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錯。”一個柔和的聲音在周賢的身後響起,近得幾乎是貼在他的身上。
周賢手腕一抖,背劍轉身一刺,卻是力道不能用盡。再定睛一瞧,兩根纖長的手指死死夾住了暗鞅的劍鋒,周賢用上再大的力氣都進退不得。那隻手穩得如同鐵鑄一般,絲毫不曾動搖。
再借着月影細一觀瞧,周賢長呼出一口氣,放下了戒備。鬆開劍向後退了兩步,深施一禮:“帝隱觀內門弟子周賢,見過前輩上仙。”
這來者不是旁人,正是志律堂的東家,合道境的前輩大能,朱載堉。當初曾委託他打一把吉他,周賢去取琴之時,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這朱載堉今夜裡着一身月牙黃的長袍,頭戴金絲簪貫髻小冠,腰繫牙白色絲絛,絛下墜着一枚鏤鹿形玉墜,足蹬一雙月牙黃的翻面厚底長靴。雖然已經是個老人的樣子了,可整個人瞧上去像是畫裡走出來的一樣,若說翩翩公子應當是什麼風采,那就該照着他的氣質比較。
周賢行了這麼一禮,朱載堉卻沒應聲,他把暗鞅橫端了起來,仔細打量了一番。
這一番追逐可早已經離了夜市的地界,這一處應當是民居的巷子,四下裡黑燈瞎火。暗鞅又是一柄通體墨色的寶劍,端在手裡能看見什麼呀?周賢這邊還納悶呢,朱載堉一擡手,暗鞅凌空飛起,納回了周賢手裡的劍鞘當中。
只聽得朱載堉輕笑一聲:“是清霜那丫頭的手筆,當真是件好寶貝。器隨主人心,你好生用它,可別污了青要山的名號。”
“賢,謹遵前輩教誨。”周賢抱着劍,拱手躬身,“晚輩在青要山叩頭學法,行事自是不會墮帝隱觀威名。今日前輩救得晚輩性命,此等大恩,沒齒難忘。他日,定當報償。”
“好,心性也好,沒把報恩這事支到下輩子去。”朱載堉笑道,“只是這事情與我不過舉手之勞,實在算不得恩情。你這小輩雖只是煉氣化神的境界,卻不能這麼瞧你。即便沒有我出手,你也不過受些傷,這便更算不得是救命之恩了。”
“前輩仗義出手,便是恩德。”周賢說。
“不過是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朱載堉緩緩搖頭,“此事你大可不必記在心上。這京城裡頭如今亂些,有人託我們這些老傢伙,多幫着照看一點。此處離我的琴行不遠,我不能見他們作亂。真有什麼帳,我得算到他們頭上去,也用不得你來還。”
說完這番話,朱載堉伸手一招,自地上那一灘人皮當中,飛起了一枚生鐵的算珠。它疾飛而來,落進了朱載堉的袖子裡面,就沒了蹤影。
“你是要參加弘武大會?”朱載堉輕聲問周賢。
周賢點點頭:“正是。”
“弘武大會,自有其兇險。”朱載堉微不可察地嘆了一聲,“到那時你要面對的,可就不僅僅是這等人了。你說這賊人也是老江湖了,遇見的廝殺肯定遠多於你,境界上也與你伯仲之間,怎麼就被你給逼死了呢?”
“晚輩僥倖得勝,不過仗兵刃之利,神通手段也是由名師教導。”周賢答道,“這人境界卻是與我相仿,只是沒有我這般好的出身,纔是沒有還手之力。”
“可到了弘武大會的時候,你要面對的對手也都是個名門大派的天才。”朱載堉笑道,“他們會有不弱於你的神通,不下於你的法器。你是個還算不錯的後輩,爲什麼非要執着於這一場的勝負呢?”
周賢有點摸不着頭腦,他跟這位大能可沒什麼交集,這位怎麼就說出這樣的話來給他聽了呢?他略微思量了一番,笑道:“晚輩愛惜性命,不過是師命難爲。到了開典的時候,若有不敵,自然是保全性命爲上。此事還不勞前輩憂心,卻也仍要謝過前輩這般關照。”
朱載堉點點頭,沉吟了許久,才嘆了一聲:“孩子,好好活着。”
話音未落,朱載堉站的地方颳起了一陣清風,待清風散去,人已經消失無蹤。
周賢還四處看呢,就聽得身後傳來動靜:“師兄,你這邊好大的陣仗!”
