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順時針方向,吳老闆之後,就是金小姐。她講的故事是這樣的:
我家是農村的。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父親母親比較開明,並沒有因爲我是個女子讓我中途退學。哥哥高考沒有考上,回家種地了。兩年後,我考上一間師範大學,學中文專業。儘管家裡很困難,父母還是咬着牙,東挪西借地爲我籌措大學的生活費。弟弟還在讀初中,也需要錢。所幸的是,我們那個年代,師範大學基本上不交學費。每年還有300多元獎學金拿。自己要出的錢,只是生活費和往返學校的交通費,花得仔細點,一年也得1000多元。
父母能掙到的錢,也只是靠賣賣小麥、玉米;養幾隻雞,賣雞蛋。母親咬牙硬是撐着養了四頭豬,養大半年,出欄後也差不多夠我一年的生活費。養豬的髒和累,恐怕沒有幾個人知道。母親習以爲常,從無怨言。
大學畢業那年,根本就沒有自己擇業之說,所有的畢業生都由國家統一分配工作。我們班有一個名額可以留校任教。對於我們這些從農村來的孩子來說,留在大城市,那可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我寫信給母親,談到想留校的機會。母親聽弟弟唸完我的信,就對父親說:“丫頭他爹,咱得想個法子幫幫丫頭。要是丫頭留在學校就是大學老師了。要是留不住,肯定要回鎮上教書。”
父親說:“我一個農村老頭子,你一個農村老婆子,能有啥辦法?”
母親說:“我有辦法。不用你管。”
母親當天就約上村裡兩位老太太一起,提着十幾個雞蛋去趕集。各自買回來一籃子紙錢、供香和供燭。母親是位虔誠的佛門信徒,對因果業報、輪迴轉世等深信不疑。她總是說這一輩子受苦受累,是因爲上一輩子積德太少。
另外兩位老太太跟母親一樣,對誰都無條件地好。有要飯的上門,她總是拿最好吃給別人。村裡有人問她:“嬸,下一輩子過得怎麼樣,管你什麼事呀?”
母親說:“也有現世報的。當年那個誰誰誰,不就是因爲真心實意地招待上門要飯的朱元璋,朱元璋當上明朝皇帝后,就賞了他做大官的嗎?”
三位老太太都一樣,遇到需要幫助的人,絕對不說二話,能幫就幫,不管是出錢還是出力。母親還相信我哥考不上大學,是因爲她不夠虔誠;我能考上大學是因爲她變成虔誠了;她還相信我弟弟會考出更好的成績,因爲她越來越虔誠,越來越多的善行和供奉。
於是,第二天一大早,母親和另外兩位老太太,都提着一籃子紙錢香燭,搭乘車鄰村磚廠的手扶拖拉機,去獨山廟裡進香。她們消息還挺靈通,人傢什麼時候送貨,她們知道得清清楚楚。
我們老家是平原,方圓百十里就一座山,大家都叫它“獨山”。山上有一座廟,大家都叫它“獨山廟”。
那天晚上,十點多,母親仍然沒有回家,村裡兩個老太太也沒有回家。父親抽着菸袋,焦急在院子門口轉來轉去。另外兩家人也很着急,父親和另外兩家的人,一起趕到鄰村磚場。磚場老闆也不知道爲什麼送磚的人沒有回來。那時候沒有手機,沒有BP機,固定電話都很少。
於是他們決定連夜去獨山尋找。一行四人:父親和另外兩家的人,還有那輛手扶拖拉機司機的半大兒子,帶着手電筒,連夜騎上自行車一起去獨山。騎自行車,走五十多里路,兩個多小時也就到了。
午夜時分,他們在獨山腳下的公路邊上,一個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野路段,看到一個草棚子。棚子旁邊一個新刷的白木頭牌子。黑燈瞎火的,手電筒微弱的燈光下,他們終於辨認出那是公安局書寫的屍體認領告示。父親回憶說他當時頭就嗡地一聲,差點沒連人帶車衝進路旁邊的深溝裡。
四個人又驚又怕地走進那個草棚子。四具屍體整整齊齊地擺在那草棚子內,都蓋着草蓆。哆哆嗦嗦地掀開草蓆,儘管他們都不願意承認,但那四具屍體確確實實就是母親、同村的兩位老太太和手扶拖拉機司機。那時候的人都沒有身份證。農村人,就算有身份證,也不願意帶在身上。所以,白天手扶拖拉機返程下山,一頭栽進路邊十餘米深的深溝,被人發現後,也無法確認他們的身份。
父親當場就手腳發軟,癱倒在灰土裡,半天爬不起來。草棚子也沒有人看守。拖拉機還在路邊的深溝裡。
弟弟第一時間給我發了加急信,五天後我收到信,知道消息時,母親已經安葬。我還是趕回家。跪在母親的牌位前,我一直都不願意相信,母親活生生的身體,怎麼就能變成一塊木牌牌?如果真的有佛的話,他怎麼可以讓幾位虔誠禮佛的老太太在剛剛做完供奉之後,就一齊命喪黃泉?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更讓我氣憤。不但留校的名額我沒有爭取到,卻要被“發配”邊疆,請原諒我那時候沒有什麼覺悟。我生氣了,這求的是哪門子佛呀?於是,我抱定信念,死活也要賴在首都,哪裡也不去。沒有正規工作?咱不要了。其實,我也沒有那麼前衛,主要是師兄、師姐們的成功案例作榜樣和以及他們的直接提攜幫助。
畢業後,我拋掉了鐵飯碗、商品糧和國家幹部身份。這三個詞,如今的小年輕們都聽不懂了。我去了一傢俬營的小廣告公司。這家廣告公司爲一些地產開發商做廣告,幫他們賣房子。
三年後,我們幾個好友一起創辦了一家自己的公司,專門幫地產開發商賣房子。再後來,我們成立了自己的房地產開發公司。
兩年前,我們來這裡旅遊,我把心裡對佛祖的怨恨講給一位僧人聽。僧人聽完後問我:你確信你的母親不是去了一個更好的地方嗎?你確信佛祖沒有幫助你,爲你指引一條更好的路嗎?
聽完這話,十幾年間解不開的思想疙瘩煙消雲散。我一下明白了,我頓悟了!!!於是,我拜那位僧人爲師,成了這高原城市的常客。我還在附近買了一套房,等我退休了,我就來這裡住下,不走了。
“金小姐,你真是太牛了!”金小姐的話音剛落,趙雅朋搶先講了這麼一句。話一出口,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讚美有點滑稽可笑。窗邊的那位女子問道:“金小姐,你說的佛,你相信真的存在嗎?”
“有沒有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心中是否有一個目標。只要那目標不違背道德,不妨害他人,就應該勇敢地去追求。你不信佛的話,就把你的目標當成佛;你信佛的話,就把佛當成你的目標。吳老闆信的佛其實是一種哲學,不是偶像。我信的佛呢,就是我精神的寄託。吳老闆可能是對的,我也可能是對的,有可能我們倆都是對的。”金小姐回答道。
那女子對着金小姐微微地點了點頭,便不再出聲了。茶室裡一片沉默,該甘勇軍講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