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哥今天穿了一件厚厚的棉襖,這種衣服的款式和材料方重勇都很熟悉,因爲裡面填充的棉絮就是來自沙州的,甚至這裡頭的“現代元素”,都是按照方重勇的意思加進來的,實用性一流。
西域那邊的“貴貨”,果然是橫行長安的奢侈品圈子。
方重勇在心中暗暗吐槽。
“微臣來遲,請聖人恕罪。”
一見面,方重勇就對李隆基叉手行禮。
其實他來得並不遲,甚至還比要求的時間早了一些,但架不住昨夜基哥就是在這裡宿營的啊。要不然,負責安保工作的方有德也不可能這麼早就在梨園外巡視了。
“不罪不罪,你來得不早不晚,剛剛好。”
基哥笑着說道,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他對身邊的宦官擺了擺手,這位叫邊令誠的小太監,將手中拿着的那把,尺寸明顯小於狩獵用弓的小弓,遞給方重勇。
附帶的還有一壺箭矢,裡面有十支箭。
方重勇接過弓箭看了又看,還輕輕的拉動弓弦。然後他驚奇的發現,這把弓非常的“軟”,最遠射程有多少,不要對其期待太高,估計也就一二十步的距離頂天了,這年頭找個妹子都能玩這種“玩具”。
他又從箭壺裡拿出一支箭瞟了一眼,發現不僅沒有箭頭,而且箭桿還是紙做的。並且箭桿頭上還塗抹了炭粉,並且帶着難以描述的刺激馨香。
“這便是風流箭,射中風流不傷人,愛卿見識過麼?”
李隆基面帶得色問道。
方重勇將弓箭收好掛在腰間,隨即對基哥叉手行禮道:“不僅見所未見,而且是聞所未聞吶。”
他說的是大實話。
方重勇覺得,拿箭射女人,這種沙州都不玩的遊戲,梨園禁苑居然玩得飛起,說出去誰信啊!沒見過才正常,見過反而不正常了。
“嘿嘿,不用見識過,今日你便會開眼見識個夠。
這裡有十支風流箭,愛卿射完了不夠再來找朕要。你年輕血氣方剛,這次一定要多射幾個回去。
不要傻乎乎的看到宮女就射,挑年輕的,漂亮的射。”
基哥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小老頭一樣,露出壞笑,還忍不住出手“指點”方重勇如何“射姬”。
“聖人,今日的活動,微臣恐怕沒法參加,怕死人。”
方重勇不好意思的說道。
“誒,這個朕早就想到了,不是說了嘛,風流箭是射不死人的。”
李隆基哈哈大笑道。
“不是啊聖人……微臣,並不會射箭。這風流箭,臣沒法用。”
方重勇無奈的攤開雙手嘆了口氣說道。
其實他是會射箭的,而且還是騎射,畢竟曾經在沙州練了四年。只是箭術相當一般,不登大雅之堂而已。
方重勇不想“梨園射姬”的原因,只是因爲他覺得現在家中的氛圍很好,王韞秀和阿娜耶相處得也很好,一家人算得上是同心同德。要是再多加一些女人進來,不過是自找麻煩而已。
那又是何苦呢,他現在又不缺女人。
不是有句話叫家和萬事興嘛,方重勇就是個很怕麻煩的人。
“不會射箭?朕聽聞愛卿在沙州可是經常帶兵出征的,你還是方全忠之子,跟朕說你不會射箭?”
基哥語氣不善的問道。
他剛纔還笑眯眯的恨不得跟方重勇說葷段子,現在就面色陰沉如水,翻臉堪比翻書。
伴君如伴虎的恐怖,果然不是江湖傳說。
“回聖人,微臣確實不會射箭,只會打烏朵。戰陣殺敵,也是打烏朵居多。
今日微臣要是在梨園打風流烏朵,那是會打死人的。”
方重勇躬身叉手行禮解釋道。
“打烏朵?”
基哥不經戰陣,也不熟悉吐蕃風俗,只聽說過烏朵,對其具體如何使用並不是很瞭解。他對身邊的高力士使了個眼色,高力士立刻躬身湊過來小聲解釋了一番。
“喲,看不出來,愛卿還會打烏朵啊!”
基哥看着方重勇,皮笑肉不笑的繼續說道:“高將軍,派人去內庫找個吐蕃人進貢的烏朵過來,今日朕想開開眼界,看看我大唐好男兒是怎麼打烏朵的。”
他似乎對方重勇“不識時務”相當不滿意。在基哥看來,你不會射箭,可以來湊個熱鬧啊,不下場就是你的不對了!
