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州小城,府衙大堂,一張又一張桌案連在一起排好,整體呈現一個“回”字型。
本地漢人大戶提供的時令水果,被切盤擺好。種類繁多,看起來就很好吃。
甘州出產的優質葡萄,送去涼州酒坊釀造出來的白葡萄酒,用波斯地區出產的翠綠琉璃瓶裝好,擺上了桌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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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水不提,光這瓶子就價值不菲,完全是因爲近水樓臺先得月才能出現在這裡,普通的長安權貴家裡都不見得能有一套。嗯,這種東西都是按“套”來算的,單個的拎出來不稀奇。
唐代波斯地區的琉璃(玻璃)工藝已經相當完善,琉璃瓶已經可以量產。
這次酒宴雖然是方重勇請客,借用了沙州府衙的地方。但提供菜餚與酒水的,都是沙州本地胡商和漢人大戶。
席間負責跳舞的胡姬還有表演吹拉彈唱的樂人,也都是這些人出錢請的。
總而言之,方節帥可以請客,但“方公子”絕不買單。
天還未黑,賓客們就已經到齊了。坐在主座上的方重勇拍了拍巴掌,七個身材婀娜,穿着彩色花裙,蒙着面紗的胡姬款款入內。
與此同時,還有帶有濃厚西域風格的胡笳與胡琴聲奏響。
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的在方重勇與翩翩起舞的胡姬身上來回挪動,緊張的氣氛慢慢鬆弛下來。
下僕們先是將五生盤、蒸梨、菹菜等冷盤端了上來,準備在胡姬跳舞跳完了,酒過三巡以後,再上熱菜。
到時候會把一隻羊放到大堂內當場炙烤,由廚子將其烤得半熟後切盤直接端上桌。一隻羊吃完了以後立刻換新的烤,保證食客每一口到嘴裡都是外焦內嫩,美味在口腔內爆炸。
“方節帥,您籍貫沙州,在這裡土生土長。倒是王某是個外人,不過是代朝廷在此地牧守一方。
今日夜宴,下官的嘴,就剩下吃飯喝酒了。一切公務與私務,您來說便是,下官就是個來祭奠五臟廟的粗人。
哈哈哈哈哈哈哈!”
見氣氛有些尷尬,無人開口說話,沙州刺史王懷亮哈哈大笑道。
方重勇來沙州當刺史的時候,他剛剛從沙州刺史變成階下囚。後來方重勇離任回長安的時候,他在甘州當刺史。現在方重勇回河西了,王懷亮又因爲“熟悉河西事務”,再次擔任沙州刺史!
有時候這位“老牌刺史”也不得不感慨,在大唐官場,有個好爹真的很重要。像他這樣勤政又努力的,沒有後臺就升不上去,被死死按在刺史的位置上。
不斷在挪動地方,卻依舊是在當同一個官職。
“王使君客氣了,本節帥只是路過沙州,來看看家鄉父老罷了。”
方重勇摸着自己下巴上的短鬚,不以爲意說道。
他拿起翠綠色的半透明酒瓶,將其中琥珀色的白葡萄酒倒入酒杯之中,然後端起酒杯,把酒水倒在地上。
“大軍出征在即,雖然大丈夫縱橫疆場,馬革裹屍亦是快哉,但某難免還是有些感懷。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
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來,這一杯先敬那些血染沙場,埋骨西域的大唐好男兒。”
他這麼說,大堂內的氣氛頓時肅穆起來。其他人也都有樣學樣,將一杯酒灑在地上,頓時濃厚的酒香瀰漫在空氣中,彌久不散。
“方節帥,您這次召集沙州本地良善之家夜宴,所爲何事呢?”
閻朝代表閻家出席,不動聲色詢問道。本地最大的大戶張氏不吭聲,那隻好他站出來了。
以前張氏的族長張悛是鼎力支持方重勇的,可惜前幾年因爲納第十四房小妾的時候因爲“馬上風”掛了,現在是他兒子張彌主持大局。
這個人跟方重勇沒什麼交情,是不是依舊延續其父的政治路線,還要兩說,值得觀察。
或者說今夜張彌就必須要作出表態。
“今天本節帥冒昧召集沙州鄉親們吃個飯,一來是遠征在即,再回沙州不知道是何年月。
二來嘛,也是有件事想說出來,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其實也不算是研究,算是大家幫我一個忙。講白一點,本節帥這次去西域,想做點前無古人的大事。可是苦於朝廷所給的兵員、補給與支持都有限,不太能玩得轉。
所以本節帥想以交子債券的形式,以大唐官府的名義,向諸位借點糧草輜重與運糧的騾馬牲畜。待大軍得勝歸來後,連本帶利歸還。還會頒發朝廷的獎狀與勳官委任狀。
這些債務呢,河西節度府會一半直接給交子,一半以債券抵押。
我話講完,誰贊成,誰反對?”
