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諸神的黃昏(中)
巨大的雲梯,有好幾丈高,一丈寬。被人推着,晃晃悠悠的朝着華陰城北城牆而去。
這種雲梯下方可以裝載一百人,讓他們免於城牆上守軍射來弓箭的侵襲騷擾。當然了,缺點也很明顯,就是體積巨大,重量驚人,需要幾十個人用力推,才能推到城牆跟前。
特別是華陰城還在山腳下,南面背靠大山,那段上坡路令人絕望。
有好幾次,雲梯都不得不被迫停下來換人推。這種又流血又流汗的攻城戰,讓人心力交瘁。
斜坡下方,安守忠皺着眉頭,眯着眼睛觀察這一波攻城的效果。由於道路比較狹窄,一次只能推上去一輛雲梯。而且只有北面城牆可以用,其他兩面的道路太過於狹窄,無法通行這種龐然大物。
前面已經壞了兩輛雲梯,被安守忠麾下步卒,七手八腳的推倒在路邊上,纔沒有阻礙攻城的去路。
饒是如此,攻城的效果還是很差。三座城門被山石隔開,並不能互相支援。而華陰城中的守軍,卻可以在城牆上來回遊走。哪裡攻得猛了,他們就去守哪裡。
總體而言,現在進攻的節奏很差,繼續這樣玩,短期內還看不到破城的希望。
“暫停登城牆,用擂石車砸城牆。”
安守忠對身邊的傳令兵下令道。
每次雲梯要靠上城牆的時候,守軍都會用粗木樁將雲梯頂住。趁此機會,再將雲梯點燃焚燒。雲梯內的士卒,壓根無法跟守軍接觸,更別提作戰了。
在這個攻防過程中,雖然也伴隨有蟻附攻城,雙方算是互有死傷。可是守軍的傷亡人數要遠遠少於攻城的一方。
一次攻城不順,暫時還沒死的士卒,便很難完好無損的從城牆上退回來了。基本上是上去幾個死幾個。
噹噹噹!噹噹噹!
鳴金之音響起,跑到半路的河北叛軍士卒條件反射一般的退了回來。至於已經在攻打城牆的,自然是被李光弼麾下的精兵給處理了。
“其他人都去找石塊!擂石車不許停!”
安守忠連忙下令拋石砸城牆!
經過好幾個時辰的拋石,城牆上所有的絞車弩都被破壞掉了,因此也不能說今日攻城沒有效果,多少還是減弱了守軍的火力。
砰!
一塊石頭飛到城牆上,將好幾個舉着盾牌的守軍砸到地上,盾牌碎裂,哀嚎一片。傷者死者立刻被城中的民夫擡下城牆。
這種情況其實很少見,屬於瞎貓碰死耗子。一般石頭都是砸在了城牆上,很難拋射到城中。
安守忠吐出一口濁氣,抱起雙臂冷冷看着身邊負責裝彈的士卒,在一旁操作擂石車。
他頓時煩悶得誰都不想搭理。
山頂上的那支預備隊,安守忠還不打算動用。
現在是利用攻城器械攻城的第一天,守軍的氣力明顯比較充沛,應對也很得力,河北叛軍沒有找到什麼破城的機會。
攻城戰就是這樣,遇到不好打的城池,需要消磨守軍的意志與體力。等他們快扛不住的時候,再使用所有殺手鐗,一擊必殺!
添油戰術是最蠢的。
砰!
一塊石頭砸在城牆上,將城牆外面包裹夯土的石頭砸了下來,露出裡面的夯土。若是一般城牆,這一擊只怕要塌下來一小片。
可是華陰城是依山而建的,屬於就地取材,城牆也建得比較牢固。
這點小缺口,等進攻停止後,守軍會利用挖掘壕溝多出來的土,用來填補城牆的缺口。關中的土層一旦夯實後就非常結實,修築城牆都是小意思,甚至陝北的人直接都住窯洞裡了。
緩慢的攻城進度,讓安守忠抓耳撓腮,異常不滿,卻又毫無辦法。
然而,安守忠可以等,皇甫惟明卻等不下去了。
正當他在華陰城外指揮擂石車攻城的時候,一個軍職爲十將,在皇甫惟明身邊當差的將領來到安守忠跟前,對他抱拳行禮道:“安將軍,大帥催促得很急,您這邊當真是沒有進展麼?”
此人叫白秀芝,說話很客氣,並無擠兌安守忠之意,但心中的急切已經溢於言表。老實說,被一座城擋住了去路,河北叛軍中自上而下,就沒有不着急的。
“你自己看吧。”
安守忠嘆了口氣,指了指堆在樹林旁邊的那些攻城器械殘骸,都是被守軍給毀壞掉的。
“那……末將便如實回覆大帥了。”
白秀芝一臉失望的離開了,皇甫惟明派他來看的意思,就是自己想知道進度,又怕跟安守忠產生衝突,所以換個小弟過來催一催。
這樣就算鬧得不好看,彼此之間也有個緩衝,沒有直接撕破臉。事後大不了將白秀芝收拾一頓。
但皇甫惟明若是親自來催促,那安守忠是聽還是不聽呢?最後攻城沒效果,究竟賴誰好呢?
