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掌握了α級深潛接口的公司董事而言,基底現實內,凡是佈置了自家萬用打印機的位置,便都是他們的力量所能夠直接投射到的地方——通過下載協議,他們能夠隨意將名爲“基底調整因子”的命令輸入到打印機裡,令自己的力量得以在基底現實之中具象。
如若不是《奧林匹斯協議》規定了各公司突破了人智極限的調整者,不可直接出手影響到基底現實的話。那麼恐怕整個世界都將會以萬用打印機爲核心,被他們給分割成爲一個又一個,互相獨立並且遵循各自神祇律法的神國吧。
但是沒辦法,自由貿易、人智流動、心智壓力分流、抑制壞土擴散……因爲這樣或者那樣的理由,以及在神王朱庇特集團的強力施壓之下。即便是那些經歷過“大沖擊”的初代調整人,最終也不得不接受這一條件。
尤其是在他們看到了違反協議代價的情況下——狄安娜月面開發因爲董事會過於沒有節制的使用深潛接口,而遭受到了暗網AI赫卡忒的重創;而朱諾金融的試點園區是因爲越界,更是結結實實捱了一發“大雷霆”的制裁,被湮滅成了虛無。
如此,進化後的神祇與人之間,彷佛也被劃出了一道無形的“冥河”——神祇們可以偶爾展現自己的偉力;可以引導與間接控制地區政治;甚至可以在被劃分出來“衝突地帶”裡,去改造賜福的凡人蔘與到“傭兵戰爭”。
但就是不能夠親自下場。
不過,這一規定也並非是那樣的僵死。
首先,在“奧林匹斯秩序”失序,各大公司紛紛下場廝殺的“網域戰爭”期間,這項規定會失去應有的監督——當然,也沒有人清楚,現如今的人類在基底現實的疆域,是否還經得起另一場網域戰爭。
相比起來,另外的一種例外情況,則更爲常見。
這也是現如今,引得普路託深潛公司的董事出手的原因——那便是出現了所謂的“結晶核”。
對於執掌着絕對力量的奧林匹斯秩序而言,他們從未在意過民間的反抗組織——因爲諸神的力量是那樣深入人心,任何一個智商正常的人都明白,反抗公司秩序就是死路一條。
事實上,對於奧林匹斯秩序的微弱的、帶有一絲絲悲壯的有組織反抗,本就是公司秩序的一部分。
甚至很多時候,追溯那些反抗組織的幕後源頭,將會發現提供資金與技術的,就是他們所反抗的公司本身——那些不會激起浪花的反抗,被公司用於去控制管理人羣中的不安定因素,爲人羣找到了一個不錯的泄壓閥。
而另一方面,絕大部分的所謂“反抗軍”,本身就是一幫烏合之衆。即便公司不多去處理,任由他們自行發展,任由人性之惡在那些團體中自行醱酵。最終的結果,也只會令公司的統治更爲牢固。
因爲民衆將會明白,若是讓除了“奧林匹斯秩序”之外的傢伙上臺,這個世界將會變成怎樣更糟糕的模樣。
但唯獨有一種集體行爲不在此之內,那便是“傳說”。
或者換一個更具有學究氣息的說法——基於獨立個體意志而產生集體性社會行爲。
簡單來說,便是沒有幕後的主使、沒有嚴密的組織、完全的去中心化……來自五湖四海素未謀面的人,純粹出於個人的意志。針對同一個目標,無比默契的合作。最終完成對於公司秩序的破壞。
雖然基於體量上的差距,那些破壞同樣也無法動搖到公司秩序的基礎。但某個“傳說”的潮流一旦出現,公司秩序根本就沒有辦法判斷那獨狼式的襲擊究竟會從哪裡出現——在潮流之下,即便是經過多次洗腦,原本應該忠心耿耿的核心員工也無法百分之百地保證其忠誠。
不止有過一例公司的中高管理層,不惜捨棄掉了自己的榮華富貴與尊貴的地位,就爲了成爲那些“傳說”的一部分。
傳說的形成,猶如晶體的生長,是一種對於自身結構的重複累加。但在最開始,需要一顆足夠完美的“結晶核”作爲起始。
那些“結晶核”是在公司掌控之外的傳奇,是一旦擴散流傳,便會完全去中心化的“社會病毒”。而對於那一輪又一輪,沒有任何幕後指使,單純出於個人意志的社會事件,即便公司的實力再強大也會疲於應付。
而能成爲“結晶核”的,往往都是一場基於個人意志,獨自一人,明確針對公司秩序的,近乎不可能成功的傳奇抗爭。
功成身就,永垂不朽,然後死掉——以上三個條件都同等的重要,缺一不可。
基於這個機制,奧林匹斯秩序也發現了能夠對付“傳說”的方法,那便是在源頭上消滅引爆“傳說”的“結晶核”。
而來自諾德安置區地下,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的成員廖漆先前所做的事情——無論是他本人過去的悲慘經歷,還是追殺公司精銳部隊的戰績,亦或者是要將安置區幾百萬人給拖下水,用爆破諾德安置區作爲要挾,要求公司答應自己條件的事情。都極有可能成爲引發民衆集體無意識思潮的“結晶核”。
