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上的溫度並沒有發生變化,可是風兒卻覺得,很熱。
燥熱,從心口往外,一點點地蒸發出來,隨着漸漸加快的心跳,變得愈發不可收拾。
他的腳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到最後,幾乎踩到了小老頭的腳後跟,幸虧那小老頭的注意力不在自己的後腦勺上,所以對這種不禮貌的追蹤並不是很在意。
冰上,人越來越多了。
風兒開始 有些暴躁起來。
甜兒在附近,應該在附近。可是,爲什麼感覺不到那種氣息?
連一件小小的披肩,都能散發出那樣強烈的壓抑之力,那麼本人呢?如果本人在附近,又怎麼會感覺不到?
風兒覺得自己簡直在跟着一隻笨狗兜圈子,可是想想,覺得還是自己更像狗一些。
像一條飢餓的、不安的狗。
太陽升得更高了。風兒不得不眯起眼睛來,以免被映到雪地上的日光刺得眼睛痛。各種花花綠綠的衣服,可惜,衣服裡的人都不是自己要找的。
這時,風兒的注意力被一個沿河行走的人吸引了。
一個很普通的中國漢子,慢悠悠地行走在河沿上,可奇怪的是,手裡橫持着一根長長的木頭棍子,像雜技演員一般,滑稽而有趣。
一種感覺告訴他,應該走過去問問。
於是風兒跑動起來。
跑着跑着,只覺得腳下打滑。低頭看了一眼,還好,草繩還在…然後很自然地想起了農夫和孩子,想起了莫名。
對了,莫名。
風兒的目光在雪地上飛快地掠過,而後很輕鬆地從一堆彩色和黑白的包裝中,找到了自己熟悉的那件灰色大衣。
莫名似乎在和人講價。原本在他身邊的孩子,此時也不知跑到哪裡去了,似乎是被爸爸叫去看攤了。
這傢伙…倒悠閒。
“名…”剛出口,自己連忙嚥了回來,然後清了清嗓子,改了口,“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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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風兒硬着頭皮又叫了一遍,因爲那個擺攤的蘇聯人似乎饒有興趣地把自己打量了一通。
“風兒有事?”莫名溫柔地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有些零亂的衣領。風兒的臉紅了紅,下意識地伸手推開:“那個…那邊拿杆的人,是怎麼回事啊。”
“什麼樣的杆。”莫名微微側了側頭。
“一根很長的木頭,橫着拿的。”風兒的目光又伸到河邊去,“那人好像在看冰底下的魚。”
“那麼,”莫名緩緩道,“那邊的冰,凍得結實麼。”
風兒覺得這簡直是廢話,連河中心都凍得嚴嚴實實,河邊怎麼還可能不結實?
啊,等等…
風兒又看了一眼。
河岸線,並不是很整齊。所謂河邊,未必就比河心凍得結實。
“你的意思是?”風兒還是反應不過來。
“他可能,是怕掉進冰窟窿裡。”莫名笑笑,“風兒認爲呢。”
冰窟窿麼…
的確,走在危險的冰面上時,如果拿一根橫木,倒是可以保證自己掉不下冰窟窿去,因爲可以卡住。
冰窟窿…
冰窟窿!
風兒忽然大叫一聲,拔腿就跑。
他終於明白,爲什麼岸上沒有甜兒的氣息了。
自己在人羣中飛快地穿行着,跑了一會才覺得一點目的性都沒有。該死,人爲什麼這麼多…啊,不對,那冰窟窿絕不是在一個人多的地方,否則怎麼會沒人看見!
風兒停下腳步,然後飛快地掃視了一圈冰層的情況。
西北角。
似乎,只有河段的西北角,沒有車輛和人羣。
風兒飛跑過去,氣喘吁吁地站定以後,覺得自己好像錯了。
這裡的冰凍得很結實,一頭騾子惡狠狠地踩下去,都不會塌陷,更別說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了。全本小說免費閱讀盡在新干¥線文學網
風兒咬了咬自己的嘴脣。
要是再不快點,可能會出人命。
出人命…
他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
甜兒是神。
神,似乎不大可能發生這種低級的意外。除非…
自殺。
風兒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她會選擇一處很隱秘的冰層,然後,把表面的冰雪鑿開…如果是這樣的話,一定還有工具,遺留在岸上吧。
目光繼續搜索,腳步很小心的向前,因爲他自己暫時還不想下去。
到底在哪裡呢。
走,繼續走。
忽然,眼睛被什麼亮的東西刺了一下。
風兒的心沉了下去,繼而快步上前。
果然。一個不算大,卻也不算小的鐵鑿子,正靜靜地躺在雪裡。它鋥亮的柄,暴露了它已經被鏽蝕了的身體。
冰窟窿就在附近!
