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節度使與平盧節度使因爲私人恩怨,要在皇城外朱雀大街上擺擂臺角抵!
這個消息像是長了翅膀一樣,像是病毒瘟疫一般,在長安城內四散傳播,引起了軒然大波!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要是以往,對於這種狗屁倒竈的事情,御史臺的官員們多少都要說幾句,上個奏摺什麼的。
然而這一次,這幫人全都集體啞火了。
要是哪個官員還看不出這場角抵中暗藏貓膩,那他們也不用混官場了,還是回老家種田比較好。
明日就是上擂臺的日子,宵禁之後,便有金吾衛的軍官,組織人手搭建擂臺,忙得徹夜未停。這角抵的臺子可不是鋪幾塊木板就行的,還要搭建可供“裁判”與貴賓觀摩的高臺,工作量一點都不小!
已經入夜,永嘉坊的方家宅院內,女眷們都已經安睡。而方重勇則是停止了角抵練習,夜色下一個人在院子裡踱步,思慮明日的應對之策。
上擂臺角抵,這既是“表演賽”,又是“格鬥賽”,唯一要防着的,是失手打死安祿山,或者被安祿山失手打死。
有小道消息說,安祿山上次親自上陣殺敵,還是十年以前!
他最強的技能,並不是殺人打架,而是計謀和外語。
沒錯,就是外語。
安祿山是一個不可多得的高級翻譯人才,至少精通六門語言!其特長是做生意,特別是撈偏門的生意。很多打家劫舍的黑活,都是他派遣同鄉史思明做的。
安祿山這個人或許因爲長得胖很抗揍,但戰鬥力絕不可能很強!方重勇懷疑,真正在戰陣上能打的,應該是史思明。
而且,這場角抵,背後最大的看客,大唐的天子,長安的主人:基哥。
他想要的是什麼呢?
方重勇將手背在身後,心中揣摩着基哥的需求。
首先是掌控力,其次是虛榮心,最後纔是面子。
兩大節度使,按基哥的設想勢不兩立,此爲掌控力。
角抵擂臺上,兩位高官如同野獸一般打生打死,此爲虛榮心。
當着全長安人的面,獻出一場“精彩”的表演,此爲面子。
基哥還真是該死啊!
方重勇恨恨的想着。可是這個人哪怕該死,現在也不得不依靠對方。
人生如戲,全憑演技,很多戲不是你說不演就可以不演的。
明日方重勇就會跟安祿山一起,演一出大戲給基哥看,給大唐的權貴看,給長安的百姓看。
然後各取所需!
至於什麼暗地裡交好安祿山,互通有無什麼的小動作,想都別想了。基哥這個老硬幣心思深沉得很,大概很快就要扶持安祿山上位,讓這位大胖子兼任東北兩鎮節度使了。
這樣,他才能放心自己帶兵橫掃西域!
方重勇越想越是感覺歷史大勢無法阻擋,勃勃生機,萬物競發的畫面猶在眼前。
他前世的時候,很多學者都認爲天寶時代的節度使,軍政人事財務一把抓,以至於後來藩鎮割據。
但現在看來,情況跟想象中稍有不同,因果關係完全顛倒了。
與其說是節度使撈權,倒不如說是大唐在邊境屯紮重兵,讓邊境州縣的政務財務,不得不優先服務於軍事!從中央財政上剝離開來!
這個過程是被動的,然而效果與影響,卻比節度使主動撈權更可怕!
撈權的節度使朝廷可以罷免,但邊鎮脫離中樞的趨勢,卻無人可以阻止!
方重勇在擔任河西節度使以後,沒有任何越權的行爲,更是沒有主動結黨營私。但是邊鎮的軍權政權財權,卻是主動到了他手中。所控制州縣的財物,壓根不送往長安。
就算方重勇一百個不願意,河西走廊五州,甚至包括蘭州等地在內的臨近州郡,其財帛都會彙集涼州,賬目也會送到這裡。
因爲賬目都是跟着財帛走的。
事實上,這些財物送到關中的府庫,不僅路途遙遠損耗極大,而且也不值得如此興師動衆。
本地的錢糧供給邊軍就已經不夠用,又怎麼能以稅收的形式反哺中樞呢?
因爲要供給數萬精銳邊軍,所以節度使所下轄州縣就只能自己顧自己。而朝廷爲了順應這種形勢,也不得不將財權下放到地方,規定邊鎮諸州供給邊軍即可,無須事事上報朝廷。
產生這樣的情況,其實是讓節度使不得不接過管理權。哪怕節度使不想管,其政務也不得不掛靠在節度使衙門,並需要由專人管理。
時間長了,中樞對於邊鎮的掌控力必定會薄弱,到時候一定需要權術手段來制衡節度使坐大。
比如說現在!
