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城在蔥嶺以西的西域諸國當中,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城。其城池周長數十里地,集中了石國大部分的財富,日積月累頗爲可觀。實際上,石國向來被中原以柘枝來稱呼,這座城來頭極大。
柘枝的歷史,可比石國這個稱謂要久遠多了!
此時此刻,高仙芝坐在石國國王的寶座上,環顧着這個帶着拜占庭建築風格的王宮大殿,又瞥了一眼扶手上鑲嵌的寶石,心中暗暗鄙夷。
媽的,居然把寶石鑲嵌在石頭座椅上,那就只能挖掉以後帶走了。
蠻夷就是沒見識,要是做一個沉香木的龍椅,再往上面鑲嵌這些寶石,整個椅子只怕要價值連城!
區區西域小國的國王,也就這樣了,還真不如西域唐軍的統帥那麼瀟灑自在。
“高副都護,西域經略大使派人送來軍令,請過目。”
副將席元慶將一個用火漆封口的羊皮袋,交給高仙芝過目,隨即退到一旁。
平心而論,席元慶覺得現在高仙芝辦的事情,實在是有點“過於大膽”。但鑑於他們這一路都撈足了好處,石國國庫裡的寶石,多到他們的口袋裝不下!所以全軍上下都沒什麼怨言,也不覺得有什麼風險。
反正出了事情,都是高仙芝在前面頂着。
“嗯,你帶兩千人,明日向東沿着河道出發,攻打怛羅斯城。打下以後,在此地安營紮寨。”
高仙芝將方重勇派人送來的軍令揣入袖口,然後一臉輕快的對席元慶說道。
這波出征可謂是順風順水,就連最擔心的那個問題,如今也不再是問題。方重勇不但沒有追究他劫掠柘枝城的罪責,反而授予全權處理石國之事的專斷之權!
這個權力可不小,如此一來,便意味着高仙芝擅自處理石國戰利品的行爲“合法化”了。
他本來留着怛羅斯城不打,就是想給方重勇留點戰功,沒想到這位西域經略大使是真的有心胸有氣度。
“抓到石國王室的人,該怎麼處理,不用本帥多言了吧?”
高仙芝不動聲色的詢問道。
席元慶微微點頭道:“末將絕對會把事情辦得滴水不漏。”
搶了錢的人,總是做賊心虛的,無法心安理得的面對債主。
石國王室一脈死於兵禍,那不就意味着柘枝城國庫裡的東西,都是“無主之物”了嘛。
財寶既然無主,那自然是“有德者居之”!
“嗯,把國庫裡的財寶,挑一些最上乘最耀眼的,送到北庭那邊,讓方大使掌掌眼,看這石國的寶石是不是真的浪得虛名。”
高仙芝淡然擺手說道,此刻的模樣就好像他已經成爲了西域之主。
“末將領命!”
席元慶大步走出這美輪美奐的石國王宮,回頭看了一眼那高大巍峨的宮城,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
都說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沒有本事守城,幹嘛把城池建這麼大,建這麼好呢?
這下如願了吧,全都便宜了別人!
來到街上,正好有一隊丘八,用繩子捆着十幾個年輕婦人,往城外軍營裡去。他忍不住皺了皺眉,想開口訓斥一下,忽然想起自己前兩天也睡過石國的美婦人。
說真的,那身段確實挺妙曼的。一邊反抗着,嘴裡說着聽不懂的突厥語;一邊身體又誠實的迎合。對比反差下,當真美到極致。
席元慶嘆了口氣,自己吃好了,肯定也得照顧弟兄們也吃飽,要不然以後誰給你鞍前馬後效命呢?
他對着那些嬉皮笑臉走過來的丘八們粗魯的揮了揮手,示意這些人快滾!
一鼓作氣拿下石國,唐軍軍心已經散了,丘八們都想着快點回歸龜茲鎮享福。若是再遭遇到什麼變故,那要如何應對纔好?
