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七羣島的海水是黑色,黑色猶如深夜,但如果你伸手下去,在被飢餓的細齒章魚,海蛇與刺骨魚咬斷手指之前,你會發現這裡的水就像是最上等的水晶那樣澄澈明淨,因爲這裡雖然有着上千居民,但他們幾乎不產生任何對於水質的污染——至於那些被投擲在水裡的廢棄物,對於水下的小生物羣落來說從來就是豐富而滋養的食物,它們會將所有的一切啃噬的乾乾淨淨,不留一點痕跡。
在這裡聚居着的不死者們,從半神巫妖(當然,僅有的一個,我們都知道他是誰),到最常見和弱小的骷髏,陰冷,無色以及帶着腐蝕性的負能量從他們的骸骨中溢出,就像是雲層,也像是流水,將七十七羣島曾經擁有的些許生機逐漸侵蝕殆盡,只留下了灰白色的沙粒與黑色的岩石,環繞着它們的海水錶層,同樣是沒有任何生物可以得到一絲喘息與掙扎之機的,如之前提到的高大海藻,以及海藻中的微小守衛們,在沒有被驚動的時候,幾乎都潛藏在深深的水下——大海是那樣地浩瀚,又是那樣的寬容,依照着一定規律行進的海水會帶走被負能量同化的同類,當它們來到溫暖的地方時,陽光會淨化它們,而那些未曾被腐蝕的海水又給這片海域帶來了微弱的生命。
德雷克是個商人,當然,按照更多人的說法,他是個奴隸商人,但就算是他,也還是第一次踏足七十七羣島,他是想要拒絕的,但他一點也不想讓葛蘭身後的那個“人”親自來提出一些“和善”的建議——像是那個在一隻狹窄的站籠裡嘶聲裂肺地慘叫了有一年多的可憐傢伙,他太愚蠢,誤將對方當做了一個普通的盜賊,表現的過於傲慢,所以他,還有他的家人,包括那個還不足月的嬰兒全被剝了皮站了籠子,他們早該死了,但不知名的法術讓他們活着,那個人保證過每一縷微風吹過他們的身體都會像是有一把鋒利的刀子在切割他們的肉。
作爲亞速爾島女大公的非婚生子,一個不被承認的兒子,以及一個卑劣的奴隸商人,有時候德雷克也會承認自己就是一塊連狗屎也不如的渣滓,但他不覺得自己能夠做到這個地步,他頂多……嗯,他是說,他的報復至少不會蔓延到那個嬰兒身上——那個倒黴的小雜種或許會因爲缺少照顧與哺育而死,又或者被別人提去賣給了公會或是別的什麼骯髒地方——那些地方的新血有一部分就是這樣得到補充的。只是一個嬰兒,是的,他是做不出來上面這種事兒的,就連葛蘭,他知道的那個傢伙,也頂多往那孩子的喉嚨或是心臟上來一刀子罷了。
但這種手段所能達成的效果無疑是最爲顯著與有效的,譬如說,當葛蘭請德雷克喝了一杯蜜酒,請他將這些……東西送到七十七羣島的時候,德雷克什麼也不敢說,他就連酬勞也沒提起,說真的,這個無法無天,膽大妄爲的奴隸商人覺得自己能夠活着去到那裡,然後從那裡回到尖顎港就已經足夠幸運了——簡直可以說是透支了他今後十年裡所有的運氣。
“如果……讓……那些人知道……”德雷克滿口苦澀地說,哪怕那份蜜酒甜的都快凝結在他的嘴脣上了。
“他們不會知道,”葛蘭沉默了一會後說:“你也知道吧,”他做了一個手勢:“即便是現在的我,也是弄不到這些的……”
德雷克點了點頭,他知道了。
不過也許是因爲混球與混球之間長達五十年的交情,他們之間總是有點所謂的惺惺相惜,葛蘭還是在最後給了他一張薄薄的小紙條,大概只有指頭那麼長的紙條上只有一行模糊的灰色字跡,德雷克只來得及匆匆一瞥,紙條就在他的手指上燃燒起來,“如果有什麼問題,就大叫這個名字吧。”葛蘭說。
“我覺得這個名字有點熟悉。”這個名字讓德雷克不由得回想起他強壯而又快樂的青年時代,因爲確實非常古怪拗口的關係,就算是隔了將近五十年,他還是能夠隱約記得。“我叫了之後會怎麼樣?”
