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州,扶風縣城頭。
李嘉慶奉方有德之命,領兵五千,皆由團結兵組成,負責鎮守扶風縣。
這是李光弼所率西軍要攻克的第一道防線。
此時此刻,李嘉慶正在城頭磨刀。其子李懷光巡視了一番城牆後,面色憂慮的將李嘉慶拉到一旁。
李嘉慶這個兒子雖然現在不過二十出頭,但素來有勇有謀,深得李嘉慶喜愛。就連方有德也很看重李懷光,時常教授他兵法,已經認其爲義子。
“父親,您怎麼還有閒心磨刀啊!”
城牆下的牆根處,李懷光心急如焚的說道,心都要跳出來了。
李嘉慶一愣,一臉莫名其妙的反問道:“上陣殺敵你不磨刀,是想作甚?”
李懷光畢竟年輕,他稍稍環顧左右,發現無人關注。於是壓低聲音建言道:“父親,這裡太危險了,守軍兵少不堪一戰,賊軍來了,我父子必將死於此地啊!”
本來就只有五千兵馬,還都是些臨時招募的團結兵。這些人還是李嘉慶自己親自下場招募的,難道他不知道那幫人是什麼鳥玩意麼?
李懷光有些懷疑人生。
“方大帥有言,此戰只許敗,不許勝。”
李嘉慶摸着下巴上的鬍鬚,笑呵呵的說道。
有些話本來不該說,但現在差不多也要到決戰的時刻了,自己的兒子問起來,但說無妨。
李懷光微微點頭,他似乎明白了什麼。
於是接着問道:“那方大帥有沒有交待如何破敵?”
沒想到李嘉慶搖了搖頭說道:
“方大帥怕你父被俘後泄密,故而也未曾交待會如何破敵。岐山、雍縣、虢縣、陳倉等地,大帥要求我等逐次抵抗,節節敗退。最後逃亡到安夷關修整即可。
倘若賊軍繼續追擊,我們便繼續往西面逃跑,逃到碎葉都可以。”
李嘉慶看起來心情還不錯,居然有心思說笑話。碎葉離關中兩千裡,能跑那邊可就厲害了。
李懷光搖搖頭道:“父親這就是在瞎說了,賊軍必定是衝着汧源縣城而去,哪裡顧得上我們。天子在汧源縣,抓到天子就大功告成,誰還在乎我父子二人去了哪裡。”
他一眼就看出戰局的關鍵,方有德就是要把那些河西隴右的邊軍拉進來打,放棄所有外圍防線。
不得不說,這一招很大膽。
至於有沒有用,還不太好說,畢竟仗都還沒開始打呢!
“有件事爲父還沒辦完,你現在要趕緊的去辦一下,這是方大帥交待的,馬虎不得。”
李嘉慶忽然正色說道,李懷光連忙點頭稱是,不再提出質疑。
李嘉慶在李懷光耳邊嘀嘀咕咕的說了半天,最後面色肅然看着他詢問道:“數量不算多,能不能辦好?”
“問題不大,只是這樣做……是爲了什麼呢?”
李懷光一臉疑惑問道,他這回是真不明白了。
但是李嘉慶只是攤開雙手,並未解釋什麼,因爲他自己也不懂。反正方有德安排的事情,那一定是有道理,照辦就是了。
李光弼並未讓李嘉慶父子等太久。
兩天之後,李光弼帶兵抵達扶風縣以東的武功縣,並向其派遣使者,向李嘉慶送來勸降信,勸說他們“棄暗投明”,聖人李隆基將會“既往不咎”。
李嘉慶的回答很直接:你要戰便戰,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誰慫誰是狗。
這個回答自然在李光弼預料之中,李嘉慶是方有德收羅的爪牙和鐵桿親信,他要是投降,那方有德離投降也不遠了。
一日之後,李光弼所率西軍列陣於扶風縣以東五里的“豁口”處。
關中平原和華北平原,雖然都冠以“平原”二字,但地形地貌卻頗有不同。
華北平原是一片坦途,而關中平原則是“平中帶皺”,在小平原之中常有些稀奇古怪的地貌。
比如說扶風縣城以東區域,南面是座小山脊,擋住了去路;北面是一條河灣,同樣是擋住了去路。唯有中間這一段是坦途,也就是官道所在的區域。
同樣的道理,扶風縣以西區域也是類似的地貌,同時南面有一條小山樑阻隔,進而形成了“三山夾兩水”的絕佳風水局,聚氣於此。
故而這裡自古便是人才輩出,可謂是人傑地靈。
李嘉慶沒有放縱李光弼攻城,而是帶兵出城與之對峙。
他不僅帶兵出來了,還帶來了近期從岐州各地收羅的近千頭牛!
