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姑娘眉彎若柳,杏眼含瓊,膽鼻櫻桃口,脣紅欲滴漿。着一身素色蘭花小褂,配油綠緞背淨面絲毛葛長裙,立在燈旁。讓紗中透出來的光襯着,就好像月下聚雪,堆得一個雪人似的那麼美,玉質柔肌,態媚容致。
李桐光倆眼睛像是被鉤子鉤住了似的,不會動了。姑娘淺淺道了個萬福,纔是讓李桐光的眼睛活泛起來。
“啊……”沉吟一聲,李桐光抱拳行禮,“在下李桐光,見過姑娘。”
李桐光打量着姑娘,姑娘自然也打量着李桐光。白日裡匆匆一瞥,不如這麼細緻地瞧着。爲了來見這個姑娘,李桐光也是精心做了一番打扮。頭戴文生公子巾,身披文生公子氅,鶴羽圖樣層層疊疊甩下來,腰間繫一條八寶祥雲垂絲帶,白襪黑靴,乾淨利落。
這姑娘心中暗喜,心說這李大人也算是個標緻的人物。五官俊朗,膀大腰圓,還帶着幾分書生氣。也是個懂禮數的,即便入得房來,表現得也不是那麼不堪,仍舊是互道了一禮。唸到自己如今乃是一個風塵女子,這番表現就更是難得。
“李大人,請坐下說話吧。”姑娘蓮步飄搖到桌邊,給李桐光打了個手勢。那桌上已經擺上了一桌好菜,燙好了燒黃二酒,顯然就是等着李桐光來呢。
姑娘走路的時候,李桐光瞧見了一雙寶藍色繡牡丹樣的繡鞋。這姑娘沒裹過腳,天足。那老鴇子也說過,這姑娘是習武之人,青樓裡的打手,四五個不是她一個人的對手。
這更是讓李桐光心裡歡喜了。
“唉。”李桐光應了一聲,上前來落座。他沒覺得有什麼,姑娘心裡頭誇他。爲什麼?他沒坐在主位上。
即便一個席上有兩個人,那也是有主次之分的。姑娘站到了主位上,就是存心試他一試。嫖院的客人沒有跟姑娘對坐的時候坐在次席的,得是姑娘伺候着大爺,沒有大爺低姑娘一頭的道理。
李桐光自覺地坐在下首,在姑娘的猜想裡,大概有兩個原因。一來,李桐光不怎麼來往於煙花柳巷。二則,也是最重要的,這李大人沒拿她當風塵女子,是把她作爲這屋子的主人對待,倆人平起平坐,誰也不比誰矮一頭。
這都不像是來贖人的。贖人都帶着幾分傲氣,哪有像李桐光這般對待姑娘的呢?要說李桐光當真不明白席上的規矩?姑娘覺得不可能。老鴇子明明白白說過,他是天靈衛的千戶,這可是朝廷命官,至少也是讀過書的,沒道理不清楚。
坐到席間,姑娘也不給李桐光去添酒,只是這麼看着他。李桐光也愣生生看着姑娘,倆人對視了得有小半盞茶的時間,李桐光纔是打了個哆嗦:“啊,是我怠慢姑娘了,來,姑娘吃菜。”
夾了一箸頭雞肉到的姑娘的碟子裡,李桐光嘴裡泛苦。他心說自己這是幹嘛呢?人家見了心上人,能聊風花雪月,自己央給姑娘吃肉,這算怎麼檔子事兒?李桐光不愛讀書,但不代表他讀的少,煉氣士裡沒有不學無術之人。唐詩宋詞背過不少,錦繡文章也讀過許多,到這個時候卻是一個字都蹦不出來,只能是給姑娘夾菜。
姑娘微微一笑,也沒動筷子,輕嘆了一聲:“我的事,李大人您可都知道了?”
李桐光點點頭:“啊,知道,老鴇把事情都跟我說了。”
“那她告沒告訴你我不做妾只做妻?”姑娘又問。
李桐光又點點頭:“知道,此番替姑娘贖身是一回事,八擡大轎把姑娘娶進門,是另一回事。”
姑娘微微點頭:“好。李大人能不顧自己的前程,娶我爲妻,足見你是真心。更何況李大人儀表堂堂,更是張榜宣科,比狀元都要風光上幾分的弘武大會魁首,我能被李大人看上,是我的福分。”
“不敢當不敢當,”李桐光想着,謙虛兩句總是沒錯,“不過虛名而已,不足掛齒。”
“可你也要知道,”姑娘根本沒接李桐光這個茬,“能娶到我,也是你積下的大德。”
李桐光愣了,沒聽過這麼說話的。姑娘的氣度好似很理所當然的樣子,與李桐光對視,毫不相讓。
忽然間李桐光撫掌大笑,端起黃酒的酒壺,爲自己和姑娘各斟一杯,端起杯來笑道:“是我的福分!是我修來的德行!得妻如此,夫復何求?我李桐光,今生非卿不娶,不納妾,不問柳尋花,姑娘信不信我?”