方重勇體會到基哥身上老辣的權術手段,不由得背脊發涼。同時又對歷史的潮流無可奈何。
方有德“祖籍”沙州敦煌,所以方重勇馬上要帶兵遠征西域。安祿山出身河北城旁部落,所以他現在做到了平盧節度使。
基哥的權術,都是順應了時勢。如今西北三鎮與東北二鎮高層敵對,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更何況,長安馬上就要發行交子,中樞財政將會獲得極大流動性,押金效應開始啓動,束縛大唐經濟發展的通貨緊縮魔咒暫時解除,大唐將會從經濟發展衰退期進入到經濟全面繁榮期。
各種低息貸款,將會如雨後春筍一般出現,權貴們糧倉內的穀物,府庫裡的絹帛,將會大面積進入流通環節,以釋放貨幣。爲了釋放生產力,中樞的低息貸款,也不會讓底層百姓手裡缺乏應對基本生活的財富。
方重勇相信以李林甫的智慧,不會做這樣惠而不費的事情。
畢竟,人要是死了,錢也就變成了廢紙,債務就變成無頭債。
鎖在窮苦人身上的鏈條應該會暫時放鬆一些。權貴與富戶們將會借錢給他們消費,而且利息極低,債務時間會往後延長,放長線釣大魚!
而劫掠自西域的財富,和發行交子所帶來的充足軍費,將會讓大唐邊軍神勇發揮,將大唐的疆域繼續擴展。
周邊更多的帶路黨,會嚮往繁榮的大唐,主動投靠依附,以成爲天朝上國子民爲榮。
北逐契丹,西克吐蕃,揚威西域,如無意外,這些都會順理成章的實現。
以此成就,基哥應該會讓自己與神比肩,狂妄到目空一切!
在基哥“無爲而治”的統治下,中樞財政充裕的李林甫,手裡的“政策武器”將會更多,大唐也會進入前所未有的超級繁榮。
前面的封建王朝不曾有,後面的封建王朝大概也很難了。
此情此景,哪怕太宗再生也要跪下唱征服。
然後大唐各階層從上到下,都會開始徹底的寅吃卯糧!
押金效應的反噬將會在未來某一天到來!而已經習慣於從一個繁榮進入到另一個繁榮的大唐社會整體階層,都會墮入無盡深淵!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人之常情啊!
到時候天下遍佈對現實不滿,又擁護大唐的反賊;人人都沉浸在往昔的繁榮中無法自拔,妄圖恢復當年畸形的輝煌,然後在尋覓過往幻境的過程中,一步步沉淪崩壞下去!
出來混,遲早要還的!超出承受能力的快樂,會讓死亡來得更快更早!
“基哥啊基哥,你可千萬別死得太早啊。”
看着天上一輪滿月,方重勇喃喃自語說道。要是在大唐最繁榮的時候基哥駕崩,那可太便宜他了!
方重勇覺得,老天不應該這樣眼瞎。
至於一手帶出交子這頭猛獸,方重勇亦是無可奈何。
唐代社會剛猛奔放,又文藝又尚武,奢華中又帶着難以抑制的侵略性,這便是唐人一手造出來的時勢。
若是學宋代明代一樣內斂,固然是可以給大唐續命,延緩衰敗。然而,唐人的性格,是寧可爽過以後站着暴死,也不願跪着苟活的!
這就是他們的人生選擇!方重勇尊重他們的選擇。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反正人固有一死,只管在死之前浪得飛起就好了!”
方重勇灑然一笑說道。只在乎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這未嘗不是一種灑脫的人生態度。
要死了只管快活的蹬腿,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這沒什麼不好的。
……
“力士,你說這場角抵,誰會贏呢?”
皇城的城樓上,基哥伏在女牆上,指着城下擂臺上準備搏鬥的方重勇與安祿山,問身旁的高力士道。
“回聖人,贏了的是站着的失敗者,輸了的是躺着的失敗者,最後的贏家,只有聖人而已。”高力士不動聲色的恭維道。
“伱也是越來越滑頭了。”
基哥頭也不回的哈哈大笑道,眼睛凝神看着臺下。他知道,如無意外,安祿山一定會輸。
擂臺下圍滿了人,裡三層外三層的,甚至還有人爬到附近的坊牆上觀摩。擂臺起碼有一層樓那麼高,朱雀大街數百米外都有人站着眺望。
官員們爲了爭奪美女大打出手很常見,而兩位節度使擺擂臺角抵,那可是大姑娘出嫁頭一回啊!
“角抵開始!”
正在這時,高臺上的鄭叔清大喊了一聲!
話音剛落,方重勇一個健步衝過去,使出唐拳裡面有名的一招“猛牛衝頂”,直接抱肩撞到安祿山的肩胛骨位置!
這一擊,包含助跑,他使出了十成的力量!
安祿山那數百斤的身體像是會自行倒退一樣,凌空飛出數米後,倒在地上,然後昏厥了過去!
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壓根看不出會站起來的樣子!
誒?這也太弱了吧!
使出兇猛一擊,暫時處於脫力狀態的方重勇傻眼了!
周圍的吃瓜羣衆看呆了!
皇城城樓上準備看好戲的基哥愣住了!
這撞一下就暈過去了,莫不是紙做的?