這是李桐光的聲音。
方纔有一道火柱直衝天際,灼灼如煉,怎叫人不在意?李桐光就是奔着這條火柱尋過來的。他可不是一個人來的,手上還提着一位,正是被他逼着自封了氣海丹田的蛇形劍。這賊人受了內傷,又中了毒,即使及時吞服的解藥,如今也氣若游絲。
李桐光倒是不管不顧地就把他往地上一扔,不覺得他能跑得了。
周賢這邊還沒說話呢,又一位翻牆過脊落了下來,是張弘艾。他也不是一個人來的,背上揹着先前賣首飾的那個孩子,手裡還提着那一包金銀珠寶。
張弘艾剛想跟兩位師弟打招呼,眼神往下一飄,愣住了。再仔細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周師弟,你這是什麼手段?”他看見地上那一灘人皮了。
他不說還好,這麼一說,李桐光還有那小孩的目光也順過去了。李桐光也是膽兒大,套着拳套,半跪下來伸手一摸,翻開手是滿手的血污。人皮裡頭,連骨頭都剩不下了,軟囔囔一層碎肉在裡頭連着。稍微用力在皮上這麼一按,背上被算珠打出來的豁口像噴泉似的往外噴血和碎肉末。
周賢和李桐光確實是沒殺過人,可他們身在戒律門,經常下山處理一些妖魔鬼怪生死人命的事情,這種東西見得可多了。張弘艾更不用說,他師父可是小閻羅,渾身爛透了被擡到青要山的湖活人的都見過,斷不可能被一個死人給噁心了。
他們仨受得了,這小孩子不行啊。噦一聲就吐了。他還被張弘艾抓着呢,吐了張弘艾一褲子。
“哎!你這孩子怎麼這麼噁心呢!”張弘艾趕緊脫開兩步,直抖手,“我這衣服褲子可都是今天剛換上的呀。”
“難免的,別怪人孩子。”李桐光擺擺手,轉頭擰着眉毛看周賢,“師兄,這你不解釋一下嗎?如果說情急無奈殺人還則罷了,你這手法可不是咱們青要山的神通。莫非你揹着我們練了什麼邪功不成嗎?”
“呸!”周賢恨不得啐李桐光一臉,“會說人話嗎?咱倆一天到晚粘在一塊,我想甩脫都甩不脫,我屁股上胎記什麼形你都知道,我上哪兒揹着你們修什麼邪功去?是這賊人自知逃不脫,用了個解體的法子,要拉着我同歸於盡。好在是有前輩高人施以援手,纔是免了我的狼狽,也免了周遭這些住家的無妄之災。你們瞧見剛纔那一條火柱了吧?那就是這人解體的手段,被高人破法之後的模樣。”
李桐光自懷裡掏出條帕子來擦自己這雙拳套,與周賢賠着笑:“我這不就是跟你開個玩笑嘛。咱倆從小一塊長起來的,你是什麼人我還不知道?你這個人不識逗。”
張弘艾也是苦笑一聲,問:“周師弟,那位前輩高人是誰呀?現在何處。人家對你這可是救命之恩,你得好好報答。”
“這位高人此前與我有一面之緣。”周賢說,“乃是志律堂的東家,句曲山人朱伯勤,朱載堉。”
“哦!我想起來了!”李桐光一拍腦門,“當初去取琴的時候,咱們跟他見過一面。這麼一說,不錯,這兒離志律堂不遠,怕是你與這賊人動武,驚擾到了前輩的清靜。前輩這纔出手。”
“句曲山人……句曲山人……”張弘艾唸叨了幾聲,“我好像聽我師父提起過他,對這位前輩極爲推崇,說他是當世第一大算學家。”
“嗨,無事平安最好,”李桐光一攤手,“可這攤子由誰收拾?離這兒最近的衙門在什麼地方?咱們得去報官。”
“彆着急,”周賢一聽這話樂了,“此時稍等片刻。”
怎麼着呢?現京城算得非常時期,天南海北能人異士雲集在此,真要做下什麼案子,順天府擔待不起,天靈衛擔待不起,後軍都護府也擔待不起。鬧出來這麼大動靜,一定會招來兵丁差役。
果不其然,周賢這話說出來沒多久,就聽得巷子口喧譁,十好幾個人打着火把奔上前來。看衣着這些都是夜巡和地保,算不得是衙門的人,只能說是衙門的僱員。再說白一點,就是編外人員,臨時工,負責一下各個街道夜間的安全。其間可能還要兼職打更。
“怎麼個事啊?”爲首一個挺橫,邁步上前來,“你們幾個怎麼鬧出了這麼大的動靜?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皇城根底下,天子腳下……哎呀我的個親孃!”