方重勇環顧大堂內衆人詢問道,目光銳利如刀。
借糧啊……這遊戲,前人可玩過太多次了!
在場所有人都心中犯嘀咕,就是閻朝,也是忍不住苦笑。
還真是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啊!
大唐還沒建立的時候,涼州張氏就有分支在沙州落戶了,那時候還叫敦煌。大唐經歷了高祖、太宗、高宗等等等等一系列皇帝,直到今日的李隆基。
向河西本地大戶籌措糧秣,幾乎都成歷任皇帝開拓西域的標準操作了。
不過方重勇還算好的,他說的是“借”,還肯給交子發債券。
換做從前,那都是威逼利誘,直接讓大戶們掏錢掏糧,連個借據都不給的!
什麼,有人不給?
還是先看看唐軍手裡的刀再決定比較好吧?
這年頭西域兵荒馬亂的,搞不好殃及池魚盜匪跑沙州來,弄出點意外可就令人扼腕嘆息了。
至於這些借出的糧秣與牲畜,基本上都是肉包打狗,有去無回。
本地大戶藉此跟朝廷結一個善緣而已。
僅此而已。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將來方重勇得勝而歸,攜帶大量西域珍寶回沙州,然後將這些珍寶賞賜給在場之人。
方重勇敢送,他們敢收麼?
收了是交易,不收這筆賬就是人情,誰比誰更傻呢?要不就別借,既然借了就不要寄希望於對方還錢。
“某贊成!砸鍋賣鐵也支持方節帥遠征西域!
不管方節帥要什麼,兵員也好,糧秣也好,牲畜也好,我們閻氏有人出人,有力出力!”
閻朝一臉激動拍胸脯保證道。
其實他這麼積極沒什麼不好理解的,因爲閻朝本人也要隨軍出征,這個時候不多出點力,難道要等自己戰死西域的時候,纔會想起錢乃身外之物這句話麼?
閻氏出錢,只當是自帶狗糧了,好歹也是便宜自己人啊!
“某也贊成,別人的話,老朽不信。但是方節帥在沙州爲政多年,人品和能力都信得過。”
說話的這位來自敦煌宋氏,在敦煌本地深耕兩百年以上了。
周成王時封微子啓於商朝發源地商丘,建立宋國,以奉商祀,宋國被齊國滅後,宋國子孫遂以國爲氏,此支來源爲宋姓正宗。敦煌宋氏便是自東漢末年那一波人口遷徙,最後到河西走廊定居的。
萬事開頭難,有人捧場了,自然是不乏跟隨之人。一時間,大堂內沙州各大戶派來的代表,都紛紛表態,支持安西遠征軍,願意出錢出力。
其實,方重勇要他們那三瓜兩棗的,也只是有備無患而已,並不是說缺了這點糧秣,在西域那邊就玩不轉了。 不過是擔憂這些人成事不足,敗事絕對綽綽有餘罷了。
這幫人要是不入夥,萬一他們想不開,被人慫恿一下,在後方搗亂怎麼辦?
他們當然不可能被吐蕃人收買,可是如果是朝中的政敵呢?
方重勇不想去猜人心,也不想去“考驗忠誠”。他只想在前方廝殺的時候,可以後顧無憂。唯有利益聯繫起來的紐帶,在沒有更大的利益將其打破之前,能保證沒有人會背刺!
不過,已經到了這個節骨眼,敦煌張氏的張彌還沒有表態,像是在思考什麼一樣。
在場衆多本地大戶的代表,已經有不少人若有所思的看向他,像是想從這張波瀾不驚的臉上,看出什麼花來一般。
“張彌,你不表態,是因爲收了吐蕃人的好處,故意給本節帥難堪麼?”
方重勇冷不丁的問了一句,語氣極爲不善,隱約帶着怒氣。
他這句話,如同驚雷,在府衙大堂炸響!
“方節帥說笑了,某視吐蕃人爲仇寇,又怎麼會收吐蕃的好處。”
張彌強笑道,只是笑容很是勉強。
“噢?張氏乃是沙州第一大戶,首善之家。
你父張悛可是本節帥的老朋友了。
如今在場諸位都表態了,你卻不表態。
還說不是對本節帥有所不滿?”
方重勇皮笑肉不笑詢問道。
張氏當然不可能跟吐蕃合作,這點方重勇是知道的。
但是換另外一個角度看問題,似乎也說得通。
因爲在河西,並不是所有人都對方重勇領兵出征西域持擁護態度,也不是所有人都會從中受益。
比如說,涼州就有人覺得方重勇不該當這個遠征軍統帥,而是應該由他們家的人來當!
