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裡佔滿了人，小迎柳打頭一個，冷着一張臉，抿着嘴脣一言不發。她手底下的這些個姑娘們一個個噤若寒蟬，更是沒什麼動靜。紗幔子裡頭傳來沉重的呼吸聲，把手搭進幔子的老頭眉頭緊蹙，連連搖頭。
“這，估摸着是不成了？”老頭抽回手來，低聲道，“小迎柳，你手底下的姑娘，你這是怎麼照看的呀？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兒，敗壞咱們極樂館的名聲。說不得，我還是要叫秋娘來跟您問話？”
小迎柳嘆了一聲，對這個老頭道了個萬福：“勞煩先生了。這種事我們自己處理就好，不必去打擾秋娘。該是我的錯，我也認，這檔子事處理完了，我自個兒去找秋娘領罰去。”
老頭想了想，點點頭，揹着手往外走。站在屋裡的姑娘們給他讓出了一條路。直到這個老頭出了門，小迎柳才變了一副臉色。她衝着苗若水一揚下巴：“你把門關上去。”
苗若水弱弱地應了一聲，回身把這扇門關上，小迎柳迫不及待一般破口大罵：“你早就知道？你這是想瞎了心了！你還道死了就好嘛？我會給你治病，我要讓你生不如死！”
牀上躺着這個是誰呢？先前千好萬好的那個姑娘，她叫小慶。
當初她對郭子衿說，她瞧出來郭子衿跟她是一樣的人。郭子衿害怕暴露身份，不敢多言，她卻讓郭子衿等等看。郭子衿千算萬算，沒想到等來的是這麼一個結果。
這姑娘當真是性情剛烈，哪怕打小賣身進了賊窟，仍惦記着將上一軍。
怎麼回事兒？跟她相好的那個楚大官人，身上帶着病。常年遊走於花街柳巷之間的人，染上花柳一點兒都不稀奇。小慶不是自己倒黴，而是套出了話來，偏偏就找的他。爲的是什麼？爲了從她這，把病傳給小迎柳唸叨的那位王三公子。
自打確定自己已經染上病之後，小慶姑娘就不怎麼吃東西了。對外說要節制自己的胃口，讓自己看起來清瘦一些，實際上就是爲了讓病發得更快。既然已經把病傳出去了，那自己也就沒有必要活着了，與其說是受這些王八蛋的折磨，不如病死了痛快。
她想沒想過短痛，一刀抹了脖子了結自個兒？旁人不知道，但就郭子衿來猜，多半是想過，卻在最後關頭下不去手。在這種境遇裡自殺也是需要勇氣的，割捨掉自己的生命，沒那麼簡單。
極樂館跟別的地方不一樣，這兒講究的就是一個乾淨。乾淨到什麼程度？但凡發現染了病的姑娘，死路一條，絕沒有去見客人的機會。尋常要跟客人歡好的女子和小倌兒，每隔三五天就得由郎中查一回病。極樂館的名聲是怎麼闖出來的？在這兒有一塊根結。
爲什麼小慶能把自己的病瞞上這麼長時間？她跟那些普通的姑娘不一樣，人家是頭牌，在小迎柳的手底下做事的頭牌。販賣的不僅僅是肉體，她攛掇着金主動情，那砸下來的錢就沒數了。
頭牌自個兒不說，別人不用去看。
小慶姑娘就是要用這種手段報復極樂館，她壓根也就沒想着活。極樂館的花魁害了病，還把病傳出去了，這要是鬧大了，極樂館的生意還怎麼做？憑什麼這麼一個暗窯子，能要出天價來？方方面面都得做得周全了，那些達官顯貴才肯在這掏銀子。
所以小迎柳心裡這個恨吶。出了這種事兒，她這個位置未必就能坐得穩了。想一想秋娘的手段，小迎柳心裡頭直顫。既然如此，那就更不能便宜了這個小浪蹄子！
“你們都給我跪下。”小迎柳輕道了一聲，屋裡的姑娘們全都跪好了。小迎柳在她們面前走了一趟，輕聲嘆道：“我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可我得讓你們知道，做這種事的後果是什麼？你說這丫頭圖什麼呢？損人不利己。伺候小慶那兩個丫頭呢？出來回話。”
兩個身着藕荷色長裙的小丫頭，這時候都快哭出來了。膝行到小迎柳身前，忙不迭叩頭：“求媽媽饒命。”
“呦，你們兩個都這樣了，還想着往高攀呢？”小迎柳冷笑一聲，“我是這些花魁的媽媽，可不是你們的媽媽。叫太奶奶。”
“是我們不對，我們一時心慌口不擇言，求太奶奶饒命。”跪在左邊這個丫頭比較機靈，馬上接了話茬，“你饒我們一命，我們感念您的恩德。”
