衚衕口靜靜站立的那個人很瘦,就像一根矗立在原地的筆直的棍子,我看出來,那似乎是曾經在秦嶺深處見過的龐爺。
年邁的龐爺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也很好,我頓時打消了心裡的擔憂和疑慮,加快了腳步。
"你先等等!"五月顯然也認出那是龐爺,她馬上拉住我,低聲說道:"你不覺得奇怪嗎?我們去壓牌會的消息很隱蔽,這個老頭兒難道料事如神?知道我們要被人追殺,所以專門在這兒等着?不可疑嗎?"
五月說的話很有道理,可是不知道爲什麼,我對龐爺總有一種說不出的信賴,我堅信不管出於什麼原因,龐爺不會有壞心眼。胖叔一個人在衚衕口堵着追兵,給我爭取逃脫的機會,我不能耽誤。所以我沒有遲疑,也不顧五月的阻攔,繼續朝前走,這樣一來,五月也沒有辦法了,硬着頭皮跟了過去。
距離衚衕口只有幾步路,轉瞬間就到了,當我真正走近的時候,看到那果然是龐爺。說實話,龐爺這個人看起來總有點讓人琢磨不透,長的很兇,但看見我走近的一刻,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慈祥。
那是一種久違的,讓我感覺安全的來自長輩的關愛,我心裡一熱,跑到龐爺身前。龐爺的眼睛好像永遠是眯着的,他看着我點點頭,說道:"先走,剩下的話慢慢說。"
說完這句話,龐爺轉身就走,我就像在黑夜裡看到了一盞明燈,加快腳步跟上去。胖叔很生猛,一個人在衚衕口把所有的人都擋住了,追兵一個也沒跟過來。四方城位於古城的城邊,轉過這條衚衕後,地勢開始複雜,龐爺對這邊的地勢好像很熟,帶着我們穿大街走小巷,離四方城越來越遠。
"龐爺,咱們現在要到什麼地方去?"
"你走的累了,我帶你找個地方吃些東西,歇歇腳。"龐爺放慢腳步,突然在疾馳中停下來,當他回過身的時候,那雙始終緊眯的眼睛好像露出了一條縫隙,一步從我身邊衝到後面,對着牆邊一個黑暗的角落低喝了一聲:"出來!"
龐爺的具體年紀,我還不清楚,但肯定已經很老了,不過當他飛身撲向後方的時候,一身精氣神頓時煥發,飛撲中帶着剛陽和威猛,又快又狠,如同一隻蒼鷹從雲霄猛然俯衝下來。
牆角的黑暗裡隨即響起一陣急促的告饒聲,可龐爺的速度太快了,對方的話音還沒落地,一個人已經從牆角處被龐爺硬生生的揪了出來。龐爺的身手超強,一手揪着對方,另隻手已經舉過頭頂,這一巴掌如果真的拍下去,對方不死也得丟掉半條命。
"別!"龐爺一身凜然的殺氣把對手完全震懾了,被揪着沒有反抗的餘地,只剩下急促的求饒聲:"老爺子
!別啊......"
顯然,這個隱伏在牆角的人一路尾隨着我們,悄無聲息,我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如果不是龐爺在,對方不知道要跟到什麼時候。龐爺快的像一道閃電,我本來沒有看清楚追蹤者的樣子,但對方一開口求饒,我心裡猛然一動,隱約察覺出,那好像是方小樓的聲音。馬五魁在四方城發難,現場那麼多人都無動於衷,只有方小樓站出來替我說了幾句話,正因爲這樣,我對這個二世祖的印象還算不錯。
"等等!"我趕緊跑過去攔住龐爺,定睛看了看,果不其然,被龐爺揪出來的果然就是方小樓,這貨是方家的人,不可能一無是處,至少跟隨我們這麼久都沒被我察覺,但遇見龐爺,方小樓徹底沒轍,被揪着掙脫不開,整個人都蔫了。
"跟着我們幹什麼?"
"今天這個事,是咱們四方城失理了,我家老頭兒不管,我得看看啊。"方小樓被抓的喘不過氣,急促的跟我解釋:"說不準能幫上什麼忙......"
龐爺沒說話,但那雙睜開一條縫隙的眼睛轉了轉,眼縫中爆射出一股讓人不寒而慄的寒光,方小樓暈了,被龐爺嚇的渾身發抖,話都說不利落,哭喪着臉一個勁兒的解釋。
我思考了一下,最後勸龐爺放了他。方小樓起碼在四方城是替我說過話的,他是方有爲的獨子,命根子一樣,真有了三長兩短,方有爲肯定會拼命,我不想再惹麻煩。
龐爺盯着方小樓看了一會兒,慢慢鬆開手,方小樓兔子一樣的朝後蹦,一直跳出去好幾米遠,才摸摸被勒的發紅的脖子。
"哎呀,這個事情我本來是一片好意。"方小樓徹底被龐爺弄怕了,一秒鐘都不敢多呆,轉身就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對我道:"老兄,改天再聊,改天再聊......"
