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劉昆站在那扇不起眼的褐色房門前,心內確有幾分忐忑,但當他想到此時外面發生的一切,那些性命相搏、血肉橫飛時,他最終還是整理了下儀容,伸手敲了敲門。
“篤篤。”雕花木門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他等待着、等待着,過了片刻,房內終於傳來了房主人的聲音:“進來。”
沒有詢問,因爲對方自有無需詢問便知曉一切的本事。從很久以前,久到莫劉昆還未當上莫家家主,仍然只是一個庶出的莫家小子的時候,那個人就已經坐在了修盟長老的位子上。人們都說修盟的白印真人是一個慈悲爲懷的修行者,一名睿智的長者,只有莫劉昆的師父告訴他,小子,如果你以後要與白印一起共事,記住千萬、千萬要小心!
莫家使鬼,鬼通幽冥,雖然對於修道者來說,所謂的大部分的“鬼”不過是人死後的又一形態,但終究還是有些真正可以被稱之爲“鬼”的超越了凡俗的存在,比如和莫劉昆師父訂立契約的那隻大鬼,它已經遠遠超越了普通的“鬼”的能力,活了許久許久,也知道許多許多事情。莫劉昆知道,師父的告誡一定是有道理的,所以哪怕活到這把年紀,莫劉昆也從來沒有忤逆過師父的意思,但這次,恐怕是不行了。
莫劉昆推開房門,踏進那間屋子。一股暖風迎面撲來,在這狹小的虛宅之中,穿着居家綢衫的白印正在逗弄籠中的一隻畫眉鳥,壁爐裡的火燒得很旺,一旁的桌上還放着一盤精緻的糕點與一壺熱茶,加上畫眉鳥婉轉動聽的叫聲,整間屋子的氛圍都是悠閒和愜意的,但是此時,就在這棟虛宅外面的不遠處,許多的修道者和妖怪正在攻打九君山,生命如同被死神收割,一茬一茬地倒下。
莫劉昆深深吸了口氣:“白印長老。”
白印放下逗鳥用的扦子道:“坐。”伸手拿起茶壺便要倒茶。
“白老,”莫劉昆行了一禮,“晚輩此次來是想找您商量要事。”以莫劉昆莫家家主的身份其實本不必對白印執晚輩禮,修盟四大世家五大長老位次本是平等的,但是莫劉昆這次是有求於人,態度自然要放低一點。
白印的手卻沒有停,清澈的茶水從壺口流出,注入杯中,茶湯微微打着旋兒,散發出一股清透凜冽的香氣。
“事情要談,茶也要喝嘛。”白印說着,將一杯茶放到了莫劉昆的面前,“怎麼還站着,莫家主,坐吧。”
莫劉昆不得不坐了下來,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好茶,但是莫劉昆此時卻沒有心情去細細品味,故此只是略微嚐了一口道:“白老,九君山戰事吃緊,不過短短一天,我們已經摺損了將近三分之一的人手,以晚輩愚見,是不是先把人撤下來,咱們緩一緩,再從長計議?”
白印卻沒有答他的話,只是顧自摩挲着茶杯,慢慢吞吞地飲了一口。在這寂靜的只餘柴火燃燒聲音的房內,響起了輕輕的一聲吞嚥聲。
“白老!”莫劉昆終是有些坐不住了,將茶杯一放,立起身來。
白印擡頭看了他一眼,莫劉昆詫異地發現這位修盟最老的長老,他那副平日裡總是老好人似地低着的眉眼竟有如此犀利的光芒。
“莫家主,這是你的主意呢,還是你和其他人共同的主意?”
“我……”莫劉昆猶豫了一下,“自然是我和……一些道友們共同的主意。白老,經過鐘錶鎮一役,我們修盟的人手已經摺損了不少,前晚又去了一半,如今正是應當休養生息的時候。九君山佘家雖然出了個佘玄麟,我看他們其他人並未與他沆瀣一氣,如今我們不與他們坦誠相見、互相扶持,反而浪費人力物力來攻打九君山,豈不是讓人……”莫劉昆本想說讓人看了笑話,臨到嘴邊卻又改了口道,“豈不是正中了奸人之計?”
“奸人?”白印道,“依莫家主之見,誰是奸人?”
莫劉昆不明他這話裡的意思,遂道:“自然是佘玄麟。前晚我們修盟與妖協的駐地都遭到了攻擊,而且對方還故意留下了九君山的線索,這不是佘玄麟查知了我們三方結盟的事,故意挑撥離間又能是什麼,還請白印長老明察。”
白印將茶杯重重往桌上一放:“胡鬧!”
莫劉昆微微一震,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白印。白印端坐於椅上,這不知多少歲的年邁的老人身上此時卻放出了凜冽的殺氣:“你們真以爲我和數一、北冥他們都不知道這事是佘玄麟那批人做的?”
“如果知道……”
“知道也要打,因爲石魄在九君山手裡!”
莫劉昆眉頭一皺道:“恕晚輩不明白。”
白印道:“我且問你,今日如果沒有佘玄麟猛虎在側,我們三方還能不能結盟?”
“當然不能。”莫劉昆毫不猶豫地回答,莫說是九君山,妖協和修盟數千年的勢如水火也是直到近代才趨於相對平穩。
“好,那麼我再問你,九君山會心甘情願地交出廖天驕給我們做實驗嗎?”
“這……”莫劉昆猶豫了一下,“九君山代山主或者願意,但是他應該會趁機提出一些要求,至於佘七幺,想必是不願意的。”
“如果佘七幺不願意,他會怎麼做?”
