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意事十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仙客來酒樓裡周賢坐在張弘艾的對面,給他添酒,“這種事情吧,在你今後可以預見的漫長人生中,仍會遭遇到許多,慢慢就習慣了。”
張弘艾翻了個白眼:“你不說話我也不會拿你當啞巴!”
緣何二人在芙蓉莊仙客來飲酒呢?張弘艾近來心緒多有煩悶,可逮到旬假的機會,捉了周賢出來飲酒。不爲旁事,只因爲他嘗試突破到煉神返虛的境界,失敗了。
這一回本應算作是厚積薄發,有陳文言親自爲他護法。架設法陣吸納靈氣,也是找的籙陣門的林執事親手佈置。更有陳文言花費了許久工夫煉製出的丹藥打底子,卻仍是差出那麼一線。
這實在是在正常不過。郭子衿、李桐光以及周賢這些天賦卓絕的人的經歷,實際上不具備參考價值。孔諍言當初天時地利人和俱全,也是嘗試到了第三次才得以突破,這纔是修士之間的常態。
這一遭耗去了許多的時間,也浪費了不少的銀錢。自古以來,修行講究的無非是“財侶法地”。
財,是指銀錢。沒有錢就不要修行了,首先得保證自己衣食無憂,還得能支撐得起法器、丹藥、符籙消耗。有道是“窮文富武,金山銀山修神仙”,此言非虛。
侶,指一同修行的人。孤木不成林,不能關起門來寫文章不是?得有人一同修行,印證所學,探討法門,才能相互提高。
法,自然是說法門、傳承。不得其法不能登堂,連怎麼修行都不知道,即便是跟人探討出花來,那也是邪門歪道,得是有前人的經驗流傳,才能少走許多的彎路。
地,專指福地洞天。連一個像樣的道場都沒有,在靈氣匱乏的地方修行,辛苦十年,所得不過毫末。使盡渾身解數,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財侶法地,這四樣張弘艾都佔全了,可他仍然是沒能跨進大修這個行列。由此可見,煉氣一途和世間其他的路一樣,都沒那麼好走,甚至可說是更爲坎坷。
張弘艾輕嘆一聲,放下酒杯:“與你們做朋友,我說不上是幸或不幸,你們才入門的時候,事事央求着我來做,修行上遇到了什麼問題,也願意與我討論。可這十多年過去,我倒是成了後進晚學。我長你們許多,卻在境界上被你們甩下了,我心中自有不甘。”
周賢面色微微一變,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勸慰的話,還是閉嘴的好。
“我師父是天縱之才,才修行幾年便是煉神返虛。如若不是他一十三歲時太過年少心性未定,急功近利,怕不是青要山要再出一個天下第一。”張弘艾感嘆道,“我的資質其實算得上是上游,這我心裡是清楚的,可是青要山人才輩出,僅僅算是上游的天賦,在這一衆天才之中,實在是不顯眼。我都覺得我給我師父丟人。”
周賢終究還是開口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福從何來啊?”張弘艾哭笑不得地隨口一問。
“有過一次突破失敗經歷的好處我便不多說了,”周賢笑道,“這些話,陳師叔在這幾日想必已經把你嘮叨得煩了。好些人都是這麼走過來的,也不差你這一個,但就說陳師叔這件事吧。”
張弘艾來了點興致:“作何講?”
周賢道:“陳師叔修煉如果沒有出岔子,怕是也不會在後來選丹修這條道吧?你想一想,如果陳師叔真的成了青要山史上最年輕的煉虛合道的修士,那麼他還有心思沉下心來去做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嗎?是上多了一個煉虛合道的修士又能怎樣?你也說過陳師叔那時候太過急功近利,學好了本事不去試一試,自然對不起少年心性。怕不是到時候江湖上多了一個好勇鬥狠的道士,少了一個濟世救人的神醫。”
張弘艾苦笑一聲:“你對我師父到很是推崇,當着他的面你怎得不說這些話?照你這麼說,我師父修行出了岔子,反倒是好事了?”
