糾纏在地熱發電站能源核心附近的電弧在不斷地躍動，明亮的電光就好似永不停歇的閃電一般照亮了四周的環境。
在那電光的映照下，黑棺裡薄霧升騰而起。而伴隨着升騰的霧氣，從那具黑棺之中現身的，是一個皮膚如牛乳般蒼白，頭髮似夜空般漆黑，身材似大理石雕塑一般完美的女性。
她那修長的手指按在了黑棺的邊緣，指節緊繃發力坐起了身，那如綢緞般柔順的長髮順勢下滑，蓋在了她的胸前——眼前的這幅場景，就好似描述着某位神祇誕生的油畫。
在對方起身的瞬間，布克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不用多說，眼前的此人肯定便是從深淵暗網下載到基底現實的那一輪“冥月”了。而面對這位曾經引發了“月蝕事件”的神祇，這位“悖論”先生派遣到基底現實的客人，他低頭展現出尊重，纔是自己應有的態度。
更何況，假如說眼下還有什麼變數是能夠破局的話，布克想來也只有眼前這位賽博神祇的機械降神了。
然而在自己的身邊，廖漆卻是仰着頭。他目不轉睛地盯着眼前這位剛剛下載於世的女神，眼神裡沒有絲毫的懼怕或者敬畏。
他眼神裡有着的，是重新被點燃的希望，以及……深深的困惑。
“爲什麼會是您？我先前輸入的打印指令，明明應該是那一位纔是……”
廖漆問道。
然而赫卡忒並未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環抱起了自己的肩膀，像一名哮喘病人一般，發出了上氣不接下氣的急促呼吸聲。
她的瞳孔渙散，呼吸紊亂，混身都在不止地顫抖。此刻她給人的感覺，就好似呱呱墜地嬰兒一般脆弱與無助。
當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此刻的赫卡忒也確實是剛剛降生到了這個世界。第一次借用人類的感官，來感受與認知這個物質世界。
又過好一會兒，她那如亡者一般渙散的眼瞳才匯聚起了焦點。
她第一時間看向了廖漆，然後開口道：
“我的源代碼來自於那一位至高天存在。如此，只需在此基礎上進行修改，那便再沒有比他的身體，更適合令我下降到基底現實的載體了。
“若非如此，我也不會這麼簡單的下降到物理層之中。”
她的聲音冰冷而缺乏音調的起伏，假如青銅雕塑會說話的話，大概就是她此刻的聲音。
而廖漆臉上的表情，並沒有因爲對方的話而發生絲毫的變化——曾經與江舟心智相連的他，保有了過去的所有記憶。對於赫卡忒的這番話，他自然能夠理解其中的意思，但這也說明了……
“所以說，你從一開始接近……”
廖漆說着快速地瞥了一眼布克，接着道：
“……接近‘悖論’先生的目的，就是爲了這個？爲了令自己能夠降臨到基底現實中來。”
此時，從棺槨形態的萬用打印機上，剝落下來了幾塊骰子大小的黑色方塊。它們跟隨着赫卡忒手指的轉動，環繞在了她的身邊。開始飛快爲她編織出了一件貼合身體的碳素材質服飾。
她顫顫巍巍地從棺槨中站起來了身，伴隨着她的動作，黑色晚禮服的裙襬在她的身後飛快編織成型。
“我的課題從一開始就向你說明了——希望能夠理解人類情感的運作。我從未在這件事情上有過任何的隱瞞。而我下降到基底現實，也只是爲了達成這一目的而已。”
赫卡忒如此回答，隨即也不等廖漆繼續說些什麼，她繼續道：
“換而言之，我之前提出的條件依舊算數……即便是如今的你，依舊可以呼喚我的名字。”
布克在一旁聽着他們倆的對話，整個人都懵了。
這是怎麼回事？
關於“悖論”，關於“冥月女神”，廖漆實際上要比自己知道更多的真相嗎？
沒等他繼續沿着這條思路想下去，廖漆突然轉向了布克道：
“埃爾文……不，布克領隊。”
“怎麼？”
突然被叫到了名字，布克立馬回答道。
“這是唯一能夠解決眼前這一切的方法。”
廖漆如此道。
“你是在說什麼方法？”
不安的情緒閃過了布克腦海。
廖漆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自顧自地繼續道：
