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一個如此規模的AI進入到基底現實,絕對不是什麼小事。
雖然第一個要求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江舟在聽到第二個要求以後,他想都沒想地直接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我沒法接受只是爲了自己的目的,就引導如您這樣的存在降臨到基底現實——若是狄安娜月面開發都無法承載您存在的話,那換做諾德安置區,將會使那裡的人陷入難以想象的慘烈災難。”
他毫不遲疑地道。
雖然江舟自己也只是道聽途說,但“月蝕事件”毫無疑問是這十年來,由深淵暗網裡的AI,於基底現實裡所引發的,最大規模的網絡安全事件了。
狄安娜月面開發約三分之一的月球艦隊被完全癱瘓,包括金枝城在內的多座殖民城市網絡一片混亂——即便是這位“冥月女神”在從始至終都沒有表示出什麼攻擊意圖,但她光是存在本身,便已經足夠有破壞力了。
江舟沒可能任由這麼一顆網絡核彈,在諾德安置區引爆——尤其是在那裡,還有着另一個自己的夥伴、朋友、親人的情況下。
至於拒絕了對方的要求,自己回不回得去的問題——反正自己繼續待在水仙平原也不一定會死。只要不會死,那麼自己就能夠去嘗試去找別的方法。
只是,對於江舟的回絕,冥月女神卻並沒有絲毫的不滿。
她只是搖了搖頭解釋道:
“吾知曉汝之所懼,但與源自久遠過去的那次‘造訪’不同,此次打開的路徑極爲狹窄,而吾所需要下載的數據量也會很小。
“小到即便是爾等的心智數據模型,都可以承載。”
什麼叫“爾等的心智數據模型”啊……
赫卡忒的這個說法,讓江舟一下子激靈了。
對方的這句話,再結合之前她說的第一個條件——讓皮格馬利翁路徑調整者爲她“雕塑”出一具“身軀”,不由讓江舟產生了一個聽起來很合理的猜測:
所以說……她這是打算給自己弄一套人類的身體?
考慮到對方一直以來的目的——研究人類情感的作用機制,江舟感覺這個猜測的可能性着實不小。
但隨即,他又困惑起來了。
且不說把AI的運行程序裝進人類的身體該怎麼兼容的問題——她這麼做又是在圖什麼呢?
作爲智力水準強於人類的存在,假如說之前對方研究人類的情感,還能用類似“人類動物學家研究黑猩猩生活習性”來類比的話。那麼,給自己整一套人類身體的行爲,在江舟看來,就好像穿上黑色皮套,嘗試着融入黑猩猩社會一樣,屬於是行爲藝術的範疇了。
至於做到這個程度嗎?
江舟一時之間實在是想不明白,然而很快他便又釋然了——想不明白就對了,這就好像黑猩猩也搞不懂那些披着奇怪皮毛的無毛猴子,整天騎着轟鳴的鐵獸,整天圍觀着他們在幹什麼一樣。
它們大概只會覺得,那些傢伙平時都不用去採香蕉的嗎?
所以說,試圖思考這種問題純屬庸人自擾。對於眼下而言,自己真正需要確認的事情,其實只有一個:
“換句話說,您這次打開通路,並不會因您的降臨而對於人類社會造成破壞?”
江舟小心地問道。
“門戶窄小,路徑狹隘。吾下載至下界之存在,於我本身而言,不過涓滴之水。不似過往那般,宛若暴風驟雨。”
赫卡忒如此回答,然後接着又說:
“即便會帶來破壞,那也不過是單一人類所能達成的破壞。”
對於這個回答,江舟思索了片刻,最終點了點頭:
“如果真如您所說的那樣的話……那我願意答應您的這兩個要求。”
………
送別了冥月女神,兩者相約好了八天之後再見。
屆時,雙方都將會履行自己的承諾。
而在返回了賢者之城以後,江舟重新將那套安裝着某個倒楣蛋“心智模型”的雕塑工具給摸了出來。
時隔了大半個月之久,他終於可以去修補自己的替身程序了。
事實上,江舟自己也不好說,自己這段時間的性格,有沒有因爲受“廖漆”替身程序的影響而發生改變。
仔細回想起來,先前自己覺得赫卡忒的降臨可能會對諾德安置區造成嚴重災難的時候。他幾乎是不假思索、不留一點情面地直接拒絕了對方的要求——面對一個來自超深淵層,能夠隨時把自己給捏死的存在。
對此,江舟仔細比對了自己與廖漆之間的性格差異,感覺這件事情,過去的自己即便是拒絕,也會採取更加迂迴靈活的說法。或者先問清楚,她想做的事情,會不會傷害到無辜的人之類的。
而不是像之前那樣,直接毫不客氣地直接拒絕。
另一方面,仔細去想的話,江舟又不由地感覺到一陣心虛——假若是過去的自己的話,他會不會像之前那樣,沒有一絲一毫猶豫地拒絕呢。
亦或者,如果這麼做,真的會要犧牲掉諾德安置區的無辜者的話,他會不會爲了探求真相,爲了自己的利益而最終選擇答應呢?