5分鐘以後,河面的西北角傳了一個少年的大喊,10分鐘以後,幾乎所有趕集的人,都圍了過去。
當然也包括莫名。
不同種類的語言混亂地摻和在一起,像遷徙的過程中忽然相遇的不同鳥類,人們在岸上焦躁地走來走去,不時地抓住身邊的人嘟囔些什麼,而話題無非是一個:怎麼把冰窟窿底下的人救出來。
終於,一箇中國老農發話了:“得下去人啊!”
下去人,意味着有人要脫了衣服,潛到冰窟窿裡頭去救人。
一時,人羣沉寂了。只有幾個半大小子,來回倒騰着手裡的繩子,在那裡大眼瞪小眼。
繩子都準備好了,只差人了。
在場的,明明有很多是青壯年的漢子,而且不可能個個都不會水。
可是一直沒有人動。
風兒實在受不了了,向前跨出了一步去,意思很明白:我去。
立刻有人發出了唏噓聲,意思也很明白,這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可是這樣一來,很多人臉上都掛不住了,人羣躁動着,似乎很快就有人要站出來了。
莫名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凝重,但什麼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從地上撿起麻繩來,似乎想要給風兒繫上,似乎又有些下不了手。
這時,一連串聽不懂的話從一個老婦人的嗓子裡冒出來了,很急,也很大聲。
人羣再一次沉寂了。
風兒疑惑地看了莫名一眼,卻看到莫名的臉色第一次有些難看。
“名…?”
“人命,是不能懸賞的。”莫名輕輕地說。
風兒迷惑地擡起頭。
他發現,人們的表情,開始 變化了。
這是一種非常微妙的變化,但是,如此之多的人,同時發生這樣一種變化,還真是一種景觀。
人們焦慮的眼神漸漸黯淡,取而代之的是某種盼顧,而盼顧中,似乎又有某種期待。
莫名的手,忽然放在了風兒的肩上。
風兒擡頭。
莫名黯淡的眸子裡,似乎有什麼,在閃動。
那是風兒之前不曾看到過的,殘酷的光芒。
神的殘酷。
當所有人不肯去犧牲時,犧牲自己,這是神的偉大。
當必須有一個人去犧牲,而這個人又不能是自己的時候,神,會選擇最合適的人。
無論這個人,受到過神怎樣的眷顧。
名的意思是,讓我去。
現在,我是最合適的人。
風兒笑了,笑得有些悽然,悽然而驕傲。
名,我有用處了呢…
莫名纖長的手指,像變魔術一樣,把繩子系在了風兒的腰上。
以莫名的能力,沒有辦法給與風兒任何的保護,只可能在他要死的時候,給與治療。
但這以足夠。
即使莫名不在這裡,風兒也會這麼做。
只不過,有着不同的理由。
那是魔的驕傲。
不允許,比自己弱小的東西,未經允許地死在自己面前。
當然,是在自己有力量的前提下。
莫名已經替風兒脫掉了外衣。
冷風立刻鑽進了身體的每一個部分,也鑽進了心裡去。
名…好冷。
可是此時的莫名,不可能給他任何溫暖。
身後的人羣在騷動。
喧譁,又是這種躁動與喧譁…很遠,遠而模糊,模糊得不可思議。不像人的聲音,而像很多交織在一起的,古怪的風聲…
眼前,一片白慘慘的光。
風兒明白,大家在等着他跳下去。
他相信,所有人都在祝福他。
可是,這種感覺,很難過。
自己好像…被世界遺棄了。
付出全部,爲了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能給與自己的,只有孩子似的感激。
感激和需要,僅此而已。
沒有溫暖,沒有溫暖的感覺。
這是神的悲哀啊…奇怪,我爲什麼,也會有這種感覺…
一股力,從背後傳了過來,眼前的景物先是一晃,繼而消失 了。
名,其實你不用推我的。
身體,瞬間被寒冷所包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