小迎柳輕笑一聲，面色柔和了許多。她俯下身子，輕輕拍了拍這小丫頭的肩膀：“無事。太奶奶我心裡自有分寸，這件事兒不是你們的錯，你不必掛心。但是……”
本來這倆丫頭懸着的心稍微放下來那麼一點兒，聽到這個“但是”，立馬又提回嗓子眼兒了。小迎柳仍舊是那麼柔和地笑着：“但是啊，小慶姑娘畢竟是你們兩個的主子。你們得照顧着，照顧到最後一程。去，取剪子和火盆來。”
郭子衿腦子裡頭“嗡”一聲，心說這老鴇子要幹什麼？
這倆丫頭心有疑慮，卻也不敢問。連忙又磕了個頭退出去置辦物件了，房間裡就剩下了小迎柳和她手底下的姑娘們。
小迎柳不說話了，姑娘們跪在地上低着頭，幔子裡傳來一聲聲沉重的喘息，像個破風箱一樣。
小慶姑娘得的病是魚口。
陳實功《外科正宗·魚口便毒論》裡頭是這麼寫的：“夫魚便者，左爲魚口，右爲便毒，總皆精血交錯，生於兩胯合縫之間癤腫是也。”
到後來《百病名源考·便毒、魚口》裡頭引用並更正講：“按：陳氏以兩胯合縫間之癤腫，左爲魚口、右爲便毒者，誤也。其蓋不知便毒者本初期癤腫之稱，而魚口者乃日久破潰之名也。故左右皆可以其結腫而稱便毒，亦皆可以其破潰而謂魚口。”
小慶姑娘這個已經很嚴重了，癤腫不但破裂成了魚口，而且開始發燒。
如果不是因爲發燒無力，整個人都起不了身，這姑娘還能把這件事瞞下去。而到了這個地步，人基本上也就沒救了。
不多時，倆小丫頭回來了。一個手裡攥着剪子，另一個則架着一桶火炭。
進了屋剛要跪，小迎柳擺擺手：“咱們甭客套了，直接去你們主子那兒，把事兒辦了吧。”
小丫頭臉上茫然：“辦什麼啊？太奶奶您言明。”
“呵呵呵，把魚口剪了，用火炭止血，這種事兒還要我教嗎？”小迎柳的臉徹底冷了下來，“讓你們看看，沒有裹個席子埋了那麼簡單的事情。我要她多活一天，扔到鴻運樓讓那幫子人撕吧嘍。極樂館曾經的花魁下場，那得是多少人樂意往下砸銀子？你們說是吧。”
郭子衿血都涼了。她見識過那些窮兇極惡的歹徒，可江湖上講究的是一個殺人不過頭點地，可以殺人，但不能折磨人。哪怕殺人的手法殘忍，也要給對方留下最後的那麼一絲體面。因爲保不齊哪一天自己也要遇到這種事情，得遵守江湖中默認的規矩。
老鴇不是江湖中人，她不必守這個規矩，也不必擔憂自己有朝一日落得這般悽慘的境地。或者說她早已經認清了，如若有朝一日，自己落到這般田地，一定會比她現在整治的小丫頭悽慘上千百倍，自然也就無所不用其極了。
幔子上濺了血，燙肉的聲音被哀嚎聲蓋住了，卻掩不下那股燒焦皮肉的臭味。
直到小慶姑娘再沒有一點聲息了，倆丫頭才退了出來。這倆人下手夠狠，手上胳膊上臉上全都沾着膿水和血水。她們倆知道，要是對小慶姑娘不狠，她們倆就得遭難，小迎柳在一邊看着呢，她們不敢不狠。
但這並不是說這倆人就不害怕了。她們倆仍是打擺子一樣哆嗦着，手都不穩當了。
“收拾完了？”小迎柳一擡眼皮，斜眼瞧着這倆姑娘。
“回太奶奶……”其中一個小姑娘一張嘴就哭了出來，“小慶姑娘……死了……”
小迎柳並沒有一丁點詫異驚奇的意思，這麼折磨，能活下來反倒是稀奇。畢竟這是在大腿根子上下刀子，兩個沒學過醫的小丫頭根本不知道深淺，再有火炭往傷口上燙，漫說這是個發着燒的重病患者，即便是個好人，怕不是也要疼死。
小迎柳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輕聲道：“廢物……”也不知道這是在罵誰。
“行了，你們倆叫人把這兒收拾了。”小迎柳擺擺手，“這味道聞着倒人胃口，還要不要吃飯了？女兒們，媽疼你們，甭跪着了，各回各的屋吧。只要聽話，怎麼着都成。”
花魁們應了一聲，哆嗦着起身。小迎柳扭着身子到門口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一點苗若水的肩膀：“好孩子，接客也有一段時日了，媽媽還沒帶你跟秋娘請過安呢。這會兒正好，你就跟着我來吧。”
郭子衿先是一愣，心中升起的喜悅壓下了那種不適的感覺。來到極樂館這麼長時間，終於有了接近秋娘的機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