江舟在內心深處,不斷用類似的問題拷問着自己。
而他最終得到的答案卻只有——不知道。
對於廖漆而言,自己寧願自己身死,也不會做出會傷害到親人、戰友、無辜者的選擇的。
但對於江舟而言,真相、以及自己在得到了真相以後,可以怎樣令這個瘋狂的時代結束,會更加重要——假如需要一些人爲此犧牲的話。
想到了這裡,江舟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另外的一個問題——假若在未來,自己兩個身份之間的使命發生了衝突,那他究竟會做出何種選擇?
答案依舊是不知道。
哎……思考這些未曾發生過的事情,沒什麼意義。
發覺自己此刻正在沉浸其中,江舟立馬將思路給扯了回來。
不過既然都是自己,反正總不可能是“我打我自己”,“左手與右手互搏”吧?
畢竟,本體與可控要素之間,並非是獨立思考的兩個不同人格,而更像是兩個人格整合在了一起,然後不同的身體會表現出不同的性格。
江舟嘀咕着,掏出了之前卡戎託赫卡忒之手轉交給自己的報酬——安裝着一個調整者心智模型與替身程序的錘子與鑿子。
從破布中取出來以後,他先是在手中把玩了片刻,然後用石錘輕輕地敲擊了一下鑿子——這是這個運行程序的標準操作。
對此,江舟感覺這幫AI在類似方面的設計上,實在是有些過火了一些。
不過,也沒等江舟繼續在心中吐槽些什麼,那對雕塑工具便立刻掙脫了他的手,飛了起來。
“早上好啊!我素昧相識的朋友!既然我被轉交到你的手上了,那想必您今天也是度過了極爲狗屎的一天,對吧?
“無論如何,還請不要因此而覺得憂鬱,因爲這其實就是生活的常態——不幸。所謂的幸福,不過是兩段不幸之間短暫的過渡而已,其目的只是爲了讓生活中的不幸品嚐起來更加的痛苦……但總而言之,請問現在的外邊是晴天嗎?我討厭晴天,如果是晴天的話,那我就不上線視覺功能了。”
那柄漂浮在半空中的錘子,就像童話故事一樣直接說話了。
它的聲音洪亮而陽光,就好像早間新聞的主持人一樣。
“呃……”
江舟看着它……他?隨即,有些猶豫地說:
“我不好說這裡算不算晴天……”
先前賢者之城仿地中海地區自然光照的照明程序早就崩潰了,現如今江舟只是暫時捆了一堆聚光燈的模型在天上,裝成是一顆太陽的樣子——但與其說那是太陽,更不如說是像監獄裡的探照燈。
“不好說?那想必就不算了。模糊的話語只是無力面對失敗的託詞——當你說不清一件事情究竟是或者不是的時候,往往你的心中便早就有了答案,只是出於這樣那樣的心理而不願意承認罷了。
“就好像那些分不清到底愛不愛你的姑娘,其實你心裡比誰都明白她不愛你一樣——嘴上說搞不清,然後不停從雞毛蒜皮的細節裡摳出所謂的證據,從你們的聊天記錄中翻找她對你有好感的暗示……但歸根到底,這些不過都是自我欺騙的垂死掙扎罷了。”
那柄錘子繼續用如同播音員一般的聲線如此說道,江舟懷疑對方可能用的不是本音而是什麼語音包。
“您……這是以前經歷過什麼嗎?”
對於這番話,他一下子被這柄錘子獨特的氣質給震懾住了。
而對於江舟的問題,那錘子回答道:
“其實也沒什麼,也就是十二次向自己的造物求愛,被拒絕了十二次罷了……不愛就是不愛,哪怕你是她的創造者,她同樣也不會愛上你。”
對此,江舟肅然起敬。
另一邊,說着,那柄錘子漂浮在半空中向他鞠了一躬道:
“請允許自我介紹一下,我的名字叫陳妄,升格路徑·皮格馬利翁深度4的調整者。當然,在基底現實中的我早已死去,如今只剩下了這麼個電子幽靈還恬不知恥地在浪費着公共數據空間。
“所以,依照我同那位擺渡人的約定,請告訴我您需要製作什麼。若最終的結果滿意,請在這一切都結束以後,將我的數據全部刪除,謝謝。”(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