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快步進了挽月閣, 避開小棗給她解斗篷的動作,走至窗邊將窗扇打開。
冷風涌進屋內掀起安寧的發、斗篷,襲遍全身, 鋪天蓋地地迫人冷靜。
“小姐!”小棗的驚呼掩在風聲裡。
安寧攏在袖中的手抑制不住地輕顫, 全身血液的熱度翻滾、戰慄都在敲打她心中不可有的妄念。
不知從何起, 卻日日都在成長, 生根發芽, 迫切想要破土而出。
安寧閉了閉眼,風將眼眶吹出澀意。她關了窗扇,眼角似有淚痕, 回身打斷小棗的欲言又止:“無礙,車內太過悶熱, 現下想吹吹風。”
出口的嗓音沙啞艱澀, 安寧和小棗俱是一怔。
安寧清清嗓子, 擺手。
“傻愣着做什麼,去給小姐我倒杯茶。”
院內時刻備有熱水, 小棗很快泡好茶。
至安寧捧着熱茶抿着,窩在榻上細細回想馬車上發生的一切,才真正冷靜下來。
其實,未有什麼,縱穆桓機警, 必也是從未想過她會有那般隱秘晦暗的心思。她在他眼中, 一直是要寵着護着的妹妹。
安寧垂眸, 見茶霧朦朧, 完全瞧不清杯底的茶葉。她輕輕的呼出一口氣, 吹散霧氣,見茶葉翻卷, 水色中一抹綠意盎然,壓下了心底的嘆息。
忽而又想起什麼,安寧猛地從榻上坐起,茶水溢出灑到手背。
“幾時了?”
穆桓定是剛回京或者忙碌完,不然早就去喜宴尋她了,也不曉得這會兒有沒有用膳。
安寧眉眼間攏上焦急,不待小棗回答已快步出了挽月閣。
天色黑沉,漫天白玉星光淺淡,平王府沉於黑暗,唯挽月閣至啓須院的一路燈火通明,樹木掩映的小徑幾乎兩步一燈籠。
安寧行在小徑中,步伐匆匆。
六年裡,安寧不知多少個夜晚這般行過此處。小徑偏僻,唯有從挽月閣通往啓須院會經過此處,卻不知從何時起,夜夜燈火長明。
啓須院,九御守在書房門口,見着匆忙而來的安寧躬身行禮。
安寧頷首,叩門,屋內傳來穆桓的聲音。
“進來。”
安寧推開門反手合上,不出意外見着在桌案後處理公務的穆桓,以及桌邊放着的未打開的食盒。
“兄長。”安寧的聲音很有些無奈。
穆桓輕嗯一聲,頭也未擡。
安寧愈發無奈,走至穆桓身側,頗任性地將桌案上堆着的奏摺挪到書架上,雙手在穆桓眼前一個勁兒晃着。
“兄長,你是不是又沒有好好用膳,該用膳了。”
穆桓神色不變,只眉梢微不可見的上挑,微側過身背對着安寧。
“兄長,該用膳了。”
“兄長,你該早些歇息了。”
“兄長,你……”
這些話,幾乎日日都能聽安寧說一遍,嘮叨得人耳朵疼,若是其他人那麼聒噪就說些無意義的話,穆桓早差人扔出去了。
眼前溫潤的側臉忽然變成了散開的發以及一個挺直的背影,安寧稍愣。這明擺着的嫌棄,能怎麼辦呢?
安寧伸手勾住縷髮梢在指尖一圈圈轉着,不時用不輕不重的力道拽一拽。奈何穆桓就是不搭理,許多年都被她的小把戲鬧習慣了。
安寧鬱悶,妥協道:“兄長,你歇一歇,用完膳再批我一定不鬧你。”
安寧話落,穆桓懶懶掀眼皮瞥了她一眼,意思不言而喻,他會信?