“不敢不敢,在下對方節帥是非常尊敬的,沒有半點不滿。
只是支持遠征這樣的事情,事關重大某年輕不懂事,要回去與家中族老商議一下。”
張彌努力辯解道,只是怎麼描怎麼黑,傻子也看出來有問題。
方重勇也猜出來一個大概,於是板子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他很是隨意的擺了擺手道:
“張彌你雖然年輕,卻也是老成持重吶,本節帥很欣賞你!
那你就先回去等通知吧,接下來要談的事情,你與張家的人,就不必知道了。
來人啊,送客。”
在一衆複雜的目光下,張彌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不得不悻悻的離開沙州府衙。
“節帥,是不是涼州安氏那邊搞鬼啊?他們不是一直提議讓安重璋當安西遠征軍主將麼?”
何昌期湊到方重勇耳邊不動聲色的詢問道。
“你丫閉嘴!”
方重勇沒好氣的低聲呵斥了一句,他如何不知道是安氏那邊對他掛帥出征不滿呢!
安氏的人認爲,他們來自西域,跟那邊關係熟絡,自然好辦事,也是利益攸關退無可退。
在那些人看來,方重勇是“西域經略大使”,總攬大局就行了,軍事上沒必要當主帥。
其實安氏的想法也不能說錯,畢竟方重勇太年輕了,西域那邊的情況也很複雜,並不是簡單的非黑即白。
還是要找個能打的,也熟悉西域事務的人來辦,反正也不耽誤大事。
更何況赤水軍還出了那麼多兵員呢!
他們的想法,代表了很大一部分涼州大戶的想法,其中自然也包括涼州張氏。
敦煌張氏的人,被涼州張氏的態度所影響,不願意支持方重勇,看起來是意料之外,實際上也是情理之中。只有懂行的人,纔看得懂方重勇這一趟的好處有多大。
涼州安氏出自昭武九姓,他們自然是懂的。
張彌走後,方重勇微微一笑說道:
“現在多餘的人已經走了,開始說正事吧。
剛纔本節帥談的是伱們付出了什麼,現在本節帥就來跟你們講一講福利。義務與權力是一枚銅板的兩面嘛,本節帥找你們要了糧秣,自然不會不給你們好處。
比蔥嶺以西更遠的原波斯都護府,以及更遠的地方,聽說那裡可是遍地都是黃金的,貨物到了長安價格要翻十幾倍。
之前河西不是有商隊嘛,等唐軍打通了蔥嶺,攻克了小勃律後,這商路就徹底通了,而且我們掌控了大局,不必再看某些胡商的臉色。他們再也不能壟斷西域貨物的定價權!
本節帥會發許可證給你們經營,而你們集體入股,風險兜底可控。
以後只要本節帥在,就是軍民一體。有唐軍一口飯,自然少不了你們一口吃的。”
方重勇侃侃而談,變成大忽悠,宣講“經營許可”與“股份所有制”。唐軍數量有限,去了再回來,經濟利益便無法保證。只有發動河西的大戶與商賈一起去冒險,才能動用“看不見的手”,來經略西域。
一手商貿,一手刀劍,兩手抓,兩手都要硬!
在場衆人呼吸都沉重了幾分,沒有誰是傻子,畢竟以前都是合夥玩過走私的。
而現在,方重勇是要把以前的走私,變成現在擺在檯面上的“許可證貿易”,順便在西域推廣交子。
這也就意味着,西域傳統的胡商,如果不入局,那麼將會成爲被唐軍打擊的對象!下場可以預料!
那些人會不會入局呢?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所以越是早入局,能夠得到的好處就越多!隨着唐軍在前面開路,他們這些河西大戶就可以跟在後面去攝取自己的利益,並且還可以得到唐軍的保護。
這裡頭有多大利益,還需要多想麼?
“方節帥,鄙人康居亭,我要鼎力支持您!我要入股!全部身家都給您支配!”
坐在靠門位置,一個圍着頭巾的胡商高喊了一句,語氣激動說話顛三倒四的。
在他看來,支援唐軍糧餉,這件事意思意思就行了,別人隨禮隨多少他就給多少。但是現在方重勇說的這個事情,不僅要搞,而且還要大搞!
只要唐軍在蔥嶺那邊能打贏,他就會血賺,賺到他媽都不認識!
“方節帥,別賣關子了,您這個到底什麼個章程,快告訴我們吧!”
閻朝大喊道。
他對這個其實不是特別關心,更想用軍功往上爬,現在叫嚷不過是給方重勇捧場而已。
場面頓時熱絡起來!
方重勇看到大堂內沙州本地大戶代表,像是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般躁動起來。他微微一笑,雙手擺了擺手示意衆人稍安勿躁。
“放心放心,到時候某會派人去你們府上詳細說明。
現在不談公事了,是要吃好、喝好、玩好!
胡姬呢?樂師呢?
接着奏樂,接着舞!今日不醉不歸!”
方重勇心中已經樂開了花,臉上卻依舊是一副風輕雲淡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