忠不斷在腦子裡覆盤昨日的戰鬥。他發現方重勇的部署,是有層次的,並非是一股腦的突襲;
而對方的戰鬥目標,也並非只有“成功”和“失敗”兩個選項,而是階段性的,逐步提高的。
燒馬廄只是基本目標,如果自己這邊可以應對得當,不那麼匆匆忙忙派兵衝出去,最後的結果,也就損失一些馬匹罷了,到此爲止。
估計那時候銀槍孝節軍佔不到更多便宜就自己回去了。
可惜周贄中計,被銀槍孝節軍打了埋伏。
這樣就達成了對方的次要目標,自己這邊連兵馬也損失掉了一部分,士氣更是被打崩了。
可是這是不是最慘的呢?
安守忠認爲這其實並不是最壞的結果。
最壞的結果是清河縣城的守軍也參與救援,最後被人一鍋端了。該說不說,這種情況很有可能發生,只不過是他那時候血氣上涌暈死過去了無法指揮而已。
想到這裡,安守忠長出了一口氣,心中感到了稍許安慰。
於是他又下了一道軍令:一個時辰後再開城門,現在先用吊籃放幾個斥候下去偵查一番再說。
親兵領命而去。
一個時辰後,清河縣縣城南門大開。面色糾結的安守忠,似乎滿懷心事的樣子,眉頭皺成了“川”字。
剛剛斥候回來,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跟一個壞消息。
壞消息是,周贄的屍體被發現,在昨夜的戰鬥中陣亡了,而且城外大營的士卒幾乎全員戰死,十不存一。
好消息是,銀槍孝節軍居然還沒跑!
而是在離清河縣縣城以東十里地的位置將馬匹裝船!數十艘漕船的船隊,看上去頗爲壯觀。
要不要賭一把呢?
安守忠心中天人交戰,面上雖然波瀾不驚,但內心的焦灼與彷徨,幾乎到了無法抑制的地步。
周贄戰死,大營被破,馬廄被燒,戰馬跑了一大半,昨夜一戰絕對是個奇恥大辱。
這要是找不回場子,別說軍心崩壞了,安守忠自己都不知道以後要怎麼指揮戰鬥!
然而這一把也不是那麼好賭的,不少人昨夜在城頭觀戰,目睹了周贄等人是怎麼死的,現在心中滿是陰影,士氣已經崩潰了。
這種軍隊不好好休整一番,怎麼打仗?
當然了,如果現在可以反敗爲勝,那樣便能挽救崩潰的士氣了。
打,還是不打呢?
安守忠不斷盤算着勝率。
正當他心中猶豫不決的時候,眼角餘光瞥見一支軍隊從西面而來,沿着運河前行。
與之並行的還有一支規模龐大的漕船船隊!
安守忠定睛一看,對方用的乃是河北叛軍的旗號,於是心中立刻大喜!
援兵來了!援兵終於來了!
安守忠激動得幾乎落淚!
然而令人沒想到的是,那支隊伍在清河縣城城外停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將領走上前來,卻又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
他沉聲問道:“安將軍,好久不見吶,敢問貝州戰況如何?”
此人名叫張忠志,原是范陽將領張鎖高的養子,後來主動投靠了皇甫惟明,是皇甫大帥的親信。
而安守忠是安祿山的義子,屬於“前朝餘孽”,平日裡並不是很受皇甫惟明待見。
要不是能力出衆,根本不可能獨領一軍。
因爲皇甫惟明的立場,張忠志跟安守忠之間,也是一向都不怎麼對付。
之前張忠志被安排到黎陽那邊獨領一軍,配合李歸仁作戰,作爲南下河南的先鋒,他顯然比打偏師的安守忠更受重用。
皇甫惟明派張忠志前來,其實也是表達了對安守忠作戰不利的不滿之情。
“快快快,銀槍孝節軍就在東面十里地裝載馬匹,張將軍帶兵突襲一波,必能將其大破!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安守忠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突然抓住張忠志的胳膊,雙眼凸出,看上去就如同輸紅眼的賭徒一般,想要最後一把翻本。
張忠志不動聲色將自己的胳膊,從安守忠手中挪開。他跟對方可沒那麼熟,更不可能只聽其一面之詞就行動。
張忠志搖搖頭,打着官腔說道:“安將軍,如今敵情不明,不可妄動啊,而且還有件事……”
張忠志對身旁不遠處的張休招了招手,後者慢悠悠的走上前來,對安守忠說道:“安將軍,皇甫大帥已經組建了討賊都督府,張將軍擔任都督,併兼任行軍大總管,節制所有參與圍剿銀槍孝節軍的部曲。真定、范陽等地,都有兵馬參與圍剿,也包括你部在內。”
張休的語氣很冷漠,顯然,他上次回去覆命的時候,皇甫惟明也表達了明確態度。
安守忠心中咯噔一聲暗叫不妙,他明白,戰局已經發生了變化,或者叫量變產生了質變。
方重勇屢屢在河北有出其不意的行動,瘋狂打臉河北叛軍,如今已經成爲了皇甫惟明的心腹大患!