姑娘也端起酒杯來,微微搖頭:“我信你,但又不信你。我信你,此時言語是真,不信你誠心一世。”
李桐光臉上的笑模樣收起來一點:“姑娘,此話怎講?”
姑娘微微點頭:“你自己也說了,爲我贖身是一碼事兒,娶我爲妻是另一碼事兒。可你今天既是來爲我贖身,也是來提親。首先一樣,我叫什麼,你知道嗎?”
“知道,姑娘你名叫韓玉春。”李桐光不是傻子,這個時候死活不能說“白玉雪”這仨字兒。若說進門的時候,還有些遲疑,到此時見識了這個姑娘是個什麼風采,再叫她白玉雪,那當真是侮辱人家了。
白玉雪是個花名,是老鴇子給起的,是豔芳樓的一塊招牌。韓玉春纔是姑娘的本名,李桐光要娶的是韓玉春這個人,不是白玉雪這塊招牌。
“好。”韓玉春飲下手中的酒,把杯伸過去。李桐光連忙拿起酒壺,又給姑娘斟滿了。
姑娘端着酒杯又問:“我身陷煙花之地,你來時也是萬分匆忙。打從咱們兩個打一個照面兒,到現在前後不到三個時辰。既如此,肯定是沒辦法準備禮餅花擔,大小布帛,瓜果春香,這都可以原宥。那我問你,既然是向我提親,媒人和在,禮書何在?”
“有有有!”李桐光連道了三聲有,忙起身來到門口,招呼着大茶壺去通傳。
大茶壺噔噔噔下樓來,到周賢的茶間外叩門三聲:“周道爺,李大人有急事找您,要您馬上去一趟,十萬火急!”
周賢一聽也不吃了,放下筷子,撩袍起身:“頭前帶路。”
到樓上來,周賢見了韓玉春,深打一禮:“貧道周賢,見過姑娘。”
韓玉春微微點頭,也沒說什麼,退在一邊。周賢起身問李桐光:“可是老鴇反悔,銀錢不夠?”
“不是,師兄你快幫我這個忙!”李桐光興奮臉通紅,“幫我寫一張禮帖,我要你給我做媒提聘。”
周賢微微眯起眼睛,轉回頭看了一眼韓玉春,心道這個時節李桐光絕對想不到這一折,非得是這個姑娘提出來的不可。好一個煙花之地的奇女子!
“哈哈哈,紙筆墨硯何在?”周賢朝着守在門口的大茶壺招呼,“紙要金箔紅紙,筆要狼毫筆。”
大茶壺笑着回話:“已經差人去拿了,道爺您稍待。”
媒婆媒婆,有媒就是婆。牙媒師虔藥穩,其中只有媒穩二婆,人們離不開。周賢沒想到這輩子自己還能做上媒婆的營生,心裡也很高心。
不多時一張書案搬過來,已然有人伺候着磨好了墨。周賢舔飽了墨,擡一筆揮毫,先寫了幾句吉祥話,又填了李桐光的生辰八字。轉而問韓玉春的,也一併填上。
寫完了,周賢輕嘆一聲,心道這韓玉春也不過纔剛過完十九歲的生日沒多久,卻是遭逢大難,實是可憐。好歹也是官宦人家的出身,到如今打落賤籍,得是有多堅韌的心,才能撐着她不自甘墮落。如此說,白玉雪這個花名倒是恰如其分,世間再難找這種清冽如雪的奇女子。
李桐光和韓玉春這個姑娘遇上了,這是一段佳話。如果這倆人陰差陽錯沒遇上,這姑娘的命運可想而知。
攤開了禮書,周賢讀了一遍,成婚的日子留白了,講清楚是等着方丹和孔諍言定奪。
姑娘對着周賢道了個萬福:“可是麻煩師兄了。”到這個時候稱呼都改了。
周賢呵呵一笑,擺手道:“韓姑娘切莫如此。我與桐光,雖是師兄弟相稱,實則桐光長我四歲。按照年紀來算,他是兄,我是弟。聖上要我用對待上官的禮節來對待他,我可不敢對你倨傲稱呼弟妹,今後我叫嫂嫂如何?”