方小樓瞬間就跑的沒影了,龐爺望着方小樓消失的黑暗處,轉頭對我說道:"這個人的心不壞,否則就殺了他。"
龐爺繼續帶着我們走,在凌晨的古城中穿梭了半個來小時,我們一直貼着城區的邊緣走,最後在城郊結合部一片還沒有拆遷的獨院旁停下來,帶我們進了其中一個院子。院子裡沒有開燈,古城要拓建新區,這片院子將要拆遷,很多家戶都搬走了,黑燈瞎火,五月本來對龐爺可能就有成見,跑到這兒的時候愈發不自在。但龐爺沒有爲難她,指了指樓上,讓五月上去。
屋裡只剩下我和龐爺兩個人,我對龐爺有種親切感,但同時又有種隱然的敬畏,所以我不敢隨便開口亂說什麼。房子裡依然沒有開燈,龐爺默默坐在那兒,一言不發。他不說話,我也不知道說點啥,兩個人相互沉默了許久。
"你還怨自己的父親嗎?"龐爺終於開口了。
記得在秦嶺的時候,龐爺就說過類似的話,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好像對這件事很關注
。我不想對龐爺撒謊,對於父親的怨,還積鬱在心裡,無法釋懷。
"他做錯了事,讓我的母親孤苦離世,我原諒不了他。"
"一輩子都不願再見他?"
"我不想見他。"我心裡有些難受,在龐爺面前,我就像一個沒有任何心機和隱私的孩子,不想掩飾自己的情緒和真實想法。
"有些事,只聽別人說,你永遠不懂,真正的懂得,是自己把事情看的通透。"龐爺沉默了一下,接着說道:"你信得過我麼?"
"信得過。"我不假思索的答道:"信得過。"
"那就好。"龐爺慢慢走到我跟前,摸了摸我的頭:"孩子,許久之前,我總覺得自己把什麼都看透了,把什麼都弄懂了,覺得能看穿人的心。可人心,是最複雜又最難懂的。我不是他,就永遠不知道他心裡到底怎麼想。"
對龐爺的話,我似懂非懂,好像知道他想表達什麼,卻又沒有完全搞明白。龐爺不再多說了,讓我在這裡小住兩天。
遠離了四方城,這個小院像一個平靜的港灣,這一晚,我睡的很踏實,第二天醒過來的時候,五月就拉着我嘀嘀咕咕,她顯然不想呆在這兒,龐爺和門神一樣,好像從來不睡覺,徹夜獨坐在樓下黑暗的客廳裡,這讓五月很忌諱,也很反感。可我暫時還不想走,一來,呆在龐爺身邊感覺安全,二來,我總覺的他知道一些事情,我想找機會問一問。
我否定了五月的建議,繼續留在這兒,閒的時候跟龐爺聊天。但我問什麼,龐爺總是不答,只是給我講故事。龐爺說,他是從黃河灘來的,給我講的,大多也是黃河灘上的傳聞舊事。
一直到了第三天吃過晚飯,龐爺纔打斷了連講了兩天的故事,他帶我走到客廳旁的一間臥房,鄭重其事的對我說道:"你不願做的事,我不勉強,只想讓你知道,有的時候,一個人,一件事,並非你自己獨想的那樣。"
"龐爺?您說的是?"
"有的事,別人講不懂,你自己看,自己聽。"龐爺拉開臥房牆邊的一扇小門:"你進去,只看只聽,不要亂動。"
"幹什麼?"我一下子搞不懂龐爺的意思了。
"你只願相信別人的嘴巴,也不願相信自己的眼睛麼?"龐爺枯瘦的臉龐上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自己看看,會明白的。"
我還是沒弄懂,但龐爺不由分說,把我推到了小門裡邊。這種小門是臥室貼牆的衣櫃,裡頭空間很小,人進去就得窩着身子。我剛一進去,龐爺把小門關上了。小門上,有一道很細的縫隙,透過縫隙,我能看見臥室裡的情景。龐爺靜靜坐在臥室牀邊的椅子上,像是老僧入定,一言不發。
這種等待簡直是一種煎熬,因爲不知道龐爺想讓我看什麼,呆在小門後面又不敢動,沒多久,身子就麻了半邊,我忍不住輕輕挪了挪腳,這邊剛一動,龐爺就在外頭說道:"你若弄出動靜被察覺,就什麼都看不到了
。"
他這麼一說,我趕緊就老實下來,強忍着一動不動。我一老實,龐爺就繼續沉默,大概有十幾分鍾時間,我突然聽見臥房外有人輕輕的敲門。得到龐爺的允許後,臥房門被推開了。
一個人從外面走進臥房,我躲在小門後,透過門縫,把那人看的清清楚楚。看到這個人的時候,我的情緒猛然開始起伏,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百感交集。
父親,是父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