簡單說,就是方重勇把皇甫惟明給徹底惹毛了!
“拜見張都督。”
安守忠不情不願的對張忠志抱拳行禮道。
他知道麻煩的事情要來了。
果不其然,張忠志冷哼一聲,指了指周圍地面上隨處可見的屍體說道:“安將軍,昨夜怕是發生了一場大戰吧,是贏了還是輸了啊?殲敵多少?那邊燒焦的是什麼,看樣子是馬廄對吧?莫非安將軍是焚燒自己的馬廄誘敵?”
張忠志陰陽怪氣嘲諷道。
他也是久經戰陣的將領,一看便能猜到昨夜究竟發生了什麼。
“昨夜賊軍突襲貝州,一把火燒了馬廄。我部周贄將軍帶兵前往迎敵,不幸遇難,末將甚爲悲痛。”
安守忠撿着好聽的說,隻字不提自己昨夜因爲昏厥,對城外兵馬見死不救的事情。
他的算盤打得響,反正死無對證。
可惜張忠志原本就是來者不善。無論安守忠給出怎樣的回答,張忠志最後都會找茬的。
“本督第一次遇到見死不救之人還如此哀傷的,安將軍不去做戲子可惜了。
來人啊,將此賊拿下!”
張忠志指着安守忠大吼了一句。
他身後幾個魁梧的親兵,趁着安守忠還在愣神的時候,一股腦的撲了上去,瞬間便將其制服。
安守忠的親兵也沒反應過來,等自家主將被抓的時候,爲時已晚。
“張都督,這是何意?”
安守忠一臉不服反問道,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就那麼點賊軍,安將軍卻是屢戰屢敗,任由其坐大!在河北肆虐!
壞了皇甫大帥的大事!
安將軍久經戰陣,現在居然連尾隨追敵都不會了,本督看你是故意在打爛仗吧?
皇甫大帥命本督前來貝州,就是專門來查你的!
果不其然,昨夜又是一場大敗!安守忠,你還有什麼話說?
張判官,將此賊押送回鄴城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張忠志對身旁的張休說道,壓根就不聽安守忠的辯解。
“張都督請放心。”
張休對着張忠志深深一拜道。
張忠志滿意的點點頭,看着安守忠冷笑道:“有什麼話,安將軍自己跟皇甫大帥去說吧,某沒什麼話要跟你說的,也不想聽你聒噪!”
安守忠無話可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還能說什麼呢?
本來他就是安祿山的義子,安祿山死了,他就啥也不是了。更有傳言稱安祿山的死跟皇甫惟明有着莫大關聯,其中要害令人不敢細想。
安守忠解下佩刀遞給張休,整個人都耷拉了下來。
見安守忠還算知情識趣,張忠志也不想作出一副小人姿態,只是對着張休擺擺手,示意他把人帶走。
張忠志目送着張休等人離開後,隨即對安守忠的親兵說道:“有想跟他一起去的,那便一起去,本督絕不阻攔!”
無人應答,他們就好像沒聽到張忠志說什麼一樣。
明擺着的,大家都知道安守忠極大概率是要完蛋了,跟着他,拍他馬屁又有什麼意義呢?