並在牛角上縛上兵刃,尾上縛葦灌油,看起來不但威風凜凜,而且還非常復古!
只不過這一幕讓西軍主將李光弼看得莫名其妙,完全不知道李嘉慶想幹啥。
“李節帥,現在這場面看着不太對頭啊。”
李光弼身旁的張伯儀,湊過來小聲嘀咕了一句。
李光弼沒說話,其實他也是一臉懵逼。
扶風縣以東這塊平原,就是一處天然的決戰戰場,陰謀詭計用處不大。至於騎兵迂迴什麼的也都不頂用,被局部的地形限制住了。
這一波就是步兵對衝,誰勇誰狠誰就能贏!
“莫不是想玩火牛陣?在這裡用火牛陣又有什麼意思呢?”
李光弼自言自語了一句,臉上疑惑之色更濃。
“火牛陣”起源於戰國,乃是戰國齊將田單發明的戰術。
那真是一段蕩氣迴腸的史詩啊!
當年燕昭王派遣燕將樂毅進攻齊國。後者大破齊國,打得齊國近乎於亡國。僅有莒(山東省日照市莒縣)、即墨(山東平度)二城久攻不下,被燕軍圍困三年有餘。
田單正是帶兵堅守即墨的主將。
後來燕昭王死,燕惠王即位,燕國國內政局大變。
見時機成熟,田單便向燕軍詐降,謀劃反擊。
他指揮齊軍於夜間用牛千餘頭,牛角上縛上兵刃,尾上縛葦灌油,以火點燃,猛衝燕軍,並以此破開燕軍陣型。
隨後以五千勇士衝殺,大敗燕軍,殺死燕將騎劫。
然後田單乘勝追擊,連克七十餘城,光復齊國全境。樂毅伐齊以虎頭蛇尾告終,自此燕國國勢一蹶不振。
怎麼說呢,火牛陣聽起來挺唬人的,若是第一次用,那自然是威風凜凜,銳不可當。
只是李光弼想不明白的是,哪個蠢貨還想用戰國時期的戰術,在唐代使用啊!
這都將近一千年了啊,就算是傻子,也都明白火牛陣要怎麼破了。用千年前的戰術,對付千年後的人,把敵人當傻子,玩這一出有意思麼?
“方全忠竟如此愚昧?”
冷場了很久,李光弼向張伯儀拋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張伯儀也不知道要怎麼回答,只好實話實說道:
“節帥,破火牛陣很容易。
這些牛沒有經過訓練,拼命敲鑼打鼓便可以擾亂他們的陣型。我們派兩百士卒前出一箭之地,一邊敲鑼,一邊向牛羣投擲火把。牛羣受驚後,必定散亂奔走,甚至掉頭衝向敵軍。
到時候我軍再全線壓上,直撲敵軍中軍即可。”
張伯儀侃侃而談,直接給出了標準答案。
沒錯,兵法技藝在發展到唐代之前,便早就有了體系。特別是經過李靖整理和大唐官府的收羅後,已經基本完善。
形成了中國歷史上兵法技藝的第二個高峰,第一個則是漢代。
遇到什麼樣的情況,標準套路是怎樣的,怎麼防守,怎麼進攻,其實都有明確的答案,被安排得明明白白。
能夠記住這些,正常的應對,就已經是個合格的將領了。
所以剛剛這番對答,並不能說張伯儀用兵如神。而是他直接把標準答案背了一遍,頂多算是記性好。
“你帶人負責驅趕牛羣,完成後從兩翼退出陣線,後面的事情不用你管了。”
李光弼吩咐張伯儀道。
“得令!”
張伯儀領命而去。
他就是這點好,爲人比較實誠,不爭功,李光弼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李光弼麾下也有些人能力比張伯儀強,但這些人有時候喜歡“臨場發揮”。很多重要的軍務,李光弼不敢交給他們去辦。
幾乎就在李光弼下令的這一刻,對面的牛羣開始動起來了。
李嘉慶命人點燃牛尾巴,然後受到灼燒,疼痛難忍的牛羣,開始發了瘋一樣衝向西軍陣線。
看起來氣勢洶洶,勇猛不可阻擋。
位於陣線最前方的張伯儀,面露輕蔑之色,拿起手中的短棒,開始拼命敲鑼!
噹噹噹!
噹噹噹!
噹噹噹!
一時間鑼鼓喧天!
整個戰場上都瀰漫着刺耳的噪音。
這一招可謂是立竿見影。
受到銅鑼聲刺激的牛羣,開始分散逃跑,彼此間還互相沖撞,陣型頓時大亂。
眼見效果出來了,張伯儀立刻扔掉短棒,舉起身邊掌旗官手裡的黑色旗幟!
