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死’二字從蘇涵瑞的嘴裡說出來,竟已不帶半分戾氣,那些遺憾和怨恨,大抵在他前往大熙的時候,一路發散殆盡了。
“說到底,我還是最怨自己,我那時爲什麼要爲了所謂家國自請去大熙呢?我如果沒有走,她就不會死……”
“四哥你沒錯,是那些人錯了。”眼見着蘇涵瑞又要轉身,似乎是想將自己心底這麼多年的恩怨盡數忘卻,甚至是將這上殷的一切盡數忘卻,蘇執連忙開口叫住了他。
“可是四哥,我從來是希望你與四嫂百年好合,你將軍防圖交到大熙手裡的時候,有想過一旦真的國破家亡,我會死嗎?”
“我知道。”半晌蘇涵瑞道,聲音幾不可聞:“那時候宮宴,別人都是對我們視而不見,或是冷嘲熱諷,只有你最愛跟我們說話。”
那些年馥思受過的冷眼,蘇涵瑞也是陪着她承受了的。後來先皇駕崩,大局將定,本以爲日後可以做一個閒散王爺,再不問朝政,誰知苦盡去,甘未來,到底是幻夢一場。
“我沒有想要你們死。”蘇涵瑞十分誠懇道:“我在大熙受盡欺辱,即便我怨恨上殷,總也不願意大熙討了便宜去,所以軍防圖是半真半假,起初是真的,後來是假的。”
蘇執沉默片刻,這些他原本想到了,只是他寧願不是這樣,他寧願蘇涵瑞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
叛國大罪,無論是半真半假,還是他真的決心置家國於死地,蘇涵瑞都逃不過一死。
“四哥……”蘇執沒來由地喚了一聲,末了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麼,只是無言。
“九弟……”蘇涵瑞微微闔目:“當初大熙步步緊逼,纔有了我去做質子的事,上殷趁我不在欺我所愛,馥思纔會沒能等到我回來,所以我想讓上殷和大熙兩敗俱傷。”
“……你做到了。這場仗是我們贏了,大熙滅國,可上殷爲此也折兵損將,傷了元氣。”
蘇涵瑞勾了嘴角一笑:“是啊,我做到了,該受的懲罰你們已經受了,現在……只剩下我了……”
“什麼……”蘇執微微皺眉,後頭的話蘇涵瑞聲音太小,他沒聽清。
蘇執正欲走近牢門,裡頭的蘇涵瑞忽而聚精看向他:“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
“什麼…”蘇執飛快地皺了一下眉頭。
面前分明站着的是從前最信任的人,甚至此時此刻,兩人還在坦誠相談,可等蘇涵瑞說了這話,蘇執本能地有了幾分提防。
他接下來說的話是真是假?他會不會還有什麼陰謀?他真的放下從前的事,覺得跟皇室的恩怨可以到此爲止了嗎?
一時間,蘇執憎惡自己腦海中這些紛至而來的念頭,可偏驅散不了。
蘇涵瑞沒有覺察到蘇執神情的變化:“裕太妃當年……或許與十四弟母妃的死有關。”
鐵欄外的蘇執一怔,這件事他是想過的,只是裕太妃對蘇景佑自來十分疼愛,當年蘇景佑母妃的死,她難過許久,還因此大病了一場。
有些事是有端倪的,可時隔多年,蘇執也找不到證據再去證明什麼了。
“四哥說這話有什麼證據嗎?”
蘇涵瑞被蘇執問得一愣,他大約是沒想到蘇執會提出質疑,因爲以前這個頑劣的皇弟總是十分信任他的。
“證據…”蘇涵瑞垂眸:“時隔多年哪還有什麼證據?”
蘇執沒說話。
蘇涵瑞擡起頭:“這件事是我母妃當年同我講的,十有八九是真的,我之所以告訴你,也是希望你來決定要不要把這件事告訴皇上。”
他對蘇景佑的稱呼忽然從十四弟變成了皇上,蘇執一時間有些不慣,只是面上未曾表露些什麼。
“他一會兒會過來。”蘇執輕聲道,這個‘他’自然指的是蘇景佑。
無論是因爲蘇涵瑞是他的皇兄,還是因爲蘇涵瑞是背叛家國的罪人,蘇景佑都會出現的,只是他來的時候,恐怕就不是像蘇執一樣,只是質問一番,他定是來送他上路的。
蘇執離開大理寺沒多久,蘇景佑果不其然就出現了。
仍是鐵欄隔着血脈兄弟,只是這回外頭多了一個人,是蘇嬰。
知道蘇景佑會來,蘇涵瑞一直面對牢門站着,忽然看到蘇嬰的出現,他毫無表情的臉上這才顯出了一點驚詫。
“四哥…”少年的聲音還未長大,透亮得很,似乎一嗓子就帶着人回到了最遙遠的從前時光。
那時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夫妻恩愛,家國安定……到底是…回不去了。
“你怎麼來了……”蘇涵瑞朝着蘇嬰喃喃一句,也沒有向蘇景佑行禮。
“四哥過了年沒進宮看我,你每年都來的。”
蘇涵瑞怔愣了許久,最後笑了一下:“每年都是我去看你,以後…該你來看我了。”
少年眼圈紅了,沒說話。
“蘇嬰,你去外頭等我。”
少年隔着鐵欄看了蘇涵瑞一眼,這就低着頭出去了,好似他來一遭,就只爲說那句‘你每年都來看我’。
蘇景佑瞧着蘇嬰漸遠的背影,並未轉回臉:“前不久朕親口下令處死了魯王,朕沒想到這麼快,又要送四哥上路了。”
“帝王之路本該染血,你少年登基,有些你以前未曾經歷過的,上天現在還給你了。”
蘇景佑沉默了一會兒。
“四哥還有什麼要對朕說的嗎?”
“等我死了,將我與馥思葬在一處。”
“本該如此,還有別的嗎?”
“來世,願不要生在帝王家。”
鐵欄外頭的蘇景佑動了動嘴脣,卻沒人聽清他說了什麼,跟在幾步外的李公公只見蘇景佑一揮手,他便立馬捧着一個淨白瓷瓶上前了。
獄卒快跑了幾步打開牢門,李公公進了裡頭遞上瓷瓶:“昭王爺,安心上路吧。”
李公公在宮中多年,一雙眼睛看遍了骯髒,也看遍了死別,這會子竟一點情緒也沒露出來,而鐵欄外的蘇景佑,等蘇涵瑞想起來擡頭看的時候,他已經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十四哥……”見着蘇景佑走出大理寺的大門,門口的蘇嬰朝他身後看了看,沒有見着李公公,心中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回宮去吧,今日謝先生交給你的功課你還未做呢。”
少年罕見的沒有找藉口耍賴偷懶,他點點頭,好似只進了一趟大理寺的門,再出來時,他已經長大了好幾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