“兄長,你聽不聽。”安寧冷聲,貓瞳一眨不眨凝着穆桓滿是惱怒,焦躁憂慮幾乎要溢出。
他就從來不知道愛惜自己。
再看穆桓,只擡筆在摺子上批着什麼。安寧惱得瞬間抽回手奪門而出,尚還能感覺到髮絲絞過手指的痛感,端坐着的穆桓卻似毫無感覺,一聲不吭,一動不動。
安寧冷哼。
穆桓寫完最後一字,停筆放置好摺子,方纔望向大開的門。嬌俏的丫頭早就沒了人影,只有瑟瑟冷風吹得門扇嚓嚓作響。
穆桓放鬆靠上椅背,悶笑出聲,又很快收住笑,闔眸懶懶倚在椅背上。
屋外,一抹亮色緩緩靠近書房。安寧面上猶帶氣悶,手中卻拎了個食盒。
安寧滿心的怒意,都在見到穆桓疲憊靠在椅上時消失。
安寧合上門,將食盒擱在一旁,一樣樣拿出盒內的飯菜,在安靜極了的書房裡沒有發出丁點聲響。
做完這些,安寧才放輕腳步靠近穆桓,在穆桓耳畔柔聲道:“兄長醒醒,小廚房熱了新的飯菜,先吃點墊墊肚子再歇息。”
穆桓睫毛顫抖,過會兒才睜眼,眸中一片清明,剛剛分明是在假寐,這會兒看着安寧神情分外愉悅。
“你怎麼這樣!”安寧臉一下子憋紅了,雙頰鼓起悶悶轉身,不想看穆桓。
穆桓揶揄:“小丫頭年歲幾何,這般……”操心嘮叨。
安寧轉首怒視,穆桓到嘴的話一轉:“懂得心疼人。”
“是你太讓人放心不下。”安寧哼哼,被穆桓似笑非笑地瞅着絲毫不見窘意,催促着,“快去用膳,一會兒又冷了。”
穆桓瞥安寧,以手撫額,懶懶道:“頭疼,沒胃口。”
穆桓怕是不知此時的他有多惑人。黃澄的光柔和了他身上常有的沉凝氣息,此時白玉般的臉顯得格外溫潤,仿若鄰家偏偏少年郎,隻眼底的青黑、微皺的眉格格不入,顯出絲孱弱來。
安寧心尖顫動,迷茫心底冒出的疼因何而來,再回神時指尖已經搭在穆桓的太陽穴上,輕揉按着。
安寧怔住,瞥見穆桓眼眸閉着,眉頭舒展開,是舒服放鬆的姿勢。安寧悄悄鬆了口氣,手上動作繼續。
不久,穆桓睜眼,握住安寧被衣袖裹着的手腕,眸中有複雜閃過。
“好了,用膳吧。”穆桓站起,率先向擺着飯菜的桌案走去。
安寧將手攏進袖中,碰觸過穆桓皮膚的手指磨砂着,卻磨不掉那溫熱的溫度。也因此,安寧未察覺穆桓轉身前看她那一眼所含的思慮。
剛剛只是輕柔按着,但女孩動作中的珍重卻是重得讓穆桓詫異,甚至心內翻涌按捺不住打斷,想問詢,卻在觸及安寧依賴信任的眼神時什麼也說不出口。
穆桓握着筷子,本能夾菜吞嚥,直至一碗飯食盡也不知自己用了什麼。
安寧坐在一旁,手中隨意拿了本之前落這兒的話本子翻閱。注意力卻總是不自覺往穆桓身上落,代替手指寸寸撫過他的眉眼,他的鼻樑、脣瓣,他的……隨着吞嚥微微起伏的喉結。
安寧驀地收回目光,面頰發熱,指尖更是似會發燙。
許久,穆桓這次用膳實時比往日久了許多,安寧詫異,仔細瞧穆桓才發現他怕是壓根忘了自己還在用膳。何事這般重要?
“兄長這份水煮鮎魚味道如何?”
“嗯,不錯。”
穆桓吶吶答完,忽覺氣氛詭異,便見安寧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再一瞧,兩葷一素,一小碟糕點,並無水煮鮎魚。
穆桓默默吃菜,只嘴角下撇了些。
安寧忍笑,放下話本子與穆桓相對而作,專注看穆桓夾菜吃菜。
穆桓素來不喜有人太過貼身的伺候,日常生活更喜自己動手。更何況這是書房,即使安寧也不可以隨意進出,伺候的人更是不能。
此時屋內兩人相對而坐,一專注地看,一專注地用膳,也不覺尷尬,氣氛流轉見皆是經年沉澱下來的暖意。
五分飽,穆桓放下筷子,瞅目不轉睛的安寧:“饞了?寧伯侯府二小姐的喜宴不和胃口?”
安寧堅決搖頭。實話安寧是有些餓了,可深思了會兒時辰,便毫不猶豫拍走了心中饞意。
穆桓嗤笑,這姑娘自小就喜吃食,猶愛甜食,只要有甜食就特別好哄。那時他真擔心會養出個胖丫頭,如今看來,胖丫頭沒養成倒是養了個“病”丫頭。
穆桓視線繞過安寧不堪一握的細腰,擡手拈了塊糕點遞到安寧脣邊。
“嚐嚐。”
安寧糾結,張口欲拒絕,穆桓挑眉徑直對上微張的脣瓣塞了進去。
安寧未料到穆桓會如此,牙齒本能咬住襲進嘴中的糕點,脣瓣合上,在穆桓手指抽離前抿住了他的指尖。
穆桓縮回手,指尖刮過女孩柔軟粉嫩的脣瓣,帶出溼軟的觸感。
安寧愣怔,轉而見穆桓神色暗沉,似不悅,慌忙嚥下口中糕點,掏出袖中手帕抓住穆桓的手給他細細檫了幾遍。
“不髒的。”安寧對穆桓認真道,聲音裡是不自知的委屈忐忑。
自安寧幼時玩鬧般咬了穆桓的耳尖,險些害穆桓將耳朵搓壞後,這還是安寧第一次再“咬”穆桓。她也不是有意的,她捨不得。
安寧緊緊抓住穆桓的指尖,神情不自覺帶了懇切。
“兄長……”
“糕點好吃嗎?”穆桓打斷。
他知道安寧接下去的話必然是抱歉之類,可是,他一直捧在掌心疼的小姑娘哪裡需要如此顧念他的“壞脾氣”。
安寧點頭。饒是沒有仔細品嚐,可舌尖的甜甜蜜意還在。
“再嚐嚐。”穆桓將整碟糕點移到安寧面前,指尖在盤沿搭着,面色一如平常,並無不悅。
安寧執了塊糕點,遞到穆桓脣邊。