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到關中之間的主幹道,在唐代被稱爲“河東道”。它西起黃河要衝蒲州(蒲阪),東到太原爲止。
大唐官府記載,這條路約一千里長。
看起來雖然只需要經過太原府、汾州、晉州、絳州、蒲州五地,但道路崎嶇,還要經過雀鼠谷這種絕地,行軍速度完全拉不起來。
在李隆基這個天子的強硬要求下,五萬邊軍精銳跟隨他一同南下前往關中。遠遠看去,猶如黑雲壓城,頗爲壯觀。但實際上,卻僅有精銳邊軍的一半都不到。
倒不是基哥不想多帶點人馬行軍,而是目前出現了一個始料未及,卻又在情理之中的大麻煩。
太原那邊沒糧草了!
爲什麼會出現這樣荒謬的事情呢?
因爲河東道本來就沒多少糧草啊!
哪怕方重勇還在,西北邊軍還沒到河東的時候,太原城就沒有多少糧草。
至於太原以北的諸多州縣,很多都淪陷河北叛軍之手,哪裡去變糧秣出來?
後來基哥派西北邊軍前往河東,也是通過關中不斷往河東輸送糧秣。
河東道的路況也就那樣,大半路程不能走黃河漕運。故而供給十多萬邊軍的軍需一直都很勉強,河東各州府庫內也沒有多少存糧。
現在長安有人要扶持李琩上位,那他們自然會斷掉河東那邊軍隊的供給!總不可能說故意給基哥糧草,讓基哥帶兵回長安來清算他們吧?
這是個用屁股想都能想到的歪招。
然而饒是沒有“全軍出擊”,基哥帶着五萬人勉強走到晉州州治臨汾的時候,隊伍裡也徹底斷糧了!
於是大軍只好停在臨汾不走,然後派人到州治臨汾縣城府庫內搜刮。
出乎意料的是,前去搜刮的丘八們,居然沒撈到多少,只夠大軍兩三天的用度!
晉州刺史李良臣早就跑路了,一直都是晉州司馬在代理晉州政務
基哥急得冒火,下令大軍下鄉,挨家挨戶的搜刮,有多少糧秣就搜刮多少。無論是本地大戶,還是升斗小民,一律搶搶搶!
但基哥沒料到的是,此舉對軍心士氣造成了極大打擊!而且徹底讓“王師”變成了臭不可聞的過街老鼠。
這些邊軍精銳原以爲進關中以後是爲國出力,平叛後要封妻廕子,光宗耀祖的。結果賊寇的毛沒摸到一根,反而自己這邊成了打家劫舍的盜匪!
很多人都懷疑,是不是他們這些千里而來的傢伙纔是賊寇,而河北叛軍反而是仁義之師。
不止如此,補給斷絕的困局,靠劫掠爲謀生手段的軍令,也讓很多軍中高級將領們懷疑人生。
這糧草要靠他們在本地竭澤而漁一般的搶劫,而且還跟本地百姓硬剛,爲搶糧殺了不少無辜之人。
吃相已經很難看了。
這不進軍還好,真要繼續前往關中,那豈不是要走一路搶一路?
這樣的軍隊能打勝仗麼?
這些將領們也不想繼續進軍關中了,他們害怕自己遺臭萬年!
於是在河東大軍抵達晉州的三天之後,李光弼找到基哥,詢問對策。
而當李光弼找到基哥的時候,這位蒼老的帝王,正在將一隻又一隻的螞蟥,從身上扯下來,氣急敗壞的丟到地上,臉上寫滿了猙獰與不甘。
“聖人正在氣頭上,李將軍莫要多言,有話好好說。”
想起進屋前高力士的叮囑,李光弼深吸一口氣,對基哥抱拳行禮稟告道:“聖人,有斥候來報,絳州刺史已經逃亡,不見蹤影,府庫也被人搬空。當地百姓……多半都逃入山林,不好找尋。末將以爲,在絳州大概很難籌集到大軍所需的糧秣。”
“之前方重勇在太原時,爲什麼不曾聽聞缺糧之事?”
基哥想都沒想,直接反問道,語氣很是平靜。
或者也可以說是平靜中暗藏着憤怒。
李光弼張了張嘴,有話卡喉嚨裡,不知道要怎麼說。
他其實也不太清楚到底怎麼回事,但多少還是知道一點的,起碼比基哥知道得更多。
二人沉默了很久,基哥似乎很有耐心,就是等着李光弼回答。後者看到實在是敷衍不過去,於是如實稟告道:
“聖人,之前是顏真卿負責軍需,而今顏真卿已經被聖人罷官,所以大軍後勤有些混亂。”
李光弼小心翼翼的說道。
其實他不敢把所有的真話都說出來。
大軍爲什麼會缺糧,還不都是眼前這位天子策劃不夠周全麼?那還能怪誰?