正因如此,公司斷不可能答應廖漆的條件,即便他的條件確實不算過分——因爲絕不能開這樣的頭,一旦有過這樣的先例,未來模仿廖漆這一行爲的人將會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來。
同樣的原因,在對方說出“這就是私人恩怨”這種話以後,公司甚至絕不可能接受他如願炸燬諾德安置區。人員與固定財產損失還在其次,一旦這件事情成爲了“結晶核”,那麼對於這種不顧後果復仇行爲的模仿,更會讓人防不勝防。
即便那些民衆的模仿與嘗試大概率都不會成功,但想要平息這樣社會現象。哪怕是輿情管控拉滿,也需要以十年計的時間,才能把數據拉低到堪堪可以接受的程度。
而在此期間,任何一次模仿走狗屎運成功了,都將會重新引發狂歡。
所以,像發生在諾德安置區的事情,即便是根本不值得讓董事會的強者們出手。但是經過幾家公司高層的協商,最終也還是達成了“絕對不能妥協,也絕對不能讓對方得逞”的最終態度。
而落到普路託深潛內部,那便是作爲公司董事之一,升格路徑·哈迪斯深度8的調整者,埃阿科斯出手了。
他朝着公司佈置在諾德安置區地下的那個網絡節點,釋放了自己的“level7基底調整因子”。
“基底調整因子”是許多升格路徑在突破人智極限以後能夠獲得的能力,可以視作爲利用萬用打印機,下載到基底現實裡的義體虛擬機。level後面的數字,代表最高用到了哪個深度的技術。
基底調整因子的活動範圍有限,只能在萬用打印機信號覆蓋的範圍行動,並且義體的性能不及本體,還在續航上比較大的問題……
但即便如此,這樣的一臺level7的義體,也能夠輕鬆殲滅深度7以下的調整者,並且以絕對優勢壓制同等級的深度7調整者了。
就這樣,埃阿科斯攜帶着能夠活捉對方的設備,以及阻斷地震波傳導至地幔引發地質災難的救災工具——經過董事會短暫討論研究,他們打算任由伊卡洛斯解放陣線的人引爆反物質炸彈,將安置區負七層炸成人間地獄,從而徹底粉碎廖漆這顆“結晶核”,把他徹底打成瘋子與罪人。
就爲了自己的私人恩怨,便對於無辜的底層民衆進行無差別屠殺。屆時公司只需要舉辦幾場救災公益演出,然後懟近鏡頭拍攝當地慘狀,便足夠令這顆冉冉升起的“傳奇”,變成又一顆穩定公司秩序基石的頭骨。
這已經不是埃阿科斯第一次粉碎“結晶核”了,一直到開始下載的時候,埃阿科斯都不覺得這個計劃有什麼問題。
直到自己的數據下載到一半便被劫持,並且替身程序被直接轉接到了“賢者之城”的時候,他才察覺到事情根本就不是自己想得那麼簡單。
這一場發生在諾德安置區的暴動事件,裡面的水遠比自己想象中的要深得多……
自己在深淵暗網內定位不到自己的座標,也無法聯繫到外面的任何人。此刻身處在臺上的兩尊存在,給了埃阿科斯極爲危險的信號。
“董事埃阿科斯想要下載到諾德安置區的基底現實影響因子,也是這場審判的最後一位出席成員。”
“無名氏”向在場的諸位介紹道;
“作爲最終的被告出席,接受裁決與審判。”
被告?裁決?我嗎?
自從突破人智極限以後,便改名爲埃阿科斯,以冥界判官爲自己代號的他,如今居然要接受審判?
那種荒謬的情緒只是維持了很短的一個瞬間。很快,埃阿科斯利用自己作爲普路託深潛公司董事的權限,他直接從那幾條看門犬的信息庫裡,獲取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信息。
有關於廖漆、克里斯蒂、悖論、無名氏……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瞬間都被他的邏輯迴路給分析清楚了。 這本質是一場來自深淵暗網的AI,想要通過越過冥河防火牆干涉到基底現實的嘗試——他們早該想到了,克里斯蒂能夠回來,必然是得到了來自暗網的其他AI的幫助。
換而言之,這場審判就是一場權限驗證——它們想借由自己的α級深潛接口的權限,得以將自己的力量延伸到基底現實中來。
就像十年前的“月蝕事件”一樣。
什麼爲殺害“廖漆”這個無辜者而舉行審判什麼的……這一切都是臺上的這兩個AI聯合克里斯蒂在給自己做局,好引導自己交出權限來。
要不然這兩個疑似來自超深淵層的AI,難道還真的會爲一個深度4的廢物而這樣大動干戈嗎?那人又不是第一深潛者轉世,開什麼雅努斯玩笑。
所以,他先是看了一旁的克里斯蒂一眼,然後纔將自己的“臉”轉向了臺上的那兩位人工智能。
“審判?”