“我也不能確定,”葛蘭說:“但事情總是在好轉與變得更壞之間轉化的,難道不是嗎?”
德雷克忍不住露出了讓葛蘭都有些同情他的神色:“我已經很老了,”德雷克說:“你知道嗎,我已經有二十年不再踏上甲板了,你們爲什麼不去找一個生機勃勃,富有冒險精神的新人呢?我可以給你推薦一百個或是更多。”
“如果現在航行在亞速爾海域的不都是你的孩子,”葛蘭說:“我會相信這句話的。”他的神色略微變得嚴肅了一些:“你知道誰是你真正的委託人,是嗎?”
德雷克慢慢地吸了一口氣:“我知道。”
“你完全不必那麼沮喪,”葛蘭將雙手交叉起來,他的手指秉承着盜賊的傳統,沒有任何飾品以妨礙到他的行動,而德雷克的手指上帶着三枚寶石戒指,閃爍的奇異光芒表明它們都是魔法戒指,但有着豔羨眼神的不是葛蘭,而是德雷克,不爲別的,只因爲葛蘭的手是光滑的,纖細的,沒有皺紋,也沒有膨大的關節,甚至如同女性那樣細膩,血液在蒼白的皮膚下流淌,呈現出細微的青色脈絡——這樣的脈絡德雷克也有,它們醜陋的凸起,在乾癟的皮膚間形成山巒,還有那些猶如山巒陰影般的黑色斑點,德雷克已經竭盡全力去維持與延長自己的健康與壽命了,但結果總是不盡如人意,哪怕他已經幾乎取代了他的母親,成爲了亞速爾隱藏在帷幕後的統治者:“那位大人比你想象的還要慷慨。”
葛蘭向他展示出一枚胸針:“這是酬勞。”他把它放在桌面上,然後把它推向德雷克。
德雷克停頓了一下,他的法師曾經告誡過他,在法師沒有施放偵測法術給予鑑別之前,他是絕對不能隨便去碰觸什麼東西的,誰知道一枚珍珠戒指或是一條寶石項鍊上會不會有可怕的詛咒呢?尤其這個東西已經無限地接近於詭異的魔法用具。但他對葛蘭還是有着一些瞭解的,就像是葛蘭對他也會有一些瞭解,既然葛蘭這麼說,就表明這樣東西絕對不會是用來讓他頭頂撒花瓣或是口吐蛤蟆的——他或許做出了一個非常正確的判斷,德雷克的手指一碰觸到胸針,那枚胸針中蘊含着的力量就衝入到這個凡人的身體中……他先是感到炙熱,然後是冰冷。
他的視野,很早之前在搖曳的燭光與光亮的氟石中看的久一點就會模糊黯淡不已的視野突然明亮和清晰起來,德里克看到自己的指甲從灰黃色變成了柔嫩的粉色,手指變得飽滿,他立刻曲起手指,將那枚胸針緊緊地握在手中——他的身體突然變得輕盈起來,呼吸也無比地順暢,他的脊背不再感到疼痛,而他的腸胃前所未有地感到了飢餓帶來的尖銳刺痛。德雷克已經記不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渴望過鮮美的燉魚湯,肥嫩的牛裡脊,灑滿香料種籽的烤小羊……是的,他重新變得年輕了,衰老帶來的困擾與痛苦如同生出雙翼一般飛馳而去,留給了他一具新鮮而強壯的軀體。
德雷克吞嚥下口中的唾沫,撿起桌上的蜜酒一飲而盡,他有着大聲嚎叫與蹦躂的衝動,如果不是葛蘭還坐在原來的位置,環抱着雙臂微笑着看着他。
“這是……”德雷克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這是暫時的……還是……”
“永久的,”葛蘭說:“據說一個術士用它保持了數百年的青春。”
德雷克感到一陣昏眩,雖然他還記得提醒自己在一個凡人身上,魔法用具可能達不到最好的效果:“那麼說,”他喘息着:“我可以得到它。”在葛蘭給了肯定的回答後,他的脣邊露出了讓盜賊熟悉的笑容,他將胸針別在了自己的襯衫上,“好吧,我會去做的,無論什麼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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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德雷克還是感到了一陣陣的心悸,他甚至試想着對那個可怕的存在玩弄他的詭計與陰謀,就像他對他的敵人與朋友所做的那樣,但他立刻停止了這個危險的舉動,他無法說服自己去激怒一個神祗。