這個問題就說不清楚了。兩人都要面子,總不能直接翻臉吧?
由此可見,皇甫惟明待人接物還是很有章法的,絕非是隻會耍刀子的武夫。
安守忠今日已經停止了堆土,這種辦法短時間內無法奏效,沒有十天半個月,很難將土山堆得跟華陰城一樣高。
入夜後,安守忠又選出敢死隊五百人,上山企圖從華陰城南面山坡突入。可惜李光弼在此埋伏重兵,河北叛軍又是被一陣亂箭射殺,死傷慘重,殘兵不得不退回營地。
見此情形,安守忠心中最後一絲僥倖也被掐滅。他已然明白,華陰守將不是泛泛之輩,將這座小城守得滴水不漏。耍花樣是沒用的。
鬥巧不行,那就比拼耐力吧。
於是安守忠親自去找皇甫惟明,請求讓先前參與攻城,死傷慘重疲憊不堪的部隊撤到後方,換那些尚未參加戰鬥的部曲攻城,並且繼續製作攻城器械,同時搜尋石塊,讓擂石車日夜不停的轟擊城牆。
皇甫惟明毫不猶豫就答應了他的要求。
……
“今天是第幾日了?”
華陰城頭,用盾牌抵擋石彈時,左肩膀被碎石砸出淤青的李光弼,依靠在女牆上,詢問正在看日落的郝廷玉道。
“明日便是第九日了,連續砸了三天,皇甫惟明這孫子真是條瘋狗。”
郝廷玉沒好氣的罵了一句。
河北叛軍這幫人日夜不停的用石彈砸城牆,還別說,效果確實是有的。北面城牆被砸出一個缺口,不過李光弼指揮城中民夫,拼了老命將這個缺口堵死了。
用挖壕溝多出來的土方填補好的。
這一波衝殺,自己這邊死傷兩千多人,纔將缺口填好,並打退了河北叛軍的進攻。
郝廷玉砍人砍得連胳膊都擡不起來了。
“還有兩天啊。”
李光弼感慨了一句,心中憂慮方有德到底會不會來華陰這邊救援。
今天,應該就是河北叛軍的第一次總攻,也是攻城最兇猛的一次。
當時,三面城牆都有賊軍蟻附攻城,還有一臺雲梯輔助,並且擂石車也在不斷的拋石頭干擾守軍守城!
不僅如此,華陰南面的山上還有賊軍突襲,企圖用簡單的繩梯突入城內。
城牆被砸塌下去的時候,李光弼都在懷疑到底能不能守住了!
得虧是河北叛軍那邊的擂石車,經過高強度的拋射,很多都壞掉不能用了。後來投彈密度明顯降低。
要不然,鹿死誰手還真難說。
饒是如此,現在城中守軍也死傷超過了三千人,幾乎是在搖搖欲墜的邊緣垂死掙扎。
明天要是再這麼來一出,李光弼覺得自己肯定頂不住了,首先預備隊就不夠用。所有牀弩一類的重型裝備也都損失殆盡了。
“實在不行,可以從南面山上小路離開。”
郝廷玉湊過來小聲說道。
當然了,孤身跑路,等於職業生涯毀於一旦,前半生所有的積累都沒了。不到萬不得已,沒有人會選擇走這條路。
“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勿要再說跑路之言。”
李光弼擺擺手,他顯然是不同意跑路的。
郝廷玉沒說話,只是感覺不值得!爲李光弼不值,也爲自己不值!
什麼狗朝廷,什麼狗皇帝,不值得他們拿命去守城!
想了想,郝廷玉也只能嘆了口氣,沒有說話。有什麼牢騷話,還是等打完這一仗再說吧。
正在這時,他忽然看到了東邊有狼煙!
“快看!那邊,那邊!”
WWW¸ttκΛ n¸¢O
郝廷玉指着東邊的方向手舞足蹈,整張面孔,都因爲突如其來的興奮而變得扭曲!
“嗯?”
李光弼也是一驚,立刻站直了身體,眯起眼睛眺望。
那個方向好像是……潼關!
李光弼與郝廷玉看到潼關方向有狼煙,應該是那邊出事了。要不然,沒人會點狼煙玩。
實際上,確實是潼關那邊出事了。
此時此刻李光弼等人看不到的是,一船又一船的控鶴軍士卒靠岸,穿過河灘到兩京馳道之間的小路,如同猛虎下山一般,見人就殺!
他們的脖子上都套着一條麻布做成的圍巾,染成了紅色,看起來格外顯眼。
哪怕黃昏時分光線不足,眼睛不瞎的人,也可以依靠這個輕易識別敵我。
兩京馳道雖然寬度不錯,可以同時容納幾輛馬車通行。但道路兩旁卻都是山脈,沒有迴轉的餘地。
河北叛軍的精銳都在華陰城一線,而留在潼關那邊的,則是此前攻城中受傷,以及疲勞到極限不得不撤下來修整的部曲。
他們遭遇到龍精虎猛,神兵天降的控鶴軍,幾乎是被一邊倒的屠殺。
河北叛軍當中很多人被殺的時候,居然都是坐在地上休息沒有任何防備,有些人甚至長兵器都不在身邊!