“哎,當着他的面說太有拍馬屁的嫌疑了。雖然到今日,我仍舊覺得陳師叔是有入廟封神資格的大德高人。”周賢點點頭,“不能說是好事,有利有弊。我曾聽師公講過,師叔他一開始學丹修,是爲了治自己的傷。對於陳師叔自己來說,肯定是不大喜歡這樣。但是他如今做的研究,福澤蒼生。作爲他的弟子,你應當最有感觸。”
張弘艾反倒是搖了搖頭:“你說這些我又何曾不懂,只是心裡這道坎過不去。你用我師父的例子勸我,是想叫我也放棄修行,專心致志來研究醫學嗎?說實話,這些年來藥石門規模越來越大,已然是青要山人數最多花銷最大的門所了。這麼多高人前輩,有煉氣士,也有各方前來的神醫,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
周賢撓了撓頭,心說張弘艾這算是把天給聊死了。
轉念一想,周賢覺得自己還是得勸勸:“弘艾師兄你這就鑽牛角尖了,話不能這麼說。如果你將修行境界作爲自己的唯一追求,那突破起來可就更難了。‘煉氣者,煉心’,咱們青要山修行的總綱是向全天下公開的,你不會不記得吧?”
“既然是記得。”張弘艾點點頭,“絕大多數煉氣士,都會在煉氣化神這個境界蹉跎一生,便是因爲心境不夠。說實話,師弟,我不是煩悶,我是害怕。”
周賢一愣:“你怕什麼?”
“我怕我也這樣。”張弘艾放下筷子,正對着周賢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即便我知道我越害怕,我下一次突破就越艱難,可我仍是害怕。我怕我一輩子都是中人之姿,永遠沒有登堂入室的機會。”
“呵呵……”周賢冷笑兩聲,“怕這個?”
周賢也放下筷子,把一兩銀子拍在桌面上,墊步擰腰上前去,隔着桌面一把抓住了張弘艾。今時不同往日,周賢如今境界已經穩固,確實是一方大修了。他驟然出手,打得是張弘艾一個措手不及,避無可避,便是被周賢提在了手裡。
緊接着,周賢祭出暗鞅,點開窗口,一步跨出去立在遁光之上,提着張弘艾直飛天際。
張弘艾驚了:“周賢,你要幹什麼?快放我下去!”
被人帶着御劍飛行,張弘艾不是沒有經歷過。但是被人提着飛上天,對於張弘艾來說可是頭一遭。這種體驗不怎麼美好,回頭向下望去,芙蓉莊已經變作了巴掌大的一小塊了。
可到這時,周賢仍在向上爬升。
周賢也沒飛過這麼高,他沒想過要做御劍飛行突破大氣層第一人。反正據他所知,即便是煉虛合道境界的陸地神仙,在惡劣的太空環境下也絕不可能活上多長時間。
再者說,他也飛不到那麼高。飛到平流層的時候,周賢清楚的感覺到自己到極限了,再向上拔升一尺都是千難萬難。
這裡很冷,空氣也很稀薄。煉氣士寒暑不侵,那也是有個極限的。零下四十五度左右的溫度對於如今的周賢來說,可以不被放在眼裡,但是張弘艾已經很不舒服了。
急速爬升讓張弘艾的鼓膜嗡嗡作響,他運起屏息內轉的法門,以防在呼吸這麼困難的地方暈厥過去。
他擡頭望着終於停下了飛劍的周賢,扯着脖子大喊:“你要幹什麼?快放我下去!”
“我們現在距離地面大概三十千米,”周賢也扯着脖子應道,“雲被踩在咱們的腳下,遠眺可見大好山河。見得此情此景,你就不感慨嗎?”
張弘艾哪裡有什麼感慨的心思:“你要麼讓我站到你的遁光上,要麼放我下去。你失心瘋了嗎?我可不陪着你瘋!”
“這可是你說的,我這就放你下去!”周賢朝着張弘艾一笑,也不顧張弘艾臉上的錯愕,直接鬆開了手!
即便是以煉氣士的體質,即便是有神通保護,這也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情。人類歷史上挑戰平流層跳傘的人屈指可數,而且都是集結了最精銳的團隊,做好了最周密的準備,進行了最嚴密的防護的情況下,纔有如此瘋狂的舉動。
而周賢,是在打算直接讓張弘艾在沒有任何防護的情況下,來一次突破音速的自由落體。
周賢緊隨着張弘艾俯衝而下,一道道神通法術在他下落的過程中被加持到張弘艾的身上,以保全他的性命。
在經歷了長達四分鐘的自由落體之後,周賢才靠近了張弘艾,一把把他抄在懷中,漸漸減緩速度,最後穩穩落在了青要山白龍潭邊。
此一時張弘艾眉角額頭還掛着些霜,顫巍巍站住,終究是沒站穩,一個跟頭栽倒在地,開口卻是吐出一口血來。
“感覺如何?”周賢輕聲問道。
張弘艾沒說話,勉強爬起來,盤膝打坐,開始調整內息。過了得有一刻鐘的時間,張弘艾纔是長嘯一聲,又吐出一口淤血:“啊——兩世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