只是在航行的途中,他不止一次地祈禱過,雖然他也不知道該向誰祈禱,盜賊之神瑪斯克就是這筆交易的主使者,而羅薩達,伊爾摩特以及泰爾三位善神則是這筆交易的受害者,至於風暴之神塔洛斯,祈禱是需要祈禱的,但他能夠放手讓船隻平靜地走完這一程,就足夠令人寬慰的了,多餘的事情還是不要去打攪這位暴躁的神祗了,何況,德雷克可以猜到,瑪斯克也一定不會高興自己的事情被其他神祗聽見——或許弗羅?德雷克想到這點的時候都幾乎要笑了。
他也有想到過向陰謀之神希瑞克祈禱,但他僅僅設想了一下,就只覺得毛骨悚然,他也和希瑞克的信徒與牧師打過交道,但如果說瑪斯克的信徒都是一些雜種混球,那麼希瑞克的信徒大概就都是一兜瘋子,他們的存在就像是一個烏黑的泥沼,它不停地旋轉着,將所有敢於碰觸它的人拖下去,沒人可以從這個漩渦中脫身,沒有人。
他或許還可以向死亡之神克藍沃祈禱,可惜的是他要去的地方,所要見的可能是死亡之神克藍沃最爲深惡痛絕的一羣,他無法想象自己若是真的不幸\幸運地將克藍沃的視線拉到七十七羣島與自己身上,事情會往什麼方向發展?也許是往無底深淵。
最後德雷克只能向財富之神沃金祈禱,許諾了她每年一萬枚金幣的奉獻或是更多。
但金幣帶來的些許安慰最後只能在死亡的威脅下悄然消散,德雷克還是第一次看到那麼多的……灰袍,在拉起的兜帽下面,閃爍着紅色的微光,海風吹起寬袖與袍角,露出了枯乾的肢體與……森森白骨,德雷克根本沒有辦法說話,或是動作,他就連呼吸都變得艱難——他不是距離死亡有多麼近,而是正沉淪在死亡之中——上百個巫妖們的恐怖光環累加在一起的時候,即便是個聖騎士也會爲之顫簌,失去戰鬥的意志,何況德雷克只是一個凡人,他沒有當即死亡——就像他的船員,完全是因爲他周身的護符與魔法寶石。
還有他打開的手掌,裡面用磷粉寫着那個奇特的名字,一個巫妖飄過來低頭看了一下,向他的導師無聲地通報——在得到導師的回覆後,巫妖們遠離了這個幸運的人類,開始將他們的貨物搬運到七十七羣島上去。
——我可真想截留一個啊,巫妖之一用心靈法術“說”,七十七羣島上很久沒有這樣的好貨色了。
——埃戴爾那。
——我還有一百枚相當出色的靈魂寶石,或許我們可以……
——埃戴爾那。
——但你難道不覺得,比起這些,用孩子與女人來召喚那位更爲合適嗎?
——埃戴爾那。
——我們能不能不說埃戴爾那?
——導師?
——我們還是說會埃戴爾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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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雷克很久之後才醒來,陽光從雲層的縫隙中投射下來,但他還是覺得很冷——然後他看到了一個袍角飛揚——流蘇一般的袍角,還有讓他眼睛感到了一陣劇痛的光裸的雙腿……就和包着一層皮膚的骨頭別無二致,他不由得暗中詛咒施法者們在長袍內不穿着任何衣物的古怪傳統。他思考的過於認真,當一個聲音突然在腦中響起的時候,如果不是手足麻痹,德雷克一定會跳起來,如同字面意義的那樣。
——你感覺怎麼樣?那個巫妖問。
“很好。”德雷克艱難地說:“我很好。”
巫妖微微頜首,顯然這個人類沒有給他找來更多的麻煩讓他心情不錯——你可以回去了,他說。
然後他揮動手指,德雷克就從地面上突然產生的一個黑洞中掉了進去。他會落在亞速爾島上,但具體是什麼地方……嗯,就連施放了這個法術的人也不知道,但既然他已經足夠走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