席元慶搖了搖頭,無奈朝着城門外走去,打算整頓本部兵馬,然後向東出征怛羅斯城。
打完這一仗,就可以拖着石國成山的寶物返回了。只有回到本鎮,此番出征的戰果纔算是落袋爲安。
……
伊犁河谷的八卦城郊外,方重勇親自下田裡栽種冬麥。有他作表率,自然不缺耕田的人。
如今受到“感召”,嚮往大唐戶籍的西域各族百姓,很多都是慕名而來在八卦城定居。方重勇一邊讓他們入城,在城內安排屋舍,以工代賑建房修路。一邊在此均田,每人五十畝,編戶齊民,採用河西那邊常有的軍屯模式。
方重勇在這裡屯田建城,是安西遠征軍的將士們沒有料到的,不過他們倒也沒有什麼怨言。因爲這些他們開墾出來的“官田”,所有權都在他們自己手裡。
官府招募百姓在這裡屯田,所交地租,有一部分是給他們的。當然了,有年限的制約,不是子子孫孫無窮匱的模式。
既然有好處,那自然是有積極性。
方重勇下地耕作,技術很爛,回頭還需要返工。只不過有統帥帶頭,屯田的事情就比較容易推進,並不是說缺方重勇那點勞力。
八卦城附近的屯田有條不紊的推進着,直到這天忽然起了大風,天氣明顯轉涼,已經是深秋時節了。
方重勇沒有繼續在田裡“作秀”,而是回到府衙書房裡規劃下一步的戰略要如何執行。
伊犁屯田,一來是將唐軍的後勤補給線,搬運到碎葉鎮東面的邊緣,節省了至少八九百里地的運輸路程。二來嘛,也是麻痹某些勢力,比如黑衣大食,比如說突騎施在碎葉的殘部,比如說某些遊牧勢力。
這些都是方重勇此番經略西域計劃的第二階段,必須要完成的準備工作。
正當他在地圖上做標記的時候,何昌期面色焦急的走進書房,在方重勇耳邊小聲說道:
“節帥,車光倩派人回報,說高仙芝已經拿下怛羅斯城了,他親眼所見唐軍在城內燒殺搶掠。
據說高仙芝部將席元慶,還將石國王室一脈秘密抓捕,屠戮殆盡,並對外公佈說他們是死於戰火。
但好像石國王子提前跑路了沒有被抓到,這會不會影響節帥的計劃呢?”
高仙芝果然是心狠手黑啊!
方重勇心中感慨,卻又只是輕輕擺手道:“罷了,只當不知道這件事,目前一切都在掌控之中。”
方重勇知道自己佈下的這個局,其實並非萬無一失,說穿了不過是基於預判的陽謀罷了。
如果高仙芝一路強無敵,在奔襲千里,翻山越嶺,又在石國一路打砸搶,喪盡本地民心的情況下,還能吊打黑衣大食十幾萬大軍。
那麼也該活該他成爲西域之主。
真到那一天,方重勇這個西域經略大使,傳出去的名聲,就是個只會在伊犁屯田,壓根就不會打仗的娘們了。
活脫脫貪生怕死的小丑一個!
到時候不用基哥調令,方重勇自己都會上書要求撤了自己的職務,交由高仙芝主持大局!
所謂德不配位,必遭其咎,便是這個道理。與其等別人把你趕下臺,還不如知情識趣早點跑。
何昌期等人的擔憂,其實也源自於此。
他們之所以會擔憂,是因爲這些人並不明白石國對於黑衣大食究竟意味着什麼。
石國是黑衣大食呼羅珊行省的東面門戶,以及資源豐沛,財源廣進的風水寶地。地理環境之優越,在西域是不多見的。
高仙芝的行爲,就跟在一戶人家院子裡面放火一樣。這家主人但凡有點實力,都不可能坐視不理。
大食國剛剛經過什葉派大起義,白衣大食敗退到了西班牙,黑衣大食當政。正是要打響自己的名號,幹一番大事業的時候。他們又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呢?
與其說黑衣大食是要幫石國王室“主持大局”,還不如說是對方給了他們干涉西域局勢的絕佳理由。高仙芝的行爲,讓蔥嶺以西各小國瑟瑟發抖,相信黑衣大食的幫手不會少的。
這是方重勇判斷高仙芝在石國要栽跟頭的依據。當然了,這些現在說出去也沒有人信。
看到何昌期還是一臉憂慮的模樣,方重勇無奈問道:“你是想當螳螂,還是想當黃雀?”
“節帥,誰會想當那個被人收拾螳螂啊?
可是,高仙芝已經快把戲演完了,那我們還演什麼呢?”
何昌期無奈問道。
方重勇擺了擺手說道:
“高仙芝的人馬,來的時候,都是輕車簡從,只帶乾糧。他們的路線,可是翻越了高聳的山脈,道路十分崎嶇難行。
但是,回去的時候,從石國搶來那麼多的金銀珠寶,都是很佔重量的,肯定不能肩挑手提去爬山,原路返回龜茲鎮對吧?