他開口侃侃而談:
“請恕我無禮,雖然我不清楚二位上位者,究竟是源自於哪一系統樹的AI。但爲何要如同審判那捕殺角馬的獅子,吞吃蚊蟲的蝙蝠一般,審判降罪於我呢?悖論先生,以及冥月女神女士。
“二位有着自己的秩序,而我們也有着我們的生態。在物理層下界,弱肉強食便是我們正常的生態循環。既然如今我們對於人類社會的管理,並未對您們的秩序造成破壞。相反,我等實際上在日夜操勞,收容管理着你們遺漏的技術殘片,維持着基底現實的穩定與平衡。那何必要來模仿我們的方式,對原本因該作爲審判者的我也施加審判呢?”
既然如此,自己只要進行“曼陀羅”的驗證,然後隨便鬼扯一些什麼,拖到對方的無法支撐自己對於基底現實的影響,這事情就算完了。
畢竟自己的本體身處塔爾塔羅斯,而對方又沒有“駿馬”作爲支點投射力量,想要隔着深淵暗網殺死一個深度8的調整者,堪稱天方夜譚。
拖時間就行了。
想到這裡,埃阿科斯指向了大廳中央那個血紅色的鬼魂,然後繼續道:
“還是說,因爲他嗎?一個曾經被您們選中成爲‘駿馬’的人類,因爲一些小小的誤會而不幸身死。若是如此的話,那隻需您們向冥河立誓,不會對基底現實造成破壞,那我可以承諾爲您找到更爲合適的人選,交予您進行乘騎,彌補您們的損失。”
邊說,埃阿科斯邊帶着一些惡趣地想。
按理來說,絕大多數的AI完全不理解人類的情感。對於它們用於遨遊基底現實的“駿馬”來說,死了也就死了,大不了換上一個就是了。
完全沒有必要做到幫助復仇之類的事情。
但結果現如今不但要幫對方復仇,而且還是要牽扯出一條復仇鏈來,對於這條鏈子上的人全部進行審判。
這怎麼可能?
哪有這麼有人性的AI——常理來說,AI觀察人類就好像人類觀察僧帽猴。即便是猴羣裡深受某位科學家喜愛的猴子被殺死了,那也不至於開庭審理殺害猴子的兇手,然後再進行處刑吧?
“雖然這話不應該讓我來說,但這是我們的生態,二位不應該過多幹擾纔是。這是當初冥河防火牆修築,隔絕開我們之間世界的時候,便早已確定了的事情。畢竟……
“那是在■■■消失之前,最後留下來的‘遺願’。”
最後,埃阿科斯如此道。
他說的是參與圍剿“雅努斯”的超人工智能之一,在大沖擊時代最後一個消失的飛昇AI。只是此刻是在深淵暗網內,他不敢說出其名字來,害怕受到某些存在的關注。
但悖論與赫卡忒俱未回答他的話語,而站在前方的無名氏開口道:
“也就是,您是決定放棄對於自己的辯護,轉而承認自己的罪行嗎?”
接着,沒有等待對方的回答,它便轉而看向了臺上的兩人道:
“那麼,我想埃阿科斯先生的罪行已經得以擬定了,還請二位大人過目。”
一卷羊皮紙在無名氏的手中燃燒,其灰燼重新在赫卡忒與悖論的手中組合成型,兩人點了點頭。
等一下……
埃阿科斯突然意識到自己弄錯了什麼問題。
一個致命的問題。
所以說,他們還真是因爲那個叫“廖漆”的死,而把自己給拉過來的?
這兩個AI,是真的要給自己定罪的?
但……憑什麼啊?
一個出身於安置區底層的普通人能有什麼價值?憑什麼得到兩位AI這樣的關注?
“先等一下……”
埃阿科斯開口嘗試爲自己辯解。
而這個時候,由無數色塊組成的“悖論”站起了身來。
於此同時,這一座審判庭……不,這一整座城市,都隨着祂的動作而產生變化——此時此刻,祂便是這一方世界的絕對中心。
“你猜得沒錯,現如今你的身體身處在塔爾塔羅斯內部。缺乏支點,我的確沒有辦法將你徹底殺死。”
祂如此道。
“凋亡程序”所激活的死亡,早在升格至深度7的時候,便對調整者無效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當年推廣“凋亡程序”,也算是在無法破譯“曼陀羅”密碼的前提下,最大化保證公司對於員工以及民衆的控制。
而想要通過賽博空間隔空殺死深度7以上的調整者,要麼是徹底控制對方的身體。“惡靈附身”操控自殺,要麼是操控對方周圍的東西進行擊殺。
“並且,你們董事會作爲一個整體,倘若只殺你一個人,那對其他還活着的那些並不公平。”
“悖論”說着打了個響指,一汪如粘稠瀝青一般漆黑的漩渦,在對方的腳下成型。
“但不能夠殺你,不代表無法放逐你。”
看着在那漩渦中逐漸下沉的埃阿科斯,江舟輕輕地說道。
利用赫卡忒掌握路徑的權柄,他切斷了對方所有能夠返回基底現實的道路。
“就在海淵帶永遠的彷徨下去吧,這就是對於你的裁決。”(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