對於安祿山的“虛弱”,所有人都迷惑不解。
有人懷疑是方重勇從小歷練加上天生神力,一招制敵很正常;也有人懷疑是安祿山酒色過度被掏空了身體,只是虛胖而已。
唯有當事人方重勇知道,以安祿山的體格來說,斷然不至於說吃了一招唐拳,就倒地不起!
除非他本身就不想起來。
方重勇眯着眼睛看着躺地上不動的安祿山,臉上閃過一絲陰霾。
“我宣佈,方重勇獲勝!
來兩個醫官,帶安節帥下去治療一下。”
高臺上的鄭叔清大喊了一聲,面色古怪的看了方重勇一眼。
後者也注意到他的眼神,不方便交談,只好無奈嘆了口氣。
碼的,上了安祿山的大當!
方重勇一臉尷尬的站在擂臺上,雙手緊緊握拳恨得牙癢癢,暗罵自己果然還是太年輕了。
能從底層爬到節度使位置的人,又怎麼可能是傻子呢?
要是早想明白這一層,他這三天練個毛的唐拳和角抵啊,去河西之前及時行樂纔是王道。早知道就應該直接在牀上,把獨孤瑤折騰得死去活來,在這位美嬌娘身上釋放慾望就行了。
說不定這一波耕耘,就讓她懷上自己的孩子,延續血脈。
怎麼都不虧啊!
爲什麼還要浪費時間臨陣磨槍準備角抵呢!配合安祿山演戲就行了啊!
方重勇在心中大呼臥槽,被安胖子耍了一波,腸子都悔青了。
一切都是戲,基哥讓他們演戲,安祿山就用最快最節省成本的辦法把戲演完,順便暗示自己的不滿,作爲談判時不能明說的表態。
這樣的話,基哥一方面知道安祿山會乖乖聽話聽從自己擺佈,一方面也從安祿山的細微態度裡面,知道這一位也不是可以隨便揉搓欺壓的貨色。
擂臺上的打鬥如果持續不絕,安祿山作爲堂堂平盧節度使,難道真的不顧身份,像演猴戲一樣取悅長安城的普通百姓?
那些人也配麼?意思意思就得了,還真以爲節度使是個芝麻小官呢!安祿山如今身居高位,本身就是心高氣傲,手段殘忍之輩。給基哥一人跳胡旋舞可以,給長安百姓跳,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想到這裡,方重勇心中毫無獲勝者的喜悅。安祿山裝傻的技術一流,現在人人都以爲方重勇是少年硬漢,一招制敵,將來應該少不了被各方捧殺,架在火上烤!
虧大了!
而安祿山真正的戰鬥,纔是馬上要開始了。已經演完這齣戲,安祿山再面對基哥,他應該可以順利拿到自己想要的。
先贏不是胖,後贏壓倒炕啊!
方重勇有些意興闌珊的走下擂臺,在人羣持續不斷的歡呼聲中,自顧自朝着永嘉坊的方向而去。
這一局,是他輸了,成爲了安祿山耍寶的道具。
算了,還是回家睡妹子吧,看能不能補回來一點。
方重勇悻悻想着,心情糟糕到了極點。
……
“安卿家搏鬥的技術不太行啊,竟然被一招擊倒,朕真的好失望!”
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御書房內,基哥一邊安排高力士煮茶,一邊微笑着揶揄安祿山說道。
“微臣慚愧,慚愧啊。”
安祿山伏跪給基哥行了一禮說道。
他嘴上說慚愧,其實心中得意到了極點。難得耍了方重勇一回,心裡不知道多美。
“節度使統帥邊鎮兵馬,確實不需要親自上陣殺敵。你的能力,朕是信得過的。”
基哥微微點頭說道,安慰了安祿山一番。
隨即二人陷入一陣沉默,唯有茶爐煮水的咕咕聲傳來。
“裴寬的案子,朕覺得裡面還有些謎團沒有解開,已經讓大理寺正卿鄭叔清持續關注了。
營州事務繁多也不便強留愛卿在長安,過兩日,你便返回營州,處理軍務吧。”
基哥大手一揮,讓安祿山鬆了口氣。
“謝聖人恩典!”
安祿山給基哥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忽然,基哥像是想起什麼,收起臉上的笑容問道:“皇甫惟明朕有他用,你認爲,誰調任范陽節度使爲好?”
“微臣以爲……讓微臣擔任爲好,換人替代微臣的平盧節度使即可。”
安祿山叉手行禮建議道。
“嗯,這是爲何呢?”
基哥揣着明白裝糊塗問道。
“回聖人,微臣所在的城旁部落,便在幽州城附近,微臣可以號召他們保衛邊疆,不需要朝廷額外花錢!”
安祿山像是個鐵憨憨一樣直言不諱說道。
“你說的,也不無道理。
這樣吧,你調任范陽節度使,並暫時兼任平盧節度使一職。
待朕找到合適的人選,便讓他來營州赴任。營州那邊的事情,你先替朕管着再說。”
基哥不以爲意的笑道。
“謝聖人!微臣一定給聖人看好邊鎮,不讓那些北方蠻子作祟!”
安祿山一臉激動的磕頭行禮,把額頭都磕出來一道紅紅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