韓玉春笑着又道了個萬福:“謝過周道爺擡愛。只是尚未過門,暫且稱我韓姑娘就好。”
說話間,韓玉春拆下自己頭上的首飾,鬆散了髮帶,讓一頭過腰青絲就這麼垂下來。反身回榻前,從靠枕下拿出一把匕首來。這匕首磨得鋥亮,寒光閃閃冷氣逼人。可想見這姑娘平日裡都是如何防備,無論是殺人還是自盡,她都已經做好了準備。
只不過這一回拿出這把匕首來,姑娘是笑着的。
捲起一綹頭髮,用匕首在這裡輕輕一挑,摘紅繩捆好了,韓玉春雙手託着這一縷青絲,來到了周賢面前:“還請媒人收下。”
“好啊!”周賢託着個頭發,來在李桐光身邊,“上官大人,您的頭髮呢?”
“哈哈哈……”李桐光笑得嘴都合不攏了,摘下文生公子巾,解散了頭髮,兩指掐起一綹頭髮,真氣一逼,斷開來,也用紅線紮好,交到周賢的手中。
到此時,周賢犯了難了。兩人的頭髮現在都在自己手裡,此時應該打一個同心結——可是他不會。到底不是專業的媒婆,沒有掌握媒婆必會的技能。把這兩綹頭髮並在一起,放到書案上,周賢可是犯了難了。
旁邊一個伺候着大茶壺,看出來是怎麼回事兒了,到前來指着自己的鼻尖,滿臉堆笑:“道爺,我會打同心結,要不然讓我來?”
“滾!”李桐光怒斥一聲,“算個什麼東西,也配來給我們打同心結?”
說着話,李桐光反身牀幔前,一把撕下來,扯出來兩根布條,扔給這個大茶壺:“你打給我家師兄看,要我師兄來打。”
“唉……”大茶壺腿肚子直哆嗦,先說自己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了。人家是弘武大會的魁首,天靈衛的千戶大人。殺他都不用償命啊,真得是加着小心。
照着大茶壺的手法,兩綹頭髮並做一股,打好了同心結,周賢把它遞給了李桐光。李桐光珍重地把它收起來,又對着韓玉春做了個揖:“韓姑娘,如此可好?”
韓玉春點點頭:“如此最好。”說着話,折回身去,把李桐光先前給她斟的那杯酒,一飲而盡。放下酒杯來,韓玉春輕嘆一聲道:“我本說是三杯酒許你,第三杯要問你家裡人,能否不另眼看我。如今見了你師兄,這第三杯酒,我敬咱們的媒人。”
周賢來到酒桌前,給韓姑娘倒好了酒,自己拿起了李桐光的酒杯:“韓姑娘,這杯酒當是我敬你纔對。”
叫來老鴇子——這個時候老鴇子左半邊臉還腫着呢,讓周賢那一個耳光抽的——留下了三百兩白銀,先後提改日期,李桐光和老鴇子都按了手印,韓玉春自此賣身給李桐光了。
交了韓玉春官賣的文書,李桐光拿在手裡仔細打量了一番,轉手塞在了韓玉春的手裡,笑道:“自此,韓姑娘便是自由之身了。”
韓玉春再堅強的姑娘,到這個時候也是受不住了,眼淚撲簌簌掉下來:“我……李大人……”
“不要叫我大人,”李桐光擺擺手,“你叫我桐光便好。如果你不習慣,過門之前,可以喚我公子。”
“好,公子。”韓玉春點點頭,“自此,玉春生是你李家的人,死是你李家的鬼!”
“不必說這樣的話,”李桐光輕嘆一聲,“姑娘並非愛我,只是一時感念,桐光心裡明白。咱們慢慢來,你若不允,我絕不強求。”
“哎呦喂!”別人沒怎麼樣呢,老鴇子嚎起來了,“玉雪啊~媽捨不得你呀!可你看你和李大人郎才女貌,天造的一對兒地設的一雙,媽也不能攔着。就是想起來,這些時日,咱們母女倆這個親近,媽心裡頭難受啊……”
這是在討要賞錢,是青樓紅館的規矩。客人爲姑娘贖身之後,贖身的錢是一筆,老鴇子哭女兒,賞錢是另一筆。
周賢和李桐光這倆人都不懂啊!他們只覺得噁心。周賢對着老鴇子招招手:“來,老虔婆你過來。”
老鴇子心裡一喜,假裝擦着眼淚湊到近前:“道爺,您怎麼着?”
周賢這一番擡起左手,照着老鴇子沒腫的右臉,一耳光抽下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