很快,騎着馬去內庫的宦官,就匆匆忙忙將一根鑲嵌着寶石,用犛牛毛織成的毛線編織而成的烏朵,交給了方重勇,還有跟這玩意配套的一盒“石彈”。
方重勇打開木盒子一看,發現裡頭擺着十六顆“石彈”,每一枚都是同樣的大小,外表都十分光滑。
其實從任何角度去看,都知道這一套烏朵是工藝品,根本就不是實戰使用的。烏朵加一套石彈,若是放到河西邊境去賣給吐蕃貴族,估計可以賣不少錢。
可是現在,方重勇已經是騎虎難下了。今日若是不好好的打一下烏朵,基哥不會讓他好過的。
“請聖人見諒,那微臣就獻醜了。”
方重勇對基哥叉手行禮道。
“看到那隻麻雀了麼?給朕打下來。”
基哥指了指他面前不遠處樹枝上的那隻麻雀說道。
“喏!”
方重勇行了一禮,卻見高力士慢慢走過來,將手裡的一個鐵扳指遞了過來說道:“聖人賞賜你的,好好打你的烏朵。”
雖然打烏朵不比射箭,根本用不到鐵扳指,但是御賜的涵義,已經明確無誤了。
方重勇深吸一口氣,將石彈放入烏朵的“眼睛”裡,拿在手上開始旋轉。
他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隻樹梢上的麻雀,腦子裡回想起沙州那邊一個吐蕃人教自己打烏朵的秘訣:無論烏朵怎麼旋轉蓄力,最終勝負就在甩出去的那一剎那。
瞄準與射擊一體,打得越是堅決,彈道就越直!
“啪!”
樹枝被打斷,麻雀掉到雪地裡,還在一直撲騰卻怎麼也飛不起來!但很顯然並沒有被打死。
“好!好!打得好啊!”
基哥一邊大喊,一邊像個沒玩夠的孩童一樣跑過去觀摩,卻發現這隻麻雀只是被擦傷,甚至還能在地上蹦躂,卻根本沒死!也飛不起來了!
打死麻雀不算稀奇,畢竟離得不遠。但把麻雀“打下來”而不死,就很不容易了!
“聖人剛剛是要微臣將雀兒打下來,微臣便將它打下來了。
無故殺生取樂,聖人不爲也,微臣亦是不會讓聖人蒙羞。”
方重勇走過來叉手行禮說道。
基哥只是說把麻雀打下來,沒說要打死啊!萬一真把麻雀打死了,基哥藉機發飆怎麼辦?
方重勇不僅刁民害朕的思維非常濃厚,而且辦事相當謹慎,基哥說“打下來”,他就真的把麻雀打下來,可謂是滴水不漏。
“好,說得好!特別對朕的意思!”
基哥非常高興,看着躬身行禮不起的方重勇,忽然想到了一個歪主意。
“嗯,不能沒有賞賜。
那朕就封你爲烏朵侯,賞永業田一千四百畝。”
基哥哈哈大笑說道。
聽到這話,他身邊的幾個宦官,全都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烏朵侯”是什麼玩意。
唐代的封爵,雖然已經不是“實封”,但是名字基本上還是靠譜的,因爲名義上是要吃封地的“稅收”,比如“趙國公”比如“淮陰侯”。這個“烏朵侯”,是做什麼的?
唐代封侯雖然基本上已經沒什麼鳥用,具體的權勢比七品縣令還小,但冊封的儀式卻又異常隆重。
它需要先由宰相或者天子提出,得到三省六部審覈通過後,再交給御史臺審覈,方可變成聖旨下發。而被授予爵位的人,還必須到長安來,參加授爵儀式之後,纔算是板上釘釘的被封侯。
哪裡有天子隨隨便便的說一句,就可以走完全部流程的呢?要知道,政治流程,某種程度上就代表了政治權力!
基哥隨意冊封臣子爲公侯,實際上也是變相的褫奪了三省六部與御史臺的權力,這是在向整個文官體系宣戰啊!
“聖人不可啊。”
高力士連忙勸阻說道。他不站出來不行,因爲這雖然是小事,卻可以撬動大體系,會引起很大波瀾。
“再說大唐也沒有烏朵侯可以封啊。”
高力士繼續小聲在基哥耳邊說道。
“朕創造一個不行麼?”
李隆基語氣不善的說道。
“聖人,哪怕是創造一個,也得走完三省六部與御史臺的流程。這個不能省啊。”
高力士苦勸道。
“那你記得提醒朕,明日下聖旨,跟哥奴打個招呼。”
基哥不耐煩的擺了擺手說道,他知道,御史臺如何不好說,但三省六部這邊李林甫是不會讓他這個皇帝爲難的。
“謝聖人恩典。”
方重勇裝作很激動的叉手行禮,心裡卻是琢磨着基哥此舉到底是什麼用意。侯爺什麼的方重勇一點都不在乎,倒是那一千四百畝的永業田,他感覺裡頭大有文章。
很有可能,這些田是來自被幹掉的李亨一脈。
基哥浸淫權謀數十年,不可能隨着自己心情做一些完全沒有意義的事情。
想想北齊末年高瑋給自己養的一大堆鷹犬封號,比如說像什麼“赤彪儀同”、“逍遙郡君”、“凌宵郡君”等。
連動物都能拿到“封號”,基哥給自己封個“烏朵侯”,貌似也不算很誇張。
方重勇自我安慰一般的想道,不過他倒是從這裡嗅到了一絲亡國的氣息。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不就是這樣的麼?