早就待命的前排軍士,瞬間便將手中的火把拋出,不偏不斜的拋入牛羣當中。被砸到的牛,身上的火油被瞬間點燃,徹底成了一頭“火牛”。
它發了瘋一樣的四處衝撞,最後掉轉頭,跟後面的火牛撞在了一起。
牛羣還未衝到西軍陣線跟前,就已經被拆得七零八落。
“投!”
張伯儀再次高呼,又有一排軍士手持火把上前,果斷將其拋入牛羣。
在拋火把的同時,喧天的鑼鼓聲也一直沒停。西軍的騎兵在後方很遠的地方,壓根聽不清楚,完全沒有受到什麼影響。
倒是陣前兩邊的士卒遭了罪,耳朵一直嗡嗡作響。
看到“火牛陣”已經被破,甚至不少“火牛”反向衝擊李嘉慶所在的大陣,李光弼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
他看到張伯儀已經帶隊從兩翼撤離,於是下令吹響號角,除了騎兵以外,全軍出擊!
嗚!嗚!嗚!
蒼涼的號角聲從中軍的位置響起,李光弼騎在馬上,在陣線的邊緣處觀戰。此刻前軍的兩萬西軍將士,已經向着敵軍衝去,如同山洪爆發一般。
那勢頭不是靠幾個人就能擋住的!
而李嘉慶那邊……這位主將居然已經帶着親兵隊,提前跑路了!
此刻陣線一片混亂,主將早已不見蹤影!
“這仗打得,難道就寄希望於火牛陣這一招麼?”
李光弼面露古怪之色,總感覺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又不太說得上來。
真要說的話,就是贏得太輕鬆了。
他的想法沒錯。
李嘉慶所部兵馬,陣線與西軍接觸之後,幾乎是一招都抗不下,一觸即潰!
那些團結兵們,像是無頭蒼蠅一般亂串,許多人扔下兵器和盔甲,掉頭就跑,深恨爹孃只給了兩條腿。
反倒是西軍這邊的將士都是身披十五公斤的重甲,沒跑過那些魚腩雜碎。眼睜睜的看着這幫人一鬨而散。
“傳令下去,窮寇莫追。讓這些人把戰敗的消息傳過去,敵軍後方必定士氣崩潰。
我們穩紮穩打,不着急。”
李光弼對身邊的愛將郝廷玉下令道。
“得令!”
郝廷玉領命而去。
一個時辰後,李光弼就已經進入扶風縣城了。高仙芝所率的安西北庭騎兵也到了城內。
一見面,高仙芝就笑道:“李節帥用兵如神啊,敵軍火牛陣,你隨手破之,厲害厲害。”
他只是隨便客套了幾句,火牛陣那玩意嘛,懂的都懂,嚇唬嚇唬人可以,真要上戰場,那就是大笑話了。
“敵軍主將不會用兵而已,非李某之功。”
李光弼隨口應付了一句,他跟高仙芝沒仇,但也沒那麼熟。
如今政局複雜詭譎,誰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個先來。交淺言深是大忌,李光弼也沒那麼多閒話,要跟高仙芝去說。
感受到了對方的疏離,高仙芝也不再套近乎,直接說明來意道:“今日李節帥好不威風,可前面還有四五座小城。不如明日之戰,我部爲先。我們二人交替攻城如何?”
今天高仙芝就派李嗣業等人在陣前看戲看了個爽,毛都沒撈到一根,這麼下去可是不行的。沒戰功就沒賞賜,沒賞賜還怎麼安撫底下丘八賣命?
所以他今日進扶風縣城,也是跟李光弼來商議接下來要怎麼作戰的。
不得不說,兩軍交替攻城,這個建議很合理。
李光弼點點頭道:“聽聞僞天子在汧源縣。那麼在攻打汧源縣之前,按照這個規矩來,你我二人交替攻城。待總攻汧源縣時,再來商議要如何對敵,這樣如何?”
“甚好,高某也是這樣認爲的。”
高仙芝微微點頭,顯然也認可這個方案。隨後他客套了兩句便起身離去,似乎心情很好的樣子。
心情沒法不好,只看今日敵軍醜態,高仙芝就知道捉拿李琩易如反掌。今日來此,便是跟李光弼通個氣。到時候誰來攻打汧源縣,估計還有一番爭執。
高仙芝走後,李光弼卻是面有憂色。他遠沒有高仙芝那麼樂觀。
李光弼心中一直有個疑惑沒有解開:
方有德在扶風縣城外擺一出火牛陣,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李光弼越想越是心裡發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