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仍舊留在一樓摹寫字帖，郭子衿帶着周賢和李桐光奔向三樓。
路上郭子衿還不住地控訴自己親師弟究竟惡劣成什麼樣子：“那孩子叫王廉，是當朝禮部尚書王奉儒大人的小孫子，自小被家裡人嬌縱壞了，頑劣不堪。文不肯學，文不願就。王家小輩原都是在自家辦的學堂讀書的，自打他去了，家裡的教書先生被氣走了四個。其中一個還是先帝在位時任下的太子太傅，如今已經快八十高齡了，被他一把火撩了鬍子。”
“呦呵，看不出來啊。”周賢一笑，“瞧着不是挺順的模樣嗎？桐光，這孩子跟你可是有得一比。”
“去去去，亂比較什麼。”李桐光揮揮手，也是好奇，轉問郭子衿，“那怎麼就投到咱們帝隱觀的名下了呢？”
郭子衿解釋說：“今年年末事務繁忙，同天節、恩科、新年慶典趕在一處，整個京城裡處處需要人手。科考向來是由禮部負責的，王大人來通文天靈衛調派人手駐紮考場。天靈衛回函的時候是都指揮僉事佟大人去的，發現了王廉，說他是個修煉的好苗子。”
“然後就送到師叔這兒來了？”周賢覺得當朝禮部尚書的面子也夠大了，若是他開口，自家師叔沒有拒絕的道理。
“也可以這麼說。”郭子衿說，“雖說成爲煉氣士是個好出路，但是王大人是儒家出身，不大願意讓自己的孫子學道。是這孩子哭鬧着非學道不可，才叫人送到天靈衛去尋師父。畢竟再一屆要等上兩年，那孩子一日都等不得了。整個兒天靈衛誰人不知這小公子的脾性，只有我師父願意教他。別處他也去不得了。”
“可我瞧他不甚頑劣，”李桐光問，“以前那些事莫不是謠傳吧？”
“被打服帖的。”郭子衿冷笑了一聲，還拿目光掃了周賢一下，“那孩子怎肯靜下心來聽話，若是吵得我煩了，我就揍他一頓。現在整個器造司上上下下，都學會了拿我嚇唬他。”
“夠彪悍！”周賢一豎大拇指，“可打孩子絕對不是合理地教育方式。”
“那你給我出個主意？”郭子衿眼睛一瞪。周賢一縮脖子不敢說話了。
這小樓處處都是書卷，書架挨着書架，留下才通人的空隙，密密麻麻。這一景象不免讓師兄弟兩個想起孔諍言夫婦的藏書樓來，格局以及佈置幾乎一模一樣。該說不愧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嗎？
來到三樓，總算是見得了一處空曠的所在。那裡放着一張大桌案，一個挽着頭髮，着一身短打男裝的中年婦人正俯身在案前，在圖紙上寫寫畫畫。婦人腳邊堆着一冊有一冊的書，幾乎要比桌子還高了。
這婦人想必就是陸清霜了。
那一卷圖紙鋪滿了桌面不說，還有一大半垂在地上，其上除了各種部件構圖之外，還有許多細小的文字註解，以及雜亂的符號、引線。看這筆走龍蛇的架勢，周賢就覺得親切，分明是一種速記的手段，只有書寫的人自己能看懂，就和他寫的鬼畫符一樣。
郭子衿見了這景象輕嘆了一聲，走上前伸手在桌面上拍了兩下。一道微光閃過，堆在陸清霜腳邊的書全都飛了起來，“刷刷刷”書頁翻動，全都自動閉合，一本接一本地排成長線，飛到了各處書架上。還有幾本穿過了三樓的天井，向樓下飛去了，想必是落回到了二樓和一樓去。
陸清霜理都沒理，任那些書飛走，直到將手邊這一部分批註作完，才直起身子，毫不顧忌形象地伸了個懶腰，嗔怪似的講：“那些書裡還有我一會兒要用的呢，你就這樣放回去了，我還要再找。”
郭子衿嘆道：“師父，你又不是鐵打的，這一卷圖紙已經作了許久了，你答應我畫完這一尺就不畫了，你看看，又多畫出一尺。這般不眠不休，即便你是煉氣士也扛不住的。”
“好好好，我聽話就是了，免得又惹你生氣。”陸清霜笑了一聲，又轉對師兄弟兩個點了點頭，“看衣着打扮，你們是帝隱觀內門來的後輩？”
到這時兩人才瞧清這婦人的面容。按說她應當已經五十往上了，瞧着卻仍是三十來歲的模樣，算的上是駐顏有術。頭上束得是乾道的髮式，兩道劍眉，雙目含星，鼻樑挺拔，嘴脣纖薄，是十分英氣的模樣，瞧着就帶一股雷厲風行的氣度。
聽得師叔召了，兩人均是上前一步：“晚輩周賢，晚輩李桐光，見過陸師叔。”
見過了禮，陸清霜點了點頭：“我還記得你們，一個是孔諍言的弟子，另一個是方丹的兒徒。他們兩個最是怠惰，從不願收弟子。我帶出來的弟子都已經不下二十了，他們卻只收了你們倆，可要好好孝順他們。”