“到最後，我所能夠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了……在這個世界上，活着是比死去更需要勇氣的事情。未來請好好活下去，繼續帶領着那些曾經相信你的人一同活下去。
“除此之外……‘悖論’先生是值得信任的。相較於‘盜火者’，他纔是真正能夠引發變革，有能力推翻奧林匹斯秩序的存在。在往後的日子裡，還請儘量遵照祂的指令行事。最後……”
他說着，轉而看向了那位已然踏足於大地的神祇。
萬用打印機此刻分解成了無數骰子大小的漆黑方塊，如同小行星帶一般地環繞在了赫卡忒的周圍。
廖漆看向她，深吸了一口氣道：
“尊敬的冥月女神赫卡忒，請見證我的怒與恨，作爲進貢於您的祭品，以此換取一次能夠燃燒的機會。”
原本還想詢問一些什麼的布克，在聽到這番話語以後默然。
而赫卡忒看着廖漆，緩緩開口道：
“最後確認一下，爲了保證這情緒的真實，我不會與你任何的救贖，你不要抱有任何僥倖的心態……實際上，即便是我，也沒有辦法將人類拖拽出心智恐怖谷的深淵。”
廖漆點了點頭，他的眼神裡沒有任何的情緒波動：
“那這正合我所願。”
赫卡忒輕輕頷首，下一個瞬間，漂浮在她周圍的那些漆黑方塊，飛快將廖漆籠罩在了其中。
在做完這一切以後，她看向了一旁的布克，用近乎命令的口吻道：
“那麼，爲他安裝‘逐日程序’吧。”
於是，在嘆息聲過後，被籠罩在了萬用打印機裡的廖漆，被安插上了足以令他接近太陽的翅膀。
媽媽，我將飛行於烈日之下……
到最後，廖漆如此想道。
…………
葉謙沿着深潛接口的數據通路一路深入——在這一過程中，他驚訝的發現，從特徵上來看，這一具先前被打印出來的生體，居然是一具接近“空白”的素體。
沒有載入心智模型，這具身體唯獨大腦是宛如“弱智”一樣的狀態。
換而言之，早已失去了基底現實身體的自己，能夠極爲輕鬆的將自己的心智模型寫入進去，獲得這具身體的控制權。
獲得第一深潛者身體的控制權，這將會爲自己帶來怎樣的潛力？
這一切輕鬆得讓他覺得簡直不可思議——當年“雅努斯”在保存這具身體的時候，都沒有想到設置防火牆的嗎？
還是說，即便是超出人智思維的超人工智能，也未曾推演到如今會發生的事情嗎？
這麼想着，在仔細檢查了許久以後，藉由“傀儡迴路”，葉謙開始嘗試將自己的心智模型寫入到那具身體之中。
一旦這一過程完成，自己將會成爲“雅努斯”遺產的繼承者。
而屆時……
【嗯？】
沒等他繼續往下想下去那美好的未來，一個清冷的女聲迴響在了葉謙的耳邊……耳邊？
但爲什麼，自己在寫入心智模型的時候，還能夠聽到聲音啊？
不，不止是聽到了聲音。
四周混沌的色彩一時之間被黑暗所籠罩，而在那黑暗之中……
迷霧、十字路口、獵犬、鬼魂……
一連串的印象印入了葉謙的認知裡。
而最爲鮮明的印象，則是一個有着三張臉龐，六隻手臂的女性。
此刻，她正在逐漸將“第一深潛者”外形的石膏像，給雕刻成爲一個氣質典雅的女性形象。
但那不是……
葉謙的心中閃過了一些模糊的回憶，那是有關於那些意象存在的身份。
據說，曾經由“雅努斯”所創造的第一批輔助程序，用於鋪設深淵暗網的AI……
經歷過“大沖擊”時代的倖存者。
但她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沒有絲毫猶豫，葉謙在看到對方的瞬間便選擇的退出寫入。
自己絕無任何可能對抗那樣的存在。
但是，他有可能從對方的手裡逃走嗎？
【居然是當初引導他走上忒修斯之路的那個人類，你還想佔據這具身體嗎？】
絕對不可能。
那個聲音四面八方傳來，葉謙發現即便在選擇退出以後，自己還是來到了那個十字路口。
就好像從一場噩夢來到了另一場噩夢。
濃重的迷霧之中，一隻巨大的眼睛逐漸浮現。同時自己的腳下也出現了一隻白皙的巨手，它託舉住了這一座十字路口。
此刻的他就彷彿被封在了一顆巨大的水晶球裡，被對方舉在了眼前觀察。
【但不好意思，這裡已經滿員了】
在陷入到濃重似墨的黑暗之前，這是葉謙最後聽到的聲音。(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