忠誠如果不能帶來任何利益,那麼這種忠誠就毫無意義。
處理完安守忠,張忠志也沒閒着,立刻派人打探消息。
然後斥候所探知的情況,也如安守忠所說的那樣:疑似銀槍孝節軍的船隊,正準備起航,沿着運河北上。現在派出騎兵追趕的話,或許還能追得上,但已經無法取得先機了。
於是張忠志命令大軍在清河縣一帶佈防,控制安守忠麾下的殘兵,廣撒遊騎探查軍情,並讓從黎陽來的漕船卸貨屯糧。
還有幾路兵馬在圍堵的路上沒有到位,張忠志並不着急與敵軍接觸。安守忠犯下的錯誤,他不會再犯。
……
等了半天,不見人追擊,只有一些如蒼蠅般的遊騎抵近偵查,讓人看着心煩。
方重勇無奈讓車光倩帶着精銳斥候出擊,射殺了一些河北叛軍的斥候,剩下的不敢再繼續靠近船隊,逃回清河縣城去了。
“節帥,安守忠不上套啊,這麼久都沒來。”
何昌期在方重勇身邊小聲嘀咕道。
“是啊,我都賣這麼大一個破綻了,他都不上套,不簡單啊。”
方重勇托起下巴,若有所思的模樣。
他利用有船有河的條件,已經在漕船上大量部署了絞車弩,原本是打算學當年劉裕擺一出“卻月陣”的。
方重勇故意下令慢些裝船,就是想讓安守忠探知這個情況,勾引對方孤注一擲。
結果這廝居然不派兵追擊!
某種程度上說,算是拋媚眼給瞎子看了。
“罷了,還是先撤吧。”
用計就是這樣,你謀算得很好時,對手不上套。當伱不用計的時候,對手反倒是要對你用計了!
戰爭就是一種互相算計,又你死我活的行爲藝術。
方重勇無奈擺了擺手。
“節帥,會不會因爲是您名聲在外,嚇得安守忠不敢來了啊?”
段秀實也附和道,方重勇身邊衆將面面相覷,似乎都同意這個看法,但卻不敢當着方重勇的面說出來。
方重勇用兵,兇猛如虎,狡詐如狐。
陰險套路一環接一環,讓人防不勝防。
安守忠吃了那麼多次虧,傻子也被坑成人精了。換做是他們,現在這樣也不可能貿然追擊的。
“我們就這麼點人,難道不是那些河北賊軍爭搶的軟柿子麼?”
方重勇一臉疑惑反問道。
這話不知道該怎麼接,其他人只好保持沉默。
不一會,車光倩帶着一個受了箭傷的俘虜回來了。
方重勇隨便審問了一下,發現他竟然不是安守忠的部曲,而是援兵張忠志部的人。
張忠志這次帶了兩萬人來增援貝州,或者叫取代了安守忠了職務,總攬圍剿事宜。
“組建了討賊都督府,節制好幾路兵馬啊。”
得知張忠志竟然是行軍大總管,方重勇面露古怪之色,半天都沒說話。
何昌期見狀,低聲問道:“節帥,這個張忠志有什麼不妥麼?”
“也沒什麼不妥的,真要說的話,這就是個很幼稚的人吧。”
方重勇喃喃自語道。
他前世的時候看那種無聊段子,其中就有張忠志的。
此人晚年被方士術士迷得暈頭轉向,當傻子一樣愚弄,最後還被方士給毒啞了,三日後去世。
當然了,他那時候已經不叫張忠志了,而是改了名字,叫李寶臣!
這傢伙腦子有坑,經常被人欺騙。
騙他的人包括但不限於基哥、安祿山、田承嗣、唐代宗等。他容易輕信他人,又喜歡事後因爲被騙後悔而惱羞成怒,心中的小九九還特別多,喜怒無常好算計,好猜忌。
是一個很會打仗,槽點也極多的爭議人物。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李寶臣似乎被田承嗣在腦門上貼了“傻逼”二字,幾乎是見一次騙一次,這位不知道在田承嗣手上吃過多少大虧。
“節帥?您莫不是認識這個張忠志?”何昌期疑惑問道。
幼稚這個點評,讓在場衆人疑惑不解。
“認識倒是說不上,不過某倒是想到了一個辦法,可以敲打敲打他。”
方重勇眼珠一轉,心中已經有了定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