“逃?”莫劉昆說,“不,他現在已經沒有那個能力了。”
白印輕輕嘆了口氣:“莫家主,你終究還是太年輕了,我剛剛收到消息,佘七幺和廖天驕已經逃離九君山了。”
莫劉昆一驚:“什麼?”
白印道:“所以,你看,其實我們又如何知道前晚的事不是九君山的將計就計呢,也許動了我修盟與妖協的正是九君山的人,他們就是想要打着佘玄麟的幌子,既護下三生石石魄,又逼得我們挑釁佘玄麟,讓我們兩敗俱傷呢!”
莫劉昆愣了一愣道:“那我們……”那我們現在攻打九君山還有什麼意義?
白印說:“我們攻打九君山的意義就在於,逼佘七幺、廖天驕與佘玄麟一戰!”
“啊啊啊!”廖天驕發出慘叫,誰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腦袋瓜子對着一個深度只有二、三十公分的水窪狠狠撞下去還鎮定自若啊,又不是練過鐵頭功!!!咦,廖天驕這麼一想,忽然覺得學習過猱老師格鬥術的自己搞不好還真的能把坑底撞穿哦,於是他不叫了,他覺得自己“不怕不怕”了!
佘七幺剛開始還塞着個耳朵,免得被廖天驕震得耳膜疼,發現他不叫了以後,立刻掐了個訣,使“縮”字符,於是兩人的身形同時變小、變小,直到變得如同蝦米一般大小,原本的悶頭扎也變爲了從高空墜落,兩人就這麼輕輕地落入了水中。
“咦?我怎麼感覺不到水?”廖天驕覺得很奇怪,他在這水窪裡不僅能呼吸、能講話,而且絲毫感覺不到液體的包圍,反而像是身處在輕柔的雲團之中。
佘七幺懸停在那“水浪”之中,閉上眼快速地辨別了一下,然後拉着廖天驕朝着某個方位游去。那是一個十分細微到幾乎無法辨別的小小的漩渦,佘七幺說:“等會注意看。”
廖天驕“哦”了一聲,立刻打起了精神,將全副注意力都集中在眼睛上,隨着他們距離那個豎着的漩渦越來越近,他逐漸看到在漩渦的中心似乎有什麼東西。
“看到了嗎?”佘七幺問。
“嗯,看到了!”那是一扇門,雖然十分細小,卻能清楚地看到門上雕刻的花紋,那是封印的符文,只是已經被抹去了一截,破了封了。
佘七幺說:“抓緊了。”忽而化出了原形,變作一條細細的小黑蛇,向前方飛快地游去,廖天驕趕緊拽着佘七幺的尾巴,跟在他的後面。
離漩渦中那道門越近,兩人的身形似乎就變得越小,也可能是那扇門變得越大了。廖天驕清楚地看到那是一扇古老的石刻大門,門上雕刻着鎮守的獸頭,周圍則是一圈符文。其中一小段缺損的地方露出了細小的縫隙,從外面看進去,裡面似乎有不少障礙。
佘七幺說:“去了!”“嗖”的一聲,如同離弦之箭闖入其中,廖天驕只覺得自己一下子跌入了一個符文的海洋,在蒼茫的虛無之中有無數的陷阱漂浮着,刀槍劍戟、火海水澤,他跟着佘七幺靈活的身形繞過了一個又一個障礙物,躲避了無數試圖襲擊他們的機關,終於看到了一線亮光。伴隨着“嘭”的一聲,好像打開了個禮炮,兩人被同時噴了出來,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失重感逼來,伴隨着風聲,他們從很高的地方重重墜落下去。
“啊啊……”廖天驕吼了兩嗓子,想了想,佘七幺應該會飛嘛,不要緊啊,於是閉了嘴趴到佘七幺背上,結果佘七幺:“啊啊啊噝!”
廖天驕說:“咦,你啊什麼啊?”
佘七幺說:“我們在往下掉啊噝噝!”
廖天驕說:“可是你不是會飛嗎?”
佘七幺:“你這個愚蠢的媳婦,這裡是單寧結界的範圍裡面啊,我的神力都被封掉了啊啊啊啊啊啊……”
“嘭——”
廖天驕抹了抹額頭的冷汗說:“還好你家有降落傘,我走的時候a了一頂。”
佘七幺掛在廖天驕脖子上蹭降落傘,嘴裡幽幽地問:“你到底從我家a走了多少東西啊噝?”
廖天驕說:“就跟你說過的嘛,三、五百件吧,你不是說書房裡的東西都可以隨便拿的嗎?我想着有備無患嘛,連洗衣粉都帶了。”
佘七幺:“……”
兩人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這是一個戶外空間。雖然知道是幻境,但兩人還是被這裡的景色所吸引了。不知道陰黎是如何做到的,連他本人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這裡的景物卻還存在。時間是日暮時分,天邊懸垂着碩大的橘紅色的夕陽,兩人站在高坡上,風吹過坡草,蕩起連綿不斷的波浪,頗有一種天高地闊的邊地景象。不遠處有一棟小木屋,木屋的前方則是一道懸崖,“隆隆”的轟鳴聲從那裡傳來,想必那裡連着一道瀑布。
佘七幺對廖天驕說:“小心點,我們過去看看。”
廖天驕點點頭。
兩人走遠後,一點螢火從草叢裡重新升了起來,落在原地,化爲了玄武的模樣。
“望歸坡……”慢慢地,在那張臉上留下了一行帶着鏽綠的、並不晶瑩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