“謹遵師叔教誨。”兩人一同答道。
雖然陸清霜和孔諍言是親師兄弟，可兩人與她並不是很熟悉，少時見過幾面，現在也想不出說什麼話來，站在這裡略顯尷尬。
陸清霜倒是一笑，伸手一招，從屋角飄過來三把椅子，落在書桌的側面。她伸出手：“坐吧，不必拘謹。從青要山來人是少見的，咱們就聊聊家常話。”
三人到了謝，卻是都不敢坐實，只是半個屁股搭在椅子邊上，身體微微向陸清霜的方向傾斜。這是晚輩對長輩，下屬對上官的禮節，這麼坐，對方有問的時候能夠立即站起來。
陸清霜沉吟了片刻，問：“師父他老人家現在如何？”
“回師叔的話，”周賢起身答道，“師公他老人家身體硬朗得很，每日功課不落，時常爲弟子們講經說法，只是少下山走動。也愈發不喜肉食了。”
“孩子，坐下說話。”陸清霜笑了一下，“你們何必這麼拘謹，說來都是家人。就好好坐着吧，又不是官面上的場合。我還能吃了你們不成？”
“哎。”周賢應了一聲，好生落了坐。李桐光也扭了兩下身子，安生坐好了。
“郭師兄和方丹師妹兩個人，現在還常往外面跑嗎？”陸清霜又問，“每回往山上去信，總是寫不了許多。”
“我師父和師伯仍常出外務。”這次答話的是李桐光，“只是勞煩他們動手的時候愈發少了，只是由兩位長輩帶隊而已。戒律門這些年來愈發壯大了，與我們同輩，早幾科的，可算得是中流砥柱。”
“哦，這樣啊，那其實還是蠻辛苦……”陸清霜又點點頭，“那……你們師叔，陳文言呢？他怎樣？”
“師叔，仍舊是小閻羅。”周賢笑道，“我往他那裡走動得勤，曉得他那山頭的規模愈發大了。如今師叔正在研究針對各類毒的用藥，需要犧牲的實驗動物也愈發多了。晨會上還有長輩以此爲由請師公訓斥他，認爲不應當再由着他造殺孽了。不過師公沒有理會。”
陸清霜笑了一聲：“也不知是哪個那麼不開眼。明明還用着他煉出來的藥，卻還恬不知恥地說他造孽。他這些年散到民間去的藥方不知道救得多少條人命了，也不知說他不對的積了多大的德，纔敢這麼說話。你說你常去他哪裡走動，那你是認可這麼做的？”
“慈悲，首先是對人的慈悲。”周賢點點頭，“雖說萬物有靈，可畢竟我們是人，終歸要站在人的角度來考慮問題。我當然認可師叔的做法。”
“那你常去他那裡，可見得……可見得他有什麼親近的坤道，或是姑娘嗎？”陸清霜又問。
周賢一愣，心說這真的是聊家常？怎麼還牽扯到個人問題了？陸清霜見周賢的表情，趕忙補充道：“我們都是親師兄弟，師父門下十六個弟子，只有他一個男兒未曾娶妻，我只是關心一下。”
“未曾有，也可能是有我不曾知。”周賢說，“師叔他每日都忙得不可開交，門下收羅了許多人，卻仍說人手不夠用，山中每年撥好多錢款，卻仍是缺錢。而且他又是綽號小閻羅的，哪來姑娘敢接近呢？更何況……”
周賢沒把話說完，因爲往下的話，不好由一個作爲晚輩的他來說。陸清霜卻是冷笑了一聲，直言道：“他走火入魔那年方十三，尚未出幼，不但是進境斷在那裡，這輩子也無法享受牀笫之歡，更不能留下子嗣，還有那個姑娘願意跟着他？”
見了陸清霜咬牙切齒的模樣，周賢一縮脖子不敢接茬了。一時間也想不通陸清霜是關心陳文言，還是恨陳文言。這裡面若不是有故事，那就是有事故。可無論如何，這不是他一個做晚輩的該打聽的事情。
“哎呀，說了許多，你們還沒用午飯吧？就在府裡用吧，我叫廚子多準備幾個菜。”注意到自己在晚輩面前失態，陸清霜連忙轉移了話題，“子衿說得對，我也應當歇一歇，今日便不畫了，你們多陪我說說話。”
郭子衿笑裡帶着些促狹的味道：“師父，今日可不必在府上吃，這師兄弟兩個還欠着我一餐飯呢，你帶上小師弟，咱們去吃福天樓，這口惡氣我非出不可。”
周賢連忙道：“好好好，今日這餐飯我來請，就福天樓了，您想吃什麼就點什麼，還能把我吃窮了是怎麼着？”
“呀！”陸清霜也是一笑，“你們不是紅塵煉心，未曾攜帶銀錢嗎？何以這麼闊氣呢？”
闊氣？一個天下間數一數二的器修認爲他們請一頓福天樓是闊氣的表現……周賢有了一點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