嗚~~!
嗚~~!
蒼涼的號角聲從潼關的方向響起,李嘉慶之子李懷光,帶着控鶴軍先鋒,衝在最前面。彷彿一把尖刀,將河北叛軍那已經不能叫陣型的隊列劃開。
所到之處,所向披靡!
“殺殺殺!殺殺殺!”
“殺殺殺!殺殺殺!”
李懷光和他身後的精銳瘋狂喊殺,用手中陌刀勢大力沉的開路
喊殺之聲,在兩山之間的官道上回蕩着。控鶴軍的士卒一邊衝一邊喊,所過之處,便沒有一個還能站着的敵軍了。
河北叛軍被這突如其來的喊殺聲給弄不會了!特別是更靠西邊的人,完全不知道東面敵情如何!
敵軍怎麼會從身後方向來呢?
要來,也應該是從西邊的長安而來啊!
很多人腦子裡第一反應就是這個。
但是他們已經來不及去想其他的東西了,因爲陌刀開路的控鶴軍已經殺過來了!
大唐邊軍之中,一般陌刀佔其裝備的五分之一,也可以說是五個人用一把陌刀。所以陌刀隊的責任,常常不是開路就是斷後,一般會集中使用。
河北叛軍的士卒不知道東邊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看到潰兵涌來,他們只能撒開退往西邊跑!
誰也接不住控鶴軍先鋒那勢大力沉的一刀。除了跑,他們還能怎麼辦呢?
道路上一望無際的都是丘八,控鶴軍的有,河北叛軍的更多。披甲的有,不披甲的更多,都在朝西邊一路狂奔。
河北叛軍這邊無論是軍官還是底層的士卒,耳邊都是嗡嗡作響。
腳步聲,心跳聲,喊殺聲,分不清楚什麼是什麼。
大勢已成,迴天無力,能做的只有跑!
這景象就好似潼關北面的黃河決堤一樣,洪水卷着泥土奔襲而來。單個人,甚至是幾十人,幾百人,他們的力量是渺小的,他們自身是脆弱的。
他們擋不住這股“洪水”。
靠近黃河的某個高塬上,方有德手扶劍柄,看着下面近乎於一邊倒的屠殺,內心毫無波動。
此戰他完全沒有直接參與,甚至李嘉慶都沒有去領兵廝殺。除了李懷光擔任先鋒外,其他的都是靠高仙芝等人在臨陣指揮。
“大帥,這一戰已經完結了,就看能不能擒獲皇甫惟明瞭。”
身邊的李嘉慶,用崇拜的語氣稟告道。
“嗯,就這樣了吧。”
方有德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完全沒有大勝對手的那種興奮喜悅。這次他出手的一招,可謂是平凡中見真功夫,大巧不工,舉重若輕。
“如果擒獲皇甫惟明,節帥會殺他麼?”
李嘉慶再問,現在這個問題,似乎已經不再是妄想。當然了,如果這位皇甫大帥死於軍中,那就不必多說什麼了。
方有德點點頭道:“人被殺,就會死,皇甫惟明又沒有不死之身,又有什麼殺不得的呢?”
他壓根沒把皇甫惟明當回事。
此戰方有德是利用敵人的懈怠,利用敵人的疲憊,利用這一段路狹窄的地形,來了一招倒卷珠簾。
用體力充沛的步兵,驅趕敵軍潰兵,沿着這條路一直捲過去。
卷卷卷!捲到瘋狂!
這就跟滾雪球一般,讓掉頭逃跑的潰兵越滾越多,最後形成泰山壓頂之勢。
等皇甫惟明反應過來的時候,他連向自己衝過來的潰兵都殺不完!
任何抵抗都是徒勞的。
李嘉慶這時候壓根不擔心能不能贏,反而是擔心兒子李懷光,祈禱他在作戰時不要因爲過於興奮,而被亂兵踩踏纔好。
“本帥來之前,下達的命令是衝,一直衝到面前沒有敵人爲止。贏下戰鬥沒有問題”
方有德頓了頓,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可就算打贏了皇甫惟明,又能如何呢?”
盛唐已經不在了,想恢復曾經的榮光,又談何容易?
打贏皇甫惟明,不過是維持了唐庭的最後一絲顏面而已。就算打贏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又能如何呢?
方有德沒有把這番話說出來,因爲李嘉慶無法理解他兩世爲人,卻依舊難逃命運操控的複雜心情。
“大帥,盡人事知天命,我們終究只是人而已。
天下的事情,就留給老天去安排吧。”
李嘉慶不動聲色的勸說方有德說道。
“或許你說得對。
本帥盡了人事,也對得起李氏了。
至於天命,那不是我可以奢求的。”
方有德轉過身看向李嘉慶,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笑容。
怎麼看怎麼都讓人覺得這笑容裡面充滿了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