這麼多邊軍本身都有各自屯紮的地方,也有各自的屯田以供給糧秣,後勤壓力其實沒有想象那麼大。最多是缺絹帛,糧秣多半是不缺的。
而且當初西北邊軍精銳沒有來河東的時候,河東道官軍數量其實並不多,而且有專人負責後勤,糧秣補給的問題並不嚴重,甚至府庫裡面還有剩餘。
可是現在,一方面河東道的軍隊走的走散的散,原本後勤體系早就因爲人員流失而解體。新來的客軍,雖然很能打,但都是張開嘴吃飯的人!
鬼才知道哪裡去弄糧食啊!
他們這些“客軍”一直都是依賴長安這邊供給糧秣,而且糧道也很脆弱,供需勉強平衡,也沒有多少富裕。
現在長安有意識的“斷供”,李光弼這些人就徹底麻爪子了。
有點類似於那些認爲商品貨架上會自動長出貨物的人,發現有某天貨架空了以後的一臉懵逼。
“方國忠原來這麼能幹麼?”
基哥又問了一個讓李光弼無法回答的問題。
他乾脆用沉默表達自己的意見。
此時此刻,基哥終於發現,國家也好,州縣也罷,甚至只是一支軍隊。如果沒有得力的人,是做不好管理的。
無論是多小多普通的事情,也需要具體的人,一件一件的去完成。這些不起眼的事情,一件一件累積,成爲奏摺裡面一句普普通通的話。
比如“糧道通暢,軍需不缺”八個字的背後,就有無數人的辛勤與汗水,不亞於戰陣廝殺。
一旦缺了某一個環節,龐大的戰爭機器就會卡頓乃至停擺。
而從前善於發號施令的基哥,對此一無所知。他一直都以爲,只要是聖旨所到,便是所向披靡。
“聖人,方國忠雖年輕,但主政一方多年,軍政事務都很嫺熟,經驗老到。
微臣以爲,聖人此前對他或許有所誤解。”
李光弼小心翼翼的說道。
“是啊,朕當初聽信小人之言,將方國忠當成叛逆,如今悔之晚矣,該如何是好?”
基哥仰天長嘆,有些悔不當初的模樣。
李光弼心中惡心得不行,卻不得不捏着鼻子,抱拳行禮道:
“事已至此,聖人再想也是徒耗精神。如今大軍糧草不足,繼續行軍,恐有士卒心懷不滿,變生肘腋。
末將請聖人速速定奪,遲了,軍中恐怕會發生不測之事。一旦譁變嘯營,便如同山崩地裂,到時候末將縱使有千般本事,也難以制止了。”
李光弼一臉肅然說道,他那直脾氣,把話說得很重。事實上邊軍精銳向來吃苦耐勞,倒也不至於動不動就譁變。
見他說得如此嚴重,基哥也收起臉上的“痛惜悔恨”,看向李光弼詢問道:“那李將軍以爲如何爲好?”
“聖人,夏麥距離收割已然不遠,不若暫時在晉州整軍。待河東諸州的夏麥收割後,再製作乾糧,送往軍中。
糧秣充足,自然心中不慌,可以從容應對,此爲釜底抽薪,一勞永逸之計。
倘若不管不顧的強行進軍關中,走一路搶一路,則我軍遲早臭名昭著,被百姓抵制,被本地府衙堅壁清野。
如今長安那邊已然倒反天罡,聖人若是太着急,恐怕正中某些壞人的下懷啊。”
李光弼苦勸道。
聽到這話,基哥面色陰沉的點點頭,長嘆一聲道:“李將軍所言極是。”
長安那些狗×的官僚,斷糧是在瞎胡鬧麼?
不不不,這些人不但不是瞎胡鬧,反而可以說是機關算盡,早就想到了基哥要調用河東兵馬入關中“平叛”。
斷糧並不需要多大勇氣和技術含量,可是光後勤這一條,便將河東的兵馬卡得死死的。
沒有糧秣,基哥手下衆多能征善戰的將領們,就算天大的本事,也沒法從河東突突到關中來啊!
等時間一長,基哥這個皇帝,還會不會被各州縣承認,那可就難說了啊!
到時候有些不想站隊的刺史,看到基哥帶着人馬過來,直接跑路就好了。
將來基哥輸了,他們照樣當刺史,官復原職不說,還順便站了隊。如果基哥僥倖贏了……這個老皇帝又能再活多少年呢?