正在這時,大唐右相李林甫帶着一衆臣子來向天子請安,所有人直接無視方重勇,上前對基哥行禮。
在方重勇預想當中,這些人應該是文縐縐的站在一旁看戲的,不可能下場“射姬”。沒想到他們像是提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情一樣,一個個冬天裡穿着胡人的長褲和半臂,似乎打算等會也下場“湊湊熱鬧”。
這並不是方重勇的猜想,而是李林甫帶頭接過了“裝備”,也就是軟趴趴的小弓和用紙做成的“風流箭”,一衆臣子絲毫都不感覺慚愧,更別說提出異議了。
方重勇忽然感覺,果然還是自己太年輕了!
“哈哈哈,今日不射的,都是欺君啊,諸位愛卿互相監督!”
基哥故作不悅,虎着臉對羣臣們威脅道。
“我等謹遵聖人之命!”
“鄭御史,你負責監督和記錄!”
基哥指了指鄭叔清說道。
方重勇一愣,沒想到老鄭居然也跑來湊熱鬧了。這一個兩個的朝廷重臣,沒事跑來陪基哥玩“梨園射姬”的遊戲,節操可謂是碎得滿地都是。
如果他們以前還有節操的話。
“今日午時,遊戲正式開始,諸位愛卿可以去那邊營地裡吃點美食。
高將軍,你帶他們去吧。”
基哥對高力士吩咐道。
“諸位請隨某這邊走。”
高力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隨即便在前面帶路。
等衆多中樞朝臣們離開之後,基哥把方重勇召喚到身邊,輕嘆一聲詢問道:“你是不是認爲朕是個無道之君?”
“回聖人,微臣沒有這樣想。”
方重勇不動聲色說道,面色平靜。
“噢?那你倒是說說看啊,你是怎麼想的。”
“回聖人,此番在梨園內的活動看似荒謬,實則是聖人體恤宮中的宮女們寂寞又虛度年華,故而找個藉口給她們解脫,給她們一段新生活。
乃是行善之舉。”
方重勇昧着良心爲基哥辯解道。
“正是如此啊。朕已經是風燭殘年了,要六萬宮女何用。
今日放出了五千宮女,待年後再放五千。三年內,朕要將宮女規模壓縮到一萬人以內。
世人都只以爲朕在胡鬧,誰又能知道朕的苦心呢?”
基哥假惺惺的扼腕嘆息說道。
此時此刻,方重勇在心裡悄悄的給基哥算了一筆賬。在宮裡養一個宮女,平均一下的話,每人每個月至少也得一貫錢。五萬人一個月就是五萬貫,一年六十萬貫。
而且按照一般程序,每次宮女遣散,內廷是需要給遣散費的,這些錢全部都是內庫出,不涉及國庫。
把這些遣散費也算上,平均一人差不多也要二十貫,那就是一百萬貫。
林林總總加起來,直接朝着兩百萬貫去了!平日裡宮裡還經常有點賞賜什麼的,各層自上而下再貪墨一點,方重勇都不敢去想養着這麼多女人要花多少錢!
所有的這些花費,都是出自基哥的小金庫。
然而這五萬宮女,基哥完全沒有從其中享受到什麼實實在在的好處與樂趣,他甚至連摸都沒有摸過這些女人!
霸佔數萬女人的惡名基哥擔着,實實在在的好處一點都沒撈到,只要是個正常人,都不會希望這種狀況繼續下去的!
基哥把那幾百萬貫,全部花費在自己一個人身上,對於他本人來說,難道不爽,難道不潤?
養着這五萬個美女做什麼呢?
這一刻,方重勇悟了!
表面上看是基哥憐香惜玉,但實際上,不過是一場充滿了銅臭味道的“年終去庫存”而已。
羣臣們享受了“梨園射姬”的樂趣;基哥省了一大筆遣散費和養女費;宮女們獲得了夢寐以求的自由,“飛入”尋常官僚家。
三方參與,三方都快樂,這招簡直就是一石三鳥啊!
要不是現在這個場合不能太張狂,方重勇都想給基哥瘋狂打call。
正當他愣神的時候,耳邊忽然傳來一句不合時宜的話。
“聖人,微臣懇請停止在梨園內聚衆淫亂,此舉有辱國格!”
基哥面前跪着一個鬍鬚花白的中年人,方重勇對他有過一面之緣,此人似乎是殿中侍御史顏真卿!
“放肆,你是在說,朕是昏君,朕是紂王,朕在玩酒池肉林?”
基哥轉過身來,對着跪在地上的顏真卿破口大罵道。
“回聖人,確實如此,請聖人收回成命。”
顏真卿依舊是相當頭鐵的叉手行禮,長跪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