所以高仙芝他們必定是向東先走白水城,再走怛羅斯,然後到碎葉鎮,跟我們會合。
你以爲這個行軍過程中,黑衣大食會不打他麼?
之前他們就帶着乾糧,來去如風想跑就跑。現在拖着大車,還跑得掉麼?”
方重勇面帶冷笑反問道。
兵法有云:避其鋒芒,擊其惰歸!
明明白白寫在兵書裡面!
黑衣大食的騎兵,速度也是不慢的。從安息國出發,抵達石國柘枝城並不需要花多長時間。
他們之前沒來,是時機沒到不肯出兵,而不是一直在趕路。黑衣大食的騎兵真要來了,絕對快如閃電,行軍速度超乎想象!
方重勇相信黑衣大食呼羅珊行省的軍隊,只怕早就已經完成總動員,就等着出兵呢!
那些人不是不知道利用這個絕佳的時機,而是在等待着高仙芝和他麾下的安西軍最疲憊,最麻痹大意的那一刻再動手,然後再一擊必殺!
歷朝歷代,軍隊帶着劫掠來的寶物迴歸的時候,也都是最危險,最容易被偷襲的時候。
高仙芝越是接近那個高高在上的巔峰,他就越是離萬劫不復越近。
“節帥,您這意思,我們是要在黃雀叼走螳螂的時候,當一個獵人麼?”
何昌期對着方重勇比劃了幾下。
“本節帥可沒那麼說,一切都是你的猜測。”
方重勇哼哼了兩聲,沒有直接確認,卻也沒有否認。
忽然,何昌期眼角餘光看到門縫外面,有一道紫色的倩影。於是他對着方重勇露出曖昧的笑容,雙手抱拳道:“節帥,好像那位聖女又來找您求調教,末將就不在這裡礙事了。我去把院子裡的閒雜人等都趕出去,節帥要辦什麼事情隨意。”
說完,何昌期如同透明人一樣從書房後門離開了,壓根就不跟那位拜火教聖女碰面。
“進來吧,屋外風大!”
方重勇對着門喊了一句。
聽到這話,虛掩的房門被推開,一身紫色錦袍的金絲凱亞面色糾結走了進來,跪坐在軟墊上,對着方重勇行禮道:“那天衝撞了方大使,今日特來致歉,請大使不要介意。”
她臉上還帶着淚痕,顯然並非爲致歉的事情而來。
“罷了,都是些許小事。
聖女今日前來找本大使,所爲何事呢?”
方重勇揣着明白裝糊塗問道。
“其實,只是想問一問……”
金絲凱亞咬了咬嘴脣,繼續說道:“我只是想問一問,怛羅斯城被高仙芝攻克,是不是真的?我的家人都死於戰亂,是不是真的。”
“真的,但又不全是真的。”
方重勇將手裡的地圖捲起來放好,正色說道。
“何爲不全是真?”
金絲凱亞眼中閃過一抹光彩。
“你的家族幾乎死於戰亂是真,但你的兄長似乎逃過一劫,如今不知所蹤。”
方重勇面色平靜說道。
“那……真是太好了。”
金絲凱亞鬆了口氣,若釋重負。
“如今伱有家不能回,四處漂泊也不是個事。不如這樣,本大使派人送去你長安,入皇宮,陪伴聖人如何?
既然你恨高仙芝,那麼藉着聖人的力量,說不定還能報仇。
當然了,你要是心甘情願給我做妾,我也接受。但是指望我因爲你而報復高仙芝,那是不可能的。
本大使要玩弄你易如反掌,只是沒有那個必要,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麼意思了麼?”
方重勇微笑問道。
“不必了,我想冷靜一下,謝謝方大使的好意。”
金絲凱亞勉強一笑,走到方重勇身邊,俯下身親了一下他的側臉。
她湊到方重勇耳邊低聲說道:
“方大使,您對女人還真是很溫柔呢,如果您什麼時候要我侍寢,就派人知會一聲吧。
這是不附帶其他條件的,就像那天我看到你和你那位寵妾一樣,我全都看到了哦。
她能做的事情,我也能。”
說完,金絲凱亞便提起裙襬,如同蝴蝶一般飄然而去。
等她走後,方重勇摸了摸自己剛纔被親的那邊臉,無可奈何的搖頭失笑道:“當美人計失去了計策,就只剩下美人投懷送抱了,世上自作聰明的人何其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