他們這些人躲到山裡去“耕讀”幾年,等基哥一死,馬上向新君表忠心!立馬滿血復活!因爲新君也需要穩定人心啊!
這個時候,基哥唯有暫時不行動,然後默默地組織那些丘八們收割夏麥,收集河東本地的糧秣,製作乾糧,這纔有繼續進軍關中的資本!
李光弼的建議很穩,而且很有效,雖然看上去沒有那麼氣吞山河,蕩氣迴腸就是了。
“愛卿退下吧,朕需要好好考慮一番。”
基哥微微點頭道。
李光弼抱拳行禮告退後,基哥向高力士詢問道:“力士以爲如何?”
“李將軍老成持重之言,奴無話可說。”
高力士有些無奈的說道。
他知道李光弼的話確實是金玉良言,但基哥不喜歡這個主意。
基哥很急,甚至一天都忍不下去。基哥恨不得現在就帶兵衝入長安城,將那些背叛自己的亂臣賊子們都殺死。
砍砍砍!有多少砍多少,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基哥着急的時候,就全身瘙癢,恨不得抓破自己大腿上的血肉!
“去吧高仙芝叫來吧。”
基哥對高力士吩咐了一句。
等高力士走後,基哥這才無力癱坐在軟榻上,看着晉州州府府衙書房的簡陋房樑,一陣陣的長吁短嘆。
……
一連多日,方有德領着數千兵馬屯紮黃巷阪的入口不動。既不派兵前來潼關的城關前挑釁,也不試探性的夜襲。
似乎一點都不着急破城。
他就是把營盤佈置得穩穩當當,每日按時輪換,好像就等着崔幹佑犯錯一樣。
在吃了幾次小虧後,崔幹佑也學乖了,一樣的“敵不動我不動”。
他相信,方有德就算再會用兵,也沒法在潼關這裡討到便宜。
然而從昨日開始,崔幹佑發現事情漸漸有些不對勁了。
潼關的糧秣,全部來自關中,每十日送一次。
前天,便是本次交接糧秣的時候。
但是本該送來的糧草,卻不見蹤影,一粒米都沒有。
崔幹佑甚至派出斥候,一路向西尋找送糧的車隊,也是連根毛都沒發現。
所以破案了,長安壓根就沒有派遣車隊送糧!
一個人都沒有!一輛車都沒有!就是根本沒送!
“出事了啊!”
崔幹佑長嘆一聲,心沉到了谷底。
雖然潼關庫房內的存糧還可以拖延幾天,不至於說馬上就餓死,但長此以往,也不是辦法啊!
長安定期向潼關送糧,不在潼關設置超大糧倉,本就是爲了控制潼關守軍而設的!因爲潼關太重要了,所以必須要有所鉗制!
這其實是很正常,也是非常合理的舉措。然而這個看似不起眼的小套路,此刻卻是害苦了崔幹佑。
這天深夜,崔幹佑召集軍中諸將商議大事,尋求對策。
“諸位,長安出事了。該送往潼關的糧秣,沒有按時送來。
本將軍以爲,現在事不宜遲,全軍即刻返回長安,是爲上策。
你們以爲如何?”
崔幹佑環顧衆人,沉聲問道。
無人說話,因爲他們知道無軍令返回長安,是嚴重違反軍令的,形同造反。
“崔將軍,你手中可有朝廷調令?”
問話的這位十將叫馬璘,岐州扶風人,關中將門世家出身,右司御率府兵曹參軍馬晟之子。
“並無軍令。”
崔幹佑無奈答道。
“未有軍令,擅自行動,是爲謀反!
崔幹佑,某看你就是要謀反!
諸位,我等將其拿下,押送回長安審問!”
馬璘大吼一聲,撲向崔幹佑。城樓簽押房內好幾個人似乎是跟他約好了一樣,同時撲了過來,將崔幹佑撲倒在地,很快將其五花大綁!
“你們這是?”
崔幹佑驚怒交加,好像完全不認識自己手下的那些將領一般。
馬璘懶得跟他聒噪,直接拿塊破布將崔幹佑嘴巴堵住,然後叫來幾個親信,在城樓兩旁掛起了紅色的燈籠。
一邊掛了五盞,一邊掛了九盞。
很快,黃巷阪中有煙花升起,在夜空中綻放開來。
馬璘那張國字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下令手下大開潼關城樓大門。
坐在牆角里,嘴巴都被堵住的崔幹佑,覺得自己身上的氣力已經被抽乾,完全沒了掙扎的慾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