“撲通”一聲,這位被嚇得坐到地上了。只因爲,他藉着火光,瞧清了地上這一灘人。
“這事兒你們管不了,叫衙門口的人來。”李桐光攔在這死屍前邊,伸手一指旁邊地上躺着半死不活那個,“這是殺人害命的賊人,你們速去稟報。對了,這是個煉氣士,準備金紋鐵的鐐銬去。”
這一幫人都嚇傻了。這賊人是煉氣士!我的天,這是要出大事!趕着忙就往回走,就留下兩個人來跟這兒守着。
他們那邊往外走,周賢還不忘了招呼:“多帶幾個盆來,準備兩杆鍬,這死人得用鍬撮。”
周賢不說這話還好,說了這句話,被張弘艾背到這兒的那小孩,連帶着兩個留下來的夜巡,噦——一塊兒吐了。
好不容易等來了正經的差人,上前跟他們三個見了禮,張弘艾出面把他們碰到的事情如此這般一講。又吩咐說回夜市附近去找,應當能找見一個被劈做兩瓣的頭顱,以及一個應當也在附近的人腔子。
地上活着的那個蛇形劍,應當算是這案子唯一的口供了。那小孩也有些可疑,卻多半是問不出來什麼。用星紋鐵的鐐銬枷鎖鎖住了這個中毒的賊人,這回就算他氣海丹田無恙,也翻不起什麼風浪了。
這星紋鐵十分稀少,價逾黃金,能阻礙真氣運行。非得是煉神返虛以上的煉氣士,才能抵抗這種鐐銬的影響,施展神通出來。這蛇形劍不過是練氣化神境界的修士,又身受重傷,再怎麼蹦躂也是翻不了身了。
那孩子自然也是被差人上了鐐銬,此時就知道哭了,問什麼都不說話。長一聲短一聲地喊娘。
差人知道師兄弟三人都是青要山的煉氣士之後,可不敢有一點馬虎,“道爺”長“道爺”短地叫。捕頭小心着問:“這事情牽扯頗多,回頭可能要找三位道爺問事情。不敢打攪三位道爺休息,今天您三位先回去好生睡一覺,明日我們登門打攪。求三位留個地方。”
“你打聽去吧,貢院附近,官府給我們帝隱觀賃下的一間客棧。”李桐光說,“我們也不知道那客棧叫什麼名。我們去的那天,客棧的招牌就收起來了。掛的新牌子是‘禮部賃帝隱觀所居’,到那兒就能看見。”
“得嘞,謝謝您。咱回見。”捕頭道了謝,轉身就要走,卻是被李桐光一把拉住。
捕頭欠着身問:“這位道爺,您還有什麼吩咐?”
李桐光板着臉,說:“那個穿草鞋的孩子。我瞧着他本性應當不壞,這事情跟他應該是有些關係,但不過就是個孩子。”
“您的意思是……”捕頭問。
“你們該問的話問話,該辦案辦案,切不可給這孩子上刑。”李桐光沉聲道,“不能打,不能餓着,別太過分嚇唬。問完了話,若是屬實,跟他沒有太大關聯,就把人家孩子給放了。這麼大一個孩子丟了,他家裡人得多焦心?”
捕頭臉色發苦:“道爺,您……您這管得就太多了。成!我們保準不打不罵不餓着他。但是什麼時候放人我們說了不算,得我們老爺點頭。這件案子牽連可不小。我們懷疑這些珠寶玉器,是寧王府裡遺失的東西。”
“寧王府失竊了?”周賢也就隨口這麼一問,“這真是吃了豹子膽了,還有人敢偷親王的東西。”
“哎,誰說不是呢。”捕頭也應和着,“不過這事兒都傳遍北京城了,您三位還不知道呢?不過,這事情不能多說,三位道爺,